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日上三竿, 晴光透進窗格,将一夜渾夢的人從沉睡中刺醒。
姜稚衣不大舒服地蹙着眉頭睜開眼,緩緩一偏頭, 看見翠眉快步迎了上來:“郡主醒了,可有哪裏不适?”
“有些頭疼……”姜稚衣有氣沒力地扶上額角。
“想是昨日醉酒所致, 奴婢伺候您洗漱完喝些養神湯。”
姜稚衣被扶坐起來,由翠眉伺候着洗漱, 喝過一盞熱濃濃的湯, 稍微舒暢了些,問起:“寶嘉阿姊呢?”
“公主出府去了, 說您只習慣奴婢伺候,便讓奴婢留在這裏。”
姜稚衣點了點頭。
當年皇伯伯還是端王的時候, 她常跟着爹爹去端王府做客, 爹爹與皇伯伯在書房議事,她便與王府裏的哥哥姐姐們玩。
後來她成了郡主, 那些哥哥姐姐也成了皇子公主, 這麽多年下來, 大家成家的成家, 變了的變了, 皆彼此疏遠了去,只有寶嘉阿姊年至二十二還未出嫁, 與她也還像兒時那般親厚。翠眉身為寶嘉阿姊身邊的老人, 對她的習慣脾性自然了解。
姜稚衣也當翠眉是身邊人, 又問:“我有些記不清了, 昨夜府上可是來過什麽——客人?”
翠眉笑起來:“公主說若您忘了便忘了,也沒發生什麽要緊事,倒是她留了三條錦囊妙計給您, 說可解您心事。”
姜稚衣眨眨眼,接過三只神神秘秘的錦囊,照翠眉所說,先抽開了正紅色的那只。
一張字條掉出來,是寶嘉阿姊的字跡——
“暗通款曲,必無所進益,欲要情郎成新郎,化暗為明、公之于衆為上計。”
姜稚衣看了眼笑眯眯的翠眉,輕咳一聲,收起字條,又抽開了第二只青綠色的——
“阿姊為妹妹出此妙計,望你投桃報李,幫阿姊一忙,阿姊對你口中那位裴家公子頗感興趣,請你代為打聽,這裴家公子可有婚配,若沒有,屬意什麽樣的女子?切記須妹妹親口問他,不可假手于人,阿姊放心不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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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共也就三條妙計,怎還有一條是請我幫忙的?”姜稚衣一愣,她昨日不過說起與裴子宋合奏的事,阿姊光聽說人家琴藝不錯,便動了……那種念頭?
“那相國之子可不能給阿姊當面首,阿姊這……”
“想是公主胡鬧慣了,郡主既與裴公子說得上話,便幫着問兩句,問時不必提公主名號,免得吓着了人,至于裴公子有無心思,便随緣吧。”
“那好吧。”姜稚衣這就要去抽開第三只桃粉色的錦囊,卻被翠眉虛虛一按。
“公主說,等前兩只錦囊的事辦完了,您再打開這第三只,否則恐怕好事不成。”
翌日清早,姜稚衣坐在梳妝臺前,對着寶嘉給的兩張字條,陷入了新一天的沉思。
昨日她醉後頭疼,從公主府離開後便沒有去別處,回府歇了一日,一面思忖該如何去辦前兩只錦囊裏的事。
畢竟寶嘉阿姊說了,只有完事才能看第三只錦囊。
她跟阿策哥哥的事倒是能等,反正也等好幾日了,不差這一天——
可是,她的好奇心不能等了!
已經忍了一日,她現在必須馬上知道,這第三只錦囊裏到底寫了什麽!
……要将她與阿策哥哥的關系公之于衆,總要有“衆”在,又剛好得幫阿姊打聽裴子宋的婚配,想來想去,最一舉兩得的辦法便是去一趟書院。
姜稚衣拿定了主意,摸摸頭頂的步搖,朝身後人吩咐:“拆了,換男子發髻,今日去書院。”
谷雨:“嗯?可奴婢聽說今日書院不在學堂開課,衆公子們都去城郊狩獵了。您若過去,颠簸受凍不說,野外都是髒兮兮的泥巴地,狩獵之事也怪血腥的呢。”
姜稚衣皺眉掩了掩鼻,好像已經聞到那些腥氣:“怎的書院還有狩獵的事?”
“聽說這冬季狩獵是‘軍禮’,也屬六藝之中‘禮’的一環。”
“那書院何時再開課?”
“狩獵要兩天一夜,最快也得後日,若有些嬌氣的公子累了要歇歇,就說不好何時了。”
那她如何能等,再等下去,那第三只錦囊都要被她眼睛剜破了……
姜稚衣閉了閉眼,下了決心:“算了,不入虎穴,焉得虎子,狩獵就狩獵,還有本郡主拿不下的事?”
