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

姜稚衣快快沐了場浴, 洗去那些沾染的烏糟氣,心底記挂着佳郎有約,便節省了幾道浴後的工序, 簡單塗過潤膚露之後就出了浴房,揮退了谷雨和小滿。

獨自回到寝間, 姜稚衣輕手輕腳移開了門, 往榻上望去,這一眼卻沒瞧見人。

目光下移, 才見身形颀長的少年曲了條腿躺在她床榻下的腳踏,左臂枕在腦後,右手随意搭在身前,閉着眼一動不動,像是睡着了。

都說了去她榻上歇, 怎還這般委屈自己呢?

姜稚衣皺了皺眉, 放輕步子走上前, 從榻上捧起自己的薄被, 抱在懷裏蹲了下去。

剛一靠近, 沉睡中的人驀然睜眼暴起, 擡臂一個格擋,曲起的膝順勢一側, 翻跨而上。

“哎……”姜稚衣才溢出半聲驚呼, 一陣天旋地轉的颠倒, 整個人便被死死壓在了腳踏上。

垂眼看着扼住她喉嚨的那條手臂, 姜稚衣被迫仰起頭來, 抱着懷裏那團被衾懵懵地顫了顫眼睫。

頭頂鋒銳的目光像撞上一灘溫軟的水,瞬間化為泡影。

看着那一片白得晃眼,像能滴出水來的凝脂雪膚, 元策眼底敵意驟然褪去,像才記起身在何處,目光一閃飛快移開眼,松了手翻身而下。

姜稚衣猶疑地順着他的目光低頭一看,立馬擡手攏緊了散開的衣襟,也抱着被衾一骨碌爬了起來,輕輕喘着氣摸了摸發燙的臉頰。

眼看他背身站在榻前,一言不發頭也不回,姜稚衣緩了緩氣兒,望着他後腦勺道:“我、我看你睡着了,給你蓋被子……”

若非連續通宵達旦了五夜,何至于在這麽危險的地方睡着。

“以後別在我睡着時候過來。”元策慢着聲壓了壓火,走去小茶桌前倒了盞水。

“為什麽呀?”

“不為什麽,不喜歡。”

Advertisement

“你以前也沒這規矩啊……”

元策飲水的動作一頓。

自然,活在這長安城雖自由受縛,束手束腳,卻不必有性命之憂,沒有誰會和他一樣被訓練得像頭野獸,睡時比醒時更警覺,對近身的活物一概視作你死我生的敵人。

半晌過去。

元策:“從前是從前。”

“好吧,多大點事,這麽嚴肅幹什麽……”姜稚衣嘀咕着站起來,放下被衾,低頭理了理寝衣,一擡眼,見他一直站在小茶桌邊,主動走上前去。

感覺到腳步靠近,元策一回身,提在手中的茶壺像道禁止通行的路障,橫在了兩人之間。

“怎麽了呀,你現在不是沒睡着嗎?那睡不睡着都不能過來,你幹脆直說好了,讓我離你幾丈遠?”

元策緩緩一轉茶壺,拿壺嘴指向床榻,擡了擡下巴:“就這麽遠。”

還真直說呀!

姜稚衣噎了噎,恨恨轉身走回床榻,爬上去一把掀高被衾蒙住了頭腳,想想覺得還不夠,又一個翻身側躺,拿冰冷的後背朝向了他。

元策喝過水一回頭,看着那不知是氣抖、還是傷心抖的一團,側耳仔細一聽,還有窸窸窣窣的說話聲——

“說什麽不喜歡,明明以前最喜歡我挨着了……”

“難道是我如今不讨人喜歡了嗎……”

“都洗得這麽香了還被人嫌棄,我看這偌大的紅塵怕是也沒我容身之處了,不如去尼姑庵當姑子算了!”

頭頂被衾被人一把扯開,姜稚衣碎碎念的嘴巴一閉,紅着臉回過頭去。

元策拎着她被角,沒什麽表情地頭一歪:“想怎麽挨。”

姜稚衣眉頭立馬一松,爬起來,拍了拍身邊的床榻:“你今晚也累了,坐這兒,我自己來就行。”

“?”

“你還真以為我生氣啦?”姜稚衣眨了眨眼,他為她不惜得罪權貴,她豈會因一點小別扭浪費這良辰美景,“從來只有我嫌棄別人的,沒有別人嫌棄我的,這點自知之明我還是有的,不過逗逗你,情趣而已!”

“……”

還是第一次聽人這麽用自知之明。

元策沉着臉撇開頭去。

姜稚衣:“怎麽,我不生氣,你還生氣啦?”

“逗逗你,情趣而已。”元策不鹹不淡地掀了掀眼皮,在她殷切的注視下一掀袍角,在榻沿坐下,面無表情攤開手臂,示意她随意。

姜稚衣便自己動起手來。對着人找了會兒合适的角度,一會兒掰掰他的肩,一會兒曲曲他的手臂。

元策卸了全身的力道随她擺弄。

不過是做個穩住大局的工具,就當自己是個死人。

姜稚衣調整好了,舒舒服服一把摟過他臂彎,靠進他懷裏,腦袋挨上他肩膀。

元策呼吸微微一緊,卸下的力道又繃了回來,腰腹繃成鐵板一塊。

姜稚衣毫無所知,心滿意足地喟嘆了聲。

難怪寶嘉阿姊總與她講面首的妙處,說什麽夜裏有人侍寝快活似神仙,實是誠不我欺。

在心底默默想着,看看今夜這一派歲月靜好的安寧,姜稚衣忽然問:“阿策哥哥,你說今晚這事過後,大表哥還會再來嗎?”

