第35章 後悔
哈爾德将簽了名的解任書別好放進文件夾,在容遠準備離場前說道:“後續的事務,我都會幫您處理好。您留在這裏一時不方便帶回去的東西,我也會幫您郵去遠郊。”
容遠腳步頓了一下:“好,謝謝你。”
辦公室的門在哈爾德身後合上,他瞥了眼文件夾,按次序放進了抽屜。大抵是強迫症作祟,哈爾德的所有文件總是按日期擺放得無比規整。
面對容遠,哈爾德其實是有一些緊張的。畢竟對方也算是塞壬的半個親戚,應該是親戚……吧?錦華的叫法好像是這樣的,哈爾德也不太确定。
總之,當哈爾德面對着塞壬錦華的故人時,比起旁人來說,還是謹慎很多,他怕他不小心在塞壬看重的人面前丢了面。
處理完塞壬交代好的事,哈爾德決定違背塞壬的意志,去一趟研究院。
“媽媽,最近有看到藍網上的消息嗎?”
“嗯,看到了,全都是米利吉的負面新聞。”
表姐和姑媽的聲音僅隔着一層牆壁,目前還保持着一級人體質的哈爾德因此聽得分外明晰。雖然竊聽女士的對話非是紳士所為,但如果涉及到塞壬,那可就截然不同了。
他的小魚遠高于一切禮儀。
“也有一些民衆還找上了我,”伊迪絲這樣說道,“我的私人網站裏塞滿了他們的求助信件,他們相信我和您能像徐薇一樣,給他們帶去‘希望的火種’。”
“而我們沒有辜負他們的期待。”姑媽的聲線比哈爾德印象中更老沉,她繼續道,“說來也是巧,原來屏蔽‘雷神’作用的材料就待在我們身邊。還是小迪你敏銳,發現了瓊花的基因列同‘雷神’有共性!”
“我也沒想到,抑制‘雷神’竟如此簡單。”伊迪絲回複。
莉莉絲緊接着笑了,因為嗓音嘶啞,所以聽起來有如打磨砂紙般刺耳。
她說,“我們尊貴的王,可是擁有着一整個瓊花庭院。”
“小迪,你覺得我用‘瓊花’去跟米利吉換哥哥,能有勝算嗎?他這個人太狡猾,我擔心我這樣做,反而會讓他把廉藏到一個更隐秘的地方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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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姑媽。”
哈爾德主動走出牆角,将二人的談話打斷。
他輕躬身,懷揣着歉意道:“很抱歉竊聽了您和迪的對話,但是有一點我必須要跟您澄清,威廉姆的失蹤完全不關塞壬的事,是我監/禁了他。”
哈爾德擡頭時,有些訝異地看到表姐和姑媽的面容産生了不少變化,随即他又想起,這應該是“人種均衡”起的作用。
莉莉絲的表情越來越驚訝,她既沒想到哈爾德會忽然出現在這裏,也沒預料到哈爾德會心甘情願地說出這一番話。
她很不認同地擺首:“哈爾,你完全沒有必要替米利吉背鍋,他是什麽樣的人,我已經完全意識到了。你……清醒一點。”
哈爾德也不反駁,只是道:“您不是創造出了‘瓊花’藥劑嗎?既然如此,不妨給我用一支。”
哈爾德跟着伊迪絲二人進入特因組後,優先注意到的,反而是瑟縮在實驗室角落的一個白色身影。
那人看到哈爾德出現,先是很緊張地拽了一下衣角,然後才細聲道:“表哥好。”
“嗯,你也好。”
哈爾德同他擦身而過,心道。消除副作用之後,麥克·倫的本性竟然是這麽乖覺,簡直令人難以置信。
在伊迪絲握着藥劑走過來時,哈爾德沒忍住開口問道:“倫最近怎麽樣?”
伊迪絲垂眼給哈爾德注射“瓊花”,她回答:“他變了不少。沒再鬧事了,也不再奢求能見到塞壬,成天只是待在實驗室裏,不願意出門。所以媽媽懷疑,倫是不是有了自閉症,因為他小時候就有部分這個傾向。認識塞壬的那段時間,已經是他最活潑外向的時候了。”
發現莉莉絲的注意力暫時不在這裏,伊迪絲又壓低聲音補充:“其實,就我個人而言,我更喜歡鬧騰的倫,至少他那時候還會跟我說話,可媽媽不這麽想。”
莉莉絲過來将“瓊花”的針管回收,同時拿密切關注哈爾德注射後的狀态,以便研究。
“那麽,”莉莉絲問,“哈爾原本是過來做什麽的呢?”