一個時辰後,城郊。
姜稚衣被谷雨扶着走下馬車,擡手擋了擋刺眼的日頭,眺望向面前一眼看不到頭的營寨。
有那些世家公子在,這營寨倒不算簡陋,搭建于青山綠水環繞之地,圍欄高深堅固,內裏行走之處皆鋪設氈毯,一頂頂六邊形的營帳帷布厚實,裝飾富麗,帳頂赤旗招展,每頂營帳之間都隔開了一段保持私密的距離。
今日天晴,有日頭照着的地方也不太冷,算得上天公作美。
姜稚衣擡起靴尖往裏走去。協辦此狩獵賽事的禮部官員立馬挂着笑臉迎出來,說她臨時過來,來不及現搭她的營帳,不過原也多搭了幾頂以備不時之需,請她将就入裏。
姜稚衣不打算在這兒過夜,也就白日坐坐,便不挑剔了,一面往裏走一面朝四下看了看,沒見到那些公子哥兒的身影。
“人都做什麽去了?”
官員殷切答:“方才剛結束祭禮,這會兒暫時無事,有的公子們先出去熟悉地形了,有的在帳子裏頭歇息。”
姜稚衣點點頭,朝那一扇扇緊閉的帳門看去:“這帳子是照什麽分配的?”
“生怕公子們為着風水吵起來,是提前抽簽決定的。”
“那裴子宋裴公子的帳子在哪兒?”
“您随我來。”
姜稚衣跟着這官員一路走到了一頂挂着“裴”字木牌的營帳門前。
她想好了,第二只錦囊裏的事比第一只容易做,便先幫寶嘉阿姊把話問了,裴子宋不是那等熱衷于武事的人,想必不會積極出去熟悉地形,倒是阿策哥哥此刻大多不在營中。
而且,她一時也有些不知如何面對他……
這些天一開始是很生他的氣,可前天夜裏她隐約記得他來過,好像在她摔倒的時候給他當了“人肉墊背”,這會兒說原諒吧,又還生氣,說生氣吧,又總覺前天夜裏他似乎照顧了她很久……
姜稚衣這一恍神的功夫,官員已替她将裴子宋叫了出來。
“多日不見,姜小公子可還安康?”裴子宋朝她有禮地作了一揖,也沒問她這幾日為何沒去書院。
“安着安着,”姜稚衣随意擺擺手,讓那官員退了下去,朝四周一看,見附近無人,開門見山道,“我來是想問你個事。”
“姜小公子請講。”
“是這樣,”姜稚衣一開口,想起翠眉讓她先別提寶嘉名號,“我有一位閨中姊妹,她托我問問你——”
“嗯?”
看着對面人澄澈幹淨的眼神,姜稚衣一時有些不太好意思,清清嗓子道:“就是,那個……不知裴公子可已有婚配?”
一帳之隔的不遠處,元策拎着弓掀開帳門出來,一耳朵聽見這道刻意壓輕的女聲。
這含羞帶怯的用詞,是他再熟悉不過的語氣,幾乎不必聽完一整句話,便已認出是誰。
元策一腳站定,頭稍稍一歪,朝斜前方望去——
只見對話裏的男主人公目光一閃,耳根微紅地搖了搖頭,略有些磕巴地道:“不、不曾。”
緊接着,背對他這邊的少女長長哦了一聲,又問:“那你屬意什麽樣的女子?”
男主人公耳朵更紅了:“我尚未及冠,還不曾考慮婚配之事。”
少女不滿地啧了一聲,步步緊逼般追問:“那你現在考慮考慮?”
“我——”男主人公被問得沒法,憋了半天憋出一句,“我或許屬意安靜些的……”
“這樣啊……”少女發出一聲失望的嘆息。
“?”元策拎着弓抱起臂來。
那頭望風的谷雨一雙眼到處瞄着,瞄到元策這裏,突然驚恐地扯了把姜稚衣的衣角。
姜稚衣順着她所指回過頭去,對上了元策殺人不用刀的眼神。
“……?”
眨了下眼的功夫,元策已經冷着臉一個轉身,大步往營寨外走去。
姜稚衣一愣過後,看了眼身後的裴子宋,緩緩回過味來。
“……沈元策!”姜稚衣拔步就追,走了兩步,想起裴子宋還在原地,連忙回頭解釋了句,“真是我閨中姊妹問的,不是我無中生有啊,你千萬別誤會!”
裴子宋遲疑地眨眨眼,點了點頭,目送着姜稚衣急急朝元策離開的方向跑了過去。
另一頭,一張悄然掀開已久的帳門也合攏了起來——
營帳內,鐘伯勇朝身後好友道:“沈元策出去看地形了,咱們也走?”
卓寬不緊不慢坐着飲下一口茶:“看不看地形都一樣,他有那等騎射的功夫,你要在狩獵賽上贏他,根本無稽之談。”
鐘伯勇恨恨一甩手,在幾案邊坐了下來:“我爹又不讓我主動挑事,這狩獵是我近日唯一能與他一較高下的賽事了。”
“他打斷你阿弟的腿是暗夜行兇,你又何必非在這兒光明正大地計較?”
