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日暮時分, 姜稚衣在暖閣窗邊倚着憑幾,左手托腮,右手有一下沒一下地晃着指間的孔雀羽逗貓棒。
地上的小貍奴從一開始興致勃勃上蹿下跳地抓撲, 到此刻懶洋洋趴着,偶爾擡起一爪子,算是給她一分薄面——畢竟任哪只貓被人從早到晚逗了一整天,都是一輩子也不想看見逗貓棒了。
一個逗得漫不經心,一個被逗得筋疲力盡, 一人一貓曬着西斜的夕陽, 都有點蔫蔫答答。
漫長的一天終于快過去了。姜稚衣從沒有過哪一日如此盼望夜晚的降臨。
昨夜好不容易借着氣氛正好,順水推舟地将憋了許久的話問了出來,結果卻是落花有意,流水有困意……
知他近來辛苦,她不忍苛責,便也沒叫醒他——當然确實試了幾次實在叫不醒, 想着一早再說, 誰知今早一睜眼, 榻邊卻已空空如也。
若是不曾問出口也便罷了,畢竟距離年關還有一陣, 也不急在這一日兩日, 可問都問了, 卻像石沉大海沒個響兒,豈不叫人如鲠在喉?
眼下那份大喜的早食已送去一日,也不知何時才能等到他的回音……
只盼他見到那物,能回憶起她昨夜的肺腑之言,若回憶不起也無妨,但凡不瞎, 總能看懂是什麽意思。
姜稚衣望了眼窗外金煌煌的夕陽,繼續托着腮,百無聊賴地逗貓。
恰此刻,小滿匆匆從外頭走了進來:“郡主,青松替沈少将軍傳話來了,可要請進?”
姜稚衣攥着逗貓棒驀地直起身:“請,麻利地請。”
青松被麻利地請了進來,目不斜視朝上首行了個禮,小心擡起一絲眼皮,看着姜稚衣眼底的期待,努力擠出一個笑來:“郡主,我家公子說,郡主風寒既已大好,加之昨日出了那樣的閑言碎語,今夜便不過來了,請郡主保重貴體,注意歇息……”
姜稚衣閃動的目光一黯,輕輕哦了聲,嘆了口氣倚回憑幾,默了默又記起什麽,忽然重新直起身:“那我今日差人送去的早食他可吃了?”
果然是福不是禍,是禍躲不過……
青松目光閃爍了下:“公子吃了,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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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光吃了?”
“自然不光吃了,還……還大贊您送去的早食色香味俱全,不僅可口,連那饅頭上的圖案都十分別致!”
“?”
姜稚衣一愣:“什麽圖案?”
“就是那些紅色的花紋……”
“……那是花紋嗎?”姜稚衣的唇瓣不可置信地顫抖了下,“那是個字!”
“啊?那是字嗎?”青松冒着冷汗埋下頭去告罪,“小人大字不識幾個,竟是眼拙了,郡主恕罪!”
“你不識字,難道你家公子也不識字?!”
青松低着頭為難道:“公子從前在天崇書院念書時三天兩頭翻牆逃學,後來便去邊關打仗了,對一些筆畫多的字也許确實……”
姜稚衣閉上眼冷靜了片刻。
她光想着但凡不瞎便能看懂是什麽意思,怎麽沒想到這世上還有睜眼瞎呢!
片刻後,姜稚衣睜開眼,惱得一扔手中的逗貓棒。
“叫你家公子沒事多讀點書去吧——!”
接連幾日,元策都以避風頭為由,沒再來過瑤光閣。
姜稚衣便也時刻關注着這“風頭”的後續。
不過聽說外邊一片風平浪靜,那些被打的公子哥兒與她的大表哥一樣安安靜靜休養在床,對行兇者連個追究指認的意思都不敢有。
想來也是,此事畢竟是他們理虧在先,若真要追究,必得牽連出自己中傷郡主的大罪,權衡之下,自然只能打落了牙和血吞。
連着幾日無事發生,眼看這風頭也過去了,這日一早,姜稚衣起心動念,差了個護衛去沈府,讓問問元策今夜可否能過來,何時能将上回的未盡之言說明白?
這一去,才知他這些天忙得不可開交,日日都在府上接待各方醫士,醫治那位從邊關接來的“活死人”副将。
“從宮中太醫,到長安城乃至周邊各縣的名醫,幾乎全被沈少将軍請了個遍,看沈少将軍這着緊的樣子,應當是不将人救活絕不放棄了,估計近來騰不出空閑。”回來報信的護衛如是說。
姜稚衣此前親眼看過那位“活死人”瀕死的狀況,又知此人是在戰場上為保護阿策哥哥才受的重傷,倒也理解他近來的抽不開身,這一想,連他不認得囍字也覺可以寬容了。
救命恩人尚且生死未蔔,此時商議大喜之事的确不合時宜,身為他日後的妻子,當敬他所敬,護他所護,他的恩人便是她的恩人,她也該替他分一分憂才是!
想了想,姜稚衣拿定了主意,吩咐道:“将我的醫士請來,随我去一趟沈府。”
同一時刻,沈府東院,東廂房。
元策站在床榻前,垂眼看着榻上呼吸孱弱、面色灰敗的人,靜靜聽着那道斷續的呼吸。
青松在面盆架前絞了張濕帕,走到榻邊,放輕動作擦拭起榻上人的臉,憂心忡忡道:“高将軍這氣息聽着是一天比一天弱了……這些日子那麽多大夫來過,也開了好些方子,公子怎的一張方子都不試呢?”