哈爾德想要類似于能夠提升塞壬體質的藥,盡管已經基本控制了局勢,但他怕他出意外。有關塞壬的事,哈爾德寧願再謹慎不過。
他當然沒有直接說藥劑是要給塞壬用的,所以當這對母女,聽到哈爾德說要三級人保命藥的時候,二人一瞬間還以為哈爾德出軌了。
哈爾德也沒多加解釋,他琢磨着塞壬差不多要睡醒了,便準備動身回去了。
離開前,哈爾德跟莉莉絲強調:“我跟父親的恩怨,姑媽暫時還是不要管了。他畢竟是我的父親,我到底是不會害死他的。現在我已經打了‘瓊花’,姑媽應該知道我說的是真話了。”
莉莉絲沒想到哈爾德竟然這般認死理,一時也有些無語凝噎。
不過确認威廉姆安全之後,莉莉絲也就不再追究了。一級人類間淡薄的情感,讓莉莉絲覺得只要确認了對方安危,就已經很足夠了。
大皇宮裏,睡醒的塞壬意外地發現,哈爾德竟然沒有及時守候在自己身旁。不過他想着哈爾德也許是有事先出去了,所以也沒太在意。
剛巧內線打來電話,說敬楊博士想要面見陛下,塞壬便順嘴答應了。
寝宮外的敬楊,在得到允許進入的指令之後,反倒是有些躊躇。
我本不該來,但還是來了。他心想。
明明把東西轉交給侍衛就好了,我為什麽要特地趕過來見塞壬一面?我……是被他引誘到了嗎?
最終,敬楊還是懷抱着棕色文件袋走了進去。塞壬的房間很昏暗,敬楊好半天摸索着貼近了床沿,明亮的白燈卻在下一秒被摁亮。敬楊只能閉上眼緩和了好一陣,才消除了眼底的陣陣黑暈。
“什麽事?”
敬楊的視線從塞壬肩頸收回,他不太敢直視他的面部。
“你的大學畢業證,寄到研究院裏來了。”
“哦。”塞壬接過,拆文件的手法駕輕就熟,“麻煩你專程跑一趟了。”
很快,純金封皮的證書被拆解出來,一直低着頭的敬楊沒忍住瞥了一眼內容,他看到證書最中間貼了一張塞壬的短發照片。
敬楊的手彈動幾下:“塞壬,你……”
“我什麽?”
敬楊下意識閉眼扭轉話頭:“量子護盾已經全面鋪設在全國了,但是,它好像還沒有個名字。”
“那你有想好給它取什麽名字了嗎?”
“有!”
敬楊連忙點頭,“叫‘肖想’!”
“肖想?”塞壬補充,“挺奇怪的名字,但也不是不能理解。你是覺得,量子護盾本來是不可能實現的‘肖想’嗎?”
“……嗯。”敬楊沒否認。
塞壬輕咳了一聲,有些埋怨地看向室內空調,卻發現溫度明明是他覺得最舒适的。緊接着他見敬楊還沒有走的意思,不免奇怪道:“你研究院的事,都不怎麽忙嗎?”
“哦,不是,還是很忙的!那、那我先走了。”
“拜。”
塞壬很随意地揮手告別,将畢業證書往床上随手一扔。反正不管弄得怎麽亂,哈爾德一會兒都會幫他收拾好。
塞壬下床準備洗澡時,腳滑了一下,差點摔倒,于是他又暗自罵了哈爾德一聲。肯定又是這個狗東西做了些什麽,讓他收拾本證書,真是便宜他了!
塞壬摔門進浴室,卻發覺浴室好像更冷,他沒忍住打了個哆嗦,又對着洗手臺接連咳了好幾聲。
“小魚?”
哈爾德進房前便已經透過門縫看到燈開了,于是便猜到塞壬已經起身了。
哈爾德随手把床上的純金證書撿起來放在書架上,轉身便看到他的小魚從浴室中探了個頭出來。
“幹什麽?”哈爾德輕笑。
“我……沒拿衣服。”
哈爾德随手在衣櫃裏翻找:“要哪件,小魚?”
“這裏的我都不想要。”
塞壬小聲道,“……我想要有流雲紋的那件。”
哈爾德思索了一下道:“那件好像被女官拿去幹洗了,還沒來得及送回來。”
“兩天了,該洗好了吧?”塞壬開始耍賴,“我不管!我現在就想要那件!哈爾德,你不給我拿,我就生氣!”
哈爾德當然是順着他的。
“好好好,幫你拿,還有別的要拿嗎?比如配套的裝飾之類的?”