抱成這樣都堵不住她的嘴。

元策閉起眼,凝神靜氣片刻,有說沒說地随口一答:“他不怕死的話。”

“那傷他性命還是算了,這樣不太好——”

“怎麽,還真要去尼姑庵當姑子普度衆生。”

姜稚衣擡頭瞪他一眼:“不是我發善心,是我舅舅就這一個嫡子,總不能因為我沒了……若我與舅舅之間今後都要隔着大表哥這一條人命,那我在這世上就連最後一個血親都沒有了!”

元策睜開眼,低下頭去。

“其實我很小的時候就知道舅母并非真心待我,不過是因着我的身份,因着我阿爹于國于朝、于皇伯伯有從龍之功,只要對我好,便能得到許多好處,所以才做出一個好舅母的樣子,方家其他人也都是這樣……”

“既然如此,寧國公府,皇宮,哪裏不能住,何必在這兒住這麽多年。”

“因為舅舅待我是真心的,我想要舅舅,只有這裏才有舅舅。”

元策閉回眼去,皺了皺眉:“那就等他腿好了再打一次。”

姜稚衣愣了愣才反應過來他在說大表哥。

“……其實做這些是治标不治本,我倒有個一勞永逸的法子,你聽聽有沒有道理,”姜稚衣清清嗓子,像是有些不好意思,緊了緊他的臂彎,“按大表哥如今的狀況,起碼也得卧床三月,只要這三月之內我已許婚嫁,就算他賊心不死也無可奈何了,你說是不是?”

像有一道白光從黑暗中閃過,元策眼皮驀地一跳。

“昨日那些不幹不淨的話,總歸聽進了別人耳朵裏,雖然他們一個個被你打得都要卧床百日,那百日之後呢,流言是沒辦法完全杜絕的,所以只能在那之前把流言變成真的,只要你娶了我,他們的閑話就是我們新婚的賀詞了……!”

頭頂沒傳來回應,姜稚衣聲兒越說越小,越說越低:“離年關還有一月多,到時候剛好舅舅回京,那我們的親事是不是——可以定下來啦?”

姜稚衣說完,期待着擡頭看去。

卻見頭頂人閉着眼安安靜靜,別說嘴,連眼睫都像黏在了眼下似的,紋絲不動。

又睡着了?

“阿策哥哥?”姜稚衣試探着叫了一聲,沒得到答應,又輕輕晃了晃他的手臂,“阿策哥哥?”

不知第幾聲阿策哥哥之後,寝間裏終于陷入沉寂,只剩下一道女子幽幽的嘆息。

翌日一早,京郊軍營。

穆新鴻照例起早巡視大營,挎着腰刀走到練武場附近時,望了眼裏頭挽弓搭箭的人,一捶門口小兵的肩膀:“不去給少将軍收箭,在這兒發什麽呆?”

“穆将軍,少将軍今早天不亮就來了,一來就進了練武場射箭,瞧着好像有什麽煩心事,小的不敢進去打擾。”

煩心事?那天不亮的時辰,雞都沒起呢,誰能來煩少将軍的心?

穆新鴻趕緊進了練武場,看了眼那一排已然密密麻麻的箭靶,走到元策身側,觀察着他不辨喜怒的臉色,張了張嘴又閉上。

元策左手持弓,右手從箭筒抽出一支新箭:“說。”

“少将軍,您沒什麽事吧?”

“你看我像有什麽事。”

穆新鴻輕咳一聲:“就是……卑職跟家裏那位吵隔夜架的時候也是您眼下這模樣……”

“我是你?”元策挑眉。

“那肯定不是,少将軍何等天人之姿,就算吵了架,只要您出馬去哄人,定是一句抵人家十句,想必這幾日過去,郡主對您已是服服帖帖,掏心掏肺,都要嫁給您了!”

“……”

元策:“你怎麽不早說?”

“啊?”穆新鴻一愣,他不過拍個馬屁,這很重要嗎,“您這是遇着什麽……”

元策閉了閉眼:“一點小麻煩。”

“什麽麻煩?卑職願為您分憂!”

“不必。”元策張弓搭箭,拉滿弓弦,瞥了眼靶心已滿的箭靶,準頭上移,揚手一松。

“嚓”一聲脆響,三十丈開外視野盡處,一片竹葉悠悠落下。

元策垂手把長弓塞進穆新鴻手裏,往外走去:“暫時躲過去了。”

穆新鴻連忙收起弓追了上去,不等問清楚些,迎面一名小兵提了個食盒匆匆走來。

“少将軍,永盈郡主差婢女來了,說您……說您早上走得早,想必還未來得及用飯,這是給您的早食。”

元策低頭一看,盯着那三屜的紫檀木食盒看了會兒,遲疑着抽開了最頂上一層。

一眼看見一對寫着紅囍字的白面饅頭。

“……”

第二層——

棗子。花生。

第三層——

桂圓。蓮子。

“…………”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