元策扯了扯嘴角:“自然是為了等到最好的那張。”
“那公子今日沒再請醫,可是已經拿到了好方子?”
“是啊,這廂房很快就能空出來了。”
“那可太好了!”
……不過什麽神仙方子,居然這麽快就能讓這病重之人下地出屋了?
青松在心底啧啧稱奇,擦拭幹淨高将軍的臉,又去洗了一遍帕子,再走上前來時,看到元策攤開了手:“帕子給我,出去吧。”
近來公子時常獨自待在這廂房,看得出來對這位高将軍十分有情有義,青松便不再打擾,将帕子遞給元策,退出去阖上了房門。
廂房裏只剩兩人。
元策在榻前沉默着站了會兒,不知在想什麽,片刻後,掌着手心的濕帕微微俯下身,盯住了榻上人:“他們說,你雖睜不開眼,卻還能聽見聲音——若我告訴你,你一心效忠之人昨日送來了一張催命的毒方,想要殺你,這病榻你可還躺得下去?”
榻上人仍牢牢閉着雙眼,眉峰卻緊蹙起來,呼出的濁氣突然變得粗重。
“被最信任的人背叛,是不是很絕望。”
“我阿兄當初也是這麽絕望的。”
破碎的呼吸一聲長過一聲,榻上人有氣無力地殘喘着,眼角溢出一點渾濁的濕潤。
元策淡淡直起身,望着窗外新生的朝陽,眨了眨眼,掌起濕帕,慢慢覆上他的臉,往下施力。
口鼻完全被濕帕包裹,榻上人急急喘息起來,瘦骨嶙峋的胸膛劇烈起伏着,像要從千瘡百孔的肺腑裏汲取所剩無幾的空氣。
元策收緊手掌,緩緩摁下他的掙紮。
眼看掌下人像條垂死的魚一般驚顫,抖動,最後拉緊的弦嗡地繃斷,一切歸于死寂。
元策力道一收,輕輕捏起帕子,往一旁面盆架一扔。
帕子落入盆中,啪地激起一朵水花。
漣漪一圈一圈蕩漾開去,過了會兒,水面恢複至平靜無波,映照出一雙晦暗的眼。
元策靜靜盯着污濁的水面,一動不動站在那裏,仿佛置身在無邊無際的曠野,閉上了所有的感官。
什麽也看不到,感受不到。
寂靜之中忽然響起“篤篤篤”三下叩門聲。
“阿策哥哥!”
像突然被一道強光拉扯回人世,元策驀然回頭,朝房門看去。
逆着刺眼的朝陽,隔扇上映照出一道嬌俏的身影。
“阿策哥哥,我聽說你四處延請名醫,怎不來找我?我手頭可有大把的好大夫,今日給你帶來一位,你看看能不能幫上你的忙?”
元策偏過頭,看了看床榻上已無聲息的人。
“阿策哥哥?”
“……你不開門我可自己進來了啊!”
驕橫的催促聲中,元策默了默,一把拉攏床帳,上前打開了房門。
門外一身鮮亮襖裙的人擡起臉,不高興地咕哝:“怎麽這麽久才開門!要不是青松說你就在裏頭,我都要走了……”
元策沒答,擡眼看向她身後須發生白的老者。
姜稚衣想起正事,朝身後伸手一引:“喏,就是這位黃老先生,我從小到大的病都是他給看的,說句華佗在世妙手回春也不為過,你快些讓黃老先生進去看看。”
醫士颔了颔首。
元策:“不必了。”
姜稚衣蹙眉觑了觑他:“我多挑剔的人,我說是好大夫,肯定就是好大夫,你還信不過我?”
“難不成你是擔心,我若幫你醫好了人,你就再沒借口不來找我啦?”
“……”
元策沉出一口氣,側過身子,擡手示意人進。
醫士提着藥箱進了門。
姜稚衣後腳跟進去,剛跨過門檻走了兩步,被元策伸手一攔:“站遠點。”
“為什……”
元策:“髒。”
姜稚衣哦了聲:“沒關系,既是你的恩人,我不嫌棄。”
不過見他橫臂攔着,姜稚衣還是乖乖止住了腳步,趁機一拽他小臂,挽過了他的臂彎。
元策:“……”
床榻那頭,醫士隔着床帳,輕輕擡起那只垂在床沿的手,臉色忽然一變,瞪大了眼,回頭朝元策看去。
元策面色如常,一只手被姜稚衣挽着,另一只手一擡:“既然郡主說先生是可信之人,我便也相信您的醫術,先生不必顧忌,請吧。”
醫士緩緩轉回頭去,隔着床帳盯着榻上人,額頭漸漸沁出豆大的汗珠,半晌過去,顫巍巍擡起三指,搭上了脈。
漫長的等待過後,姜稚衣遠遠張望了片刻:“黃老先生,怎麽樣?”
話音落下,卻遲遲沒得到回複。
看着那道僵硬的背影,元策輕笑一聲:“先生,郡主問您話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