“沒有了,你快走吧你,礙眼。”
“那我走了,你洗慢點,別一會兒衣服還沒到,人給吹着涼了。”
“知道了,啰嗦!”
終于支開哈爾德,塞壬腳步有些蹒跚地扶着牆面重新來到洗手臺面前。
望着白潔瓷面上的猩紅血跡,塞壬感覺頭腦有些發昏。可他并不暈血。
又是一陣更猛烈的眩暈感,雙腕完全支撐不住下沉的身體,塞壬一下子摔到在地,好半天才緩過來,勉強改狼狽的跪姿為倚牆蹲坐。
很奇怪。
塞壬心想。
以他三級人一般脆弱、愛受傷且對疼痛敏感的體質來說,不管受了什麽程度的傷,都會感受到疼痛。
可是現在,哪怕吐了好幾口血,塞壬的身體也沒有任何痛感。
比起有跡可循的疼痛,這種不知何緣故的內傷,才更令塞壬心慌。
剛才同哈爾德對話時,塞壬生怕被對方發現異狀,不過還好,哈爾德似乎并沒有察覺。
松散的烏色長發也滑倒在地,被濕潤的地磚浸濕,這一幕對平常的塞壬來說是不可忍的。他那麽在意形象,又怎麽會縱容頭發直接落在濕透且被腳踩過的地面。
可他此刻已無力深究,他還覺得身體有些過分冷了,但現在分明是夏季。
哈爾德沒來之前,血嗆喉管的一瞬間,塞壬幾乎以為自己要死了。
但是,他本來就計劃着自己的死亡,不是嗎?
不對、不對,就算要死,也不應該是這樣死。
塞壬心道。
離定好的日子還很久呢。
而且哈爾德……哈爾德說,他不想他死的。
塞壬昨天才答應哈爾德,會盡量多陪他一段時間的。怎麽能違背才許下的諾言呢?
塞壬莫名很不甘心。
開始的他,對死亡是很義無反顧的,甚至很愚蠢地認為,早死早超生,還能陪米莉。
因為當初的他,根本沒什麽好挂念的。
可是現在不一樣了,他有哈爾德了。
他不想離開哈爾德。
而且當塞壬緩過神來,回憶起實驗室裏的那些過往經歷,大多時候能憶起來的,就只剩下疼痛。連米莉的臉龐,他都有些記不清了。
死亡是什麽樣的?會比那些時候還要疼嗎?又或者,像現在這樣,是無知無覺的。
一想到自己活泛的思維有一天會停止轉動,反複投入到一場再也無法醒來的夢境,塞壬便覺得無法想象。
也可能,死後根本不會做夢?
“哈爾德……”
塞壬輕喃。
“……我害怕”
塞壬緊緊地抱住自己的膝蓋,蜷縮着将頭部深埋于其中。
“哈爾德,我不想……了。”
此時的塞壬,都有些懼于将那個字說出口。
“哈爾德,我想和你在一起。”
[你以為哈爾德就能救你嗎?哪怕你們同床共枕,親密無間,你害怕的中途想要碰一碰他,同他講一講話,可死亡終究是悄無聲息的。]
一個冰冷的聲音響在塞壬耳畔,混沌的他,都有些分不清這聲音到底是來源于他內心,還是真的有一個人在他旁邊這樣說道。
[就像夢魇,你想向身旁的人求救,你以為你已經求救了,可在外人看來,你仍然是在熟睡。]
[但死亡和夢魇又是不同的。夢魇還是會醒,可死亡不會。]
“你tm別啰嗦了!”
塞壬拼命捂住耳朵,可那聲音依然無孔不入。
[你在逃避什麽啊塞壬,事情都是你自己做的,狠話也是你自己甩下的,一切計劃,不都已經按照你最開始設想的走上正軌了?怎麽到現在這個地步了,你反而不高興了呢?]
确實都是他自己說的。
也是他自己跟哈爾德說過,他不怕死的。
按理說,今天他的身體出問題,反倒是在為他的“謝幕”作順理成章的鋪墊才對。
他應該感嘆事情進展的順利才對,而不是嘴裏軟弱無比地說着——
“哈爾德,我真的……很害怕。”
“求你了,快回來吧……”
婚禮的誓詞裏面,有一句是,直到死亡将我們分割。
可我們還沒結婚呢,哈爾德。
他才剛剛二十歲,扭曲人生的美好面才将将對他展露出那一分未來的希冀,他怎麽可能不想期待,怎麽可能不畏懼死亡。
好像越是臨近終焉時刻,人總是越容易追憶過去,随即讓那黑洞般深不見底的悔意給困牢、困死。
作者有話要說:
不出意外的話,三十七章完結。
畢竟是個短篇文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