“你又有什麽好主意了?”鐘伯勇眼睛一亮。
卓家祖上因戰功封侯,爵位傳到卓寬他爹這裏卻是從文了,文官的兒子,腦子就是比他這武夫好使。
上回打馬球賽時,也是卓寬給他出主意,說可以在沈元策的隊伍裏安插內應。
卓寬:“上回馬球賽時我尚不确定,方才都這麽明顯了,你還沒瞧出來?”
“瞧出什麽?”鐘伯勇光盯着沈元策那把弓的樣式看了。
“郡主和沈元策恐怕不是死對頭,而是——”卓寬附到鐘伯勇耳邊小聲說了一句。
鐘伯勇一驚:“你的意思是?”
“說不定你阿弟就是知道得太多了,才會被他們——”
回憶着阿弟當時支支吾吾不肯說原因的樣子,再聯想阿弟出事那日,确實曾去過貴女雲集的那間酒樓,鐘伯勇氣得漲了紅臉,慢慢捏緊了拳頭。
“豈有此理,此仇不報,我枉為人兄……!你快說說,可想到了什麽治他們的辦法?”
卓寬悠悠晃着茶盞:“你阿弟吃了一記啞巴虧,你便叫他們也吃上一記,你動不了沈元策,難道還動不了一個丫頭片子?”
營寨深處,姜稚衣坐在一頂單人營帳中,經過一段漫長的回想,雙手啪地一合十:“……明白了,這下全明白了!”
“您明白什麽了?”谷雨在旁給她斟了盞熱茶。
姜稚衣接過茶細細品味了一番。
方才她與裴子宋說的話,一定是令阿策哥哥誤會了,可惜他着實走得太快,她沒能追上去解釋,便只好先找了頂空帳子落腳。
坐下歇了會兒,一回想,卻覺阿策哥哥方才冷漠的眼神好像在哪兒見過。
再記起上回馬球賽時,他突然撂挑子下場的那一刻,她似乎也在與裴子宋說話。在那之後,他就開始不搭理她……
這一串連,不就全對上了?
“想不到,”姜稚衣啧啧搖頭,“阿策哥哥竟在意我至此,連我與別的男子多說兩句話都受不了……”
“不過,我有什麽不高興都是直接同他講的,他為何不與我說呢?只要他與我說,別說一個裴子宋,就是十個裴宋子,宋子裴,宋裴子圍着我轉,我也不會正眼瞧他們一眼呀!”
“唉,瞧這事鬧得!”
姜稚衣默默碎碎念着,連日以來的陰霾一掃而空,過了會兒,突然興致勃勃一擱茶盞:“谷雨,尋匹好馬來,咱們也出去熟悉地形去!”
“啊?可您會騎馬嗎?”
話音剛落,迎面一道勁風襲來,奪一聲響,一支輕箭穿過留了道縫的帳門,射在了兩人側後方的柱子上。
一主一仆吓了一跳,齊齊驚顫着回過頭去,看見那箭矢上釘了一張紙條。
谷雨:“咦?難道是沈少将軍……”
“快取下來看看!”
谷雨踮起腳輕輕拔下箭,取下紙條攤開給姜稚衣看,見其上畫了幅簡易的地形示意圖,圈出了東營門附近的一片小樹林,附加兩個簡單的字——
等你。
一刻鐘後,姜稚衣走東營門匆匆出了營寨,邊走邊低頭打量着手中的紙條。
是阿策哥哥的字跡,也是阿策哥哥會繪制的地形圖。這是終于知道不将心事悶在心裏,要來向她讨說法了……
一路走出老遠,看着姜稚衣歡欣雀躍的神色,谷雨忍不住小聲嘟囔:“沈少将軍也真是的,一不高興都不管您累不累了,約在那麽遠的地方,還是馬車過不了的路!”
這一段路對于武人來講不過輕輕松松,但對姜稚衣而言,平日是絕走不動的。
不過此刻姜稚衣心情大好,也未責怪這些,專心致志順着圖上路線走去。
眼看終于到了入林的岔路,姜稚衣站在道口朝林中一望,看見約莫十丈遠處一棵樹後一片玄色衣角,心下一定,給谷雨使了個眼色。
谷雨點點頭,把守在道口,像往常一樣給兩人望起了風。
姜稚衣收起紙條往前走去,看着那道抱着臂的背影,悄悄壓輕了腳步。
壓着走了幾步,一看腳下鋪滿了一踩一脆響的落葉,又默默打消了給人驚喜的念頭。以阿策哥哥的耳力,恐怕在她入林那刻便已聽到了。
姜稚衣自讨沒趣地摸摸鼻子,照平常的步幅朝前走去,走了幾步,看着那道一動不動的身影,忽然感覺哪裏不對勁。
她都走這麽近了,怎麽還一點反應沒有……
姜稚衣猶疑着放慢了步子,這一覺不對勁,腦海裏一下便掠過了更多古怪之處。
阿策哥哥若是在生氣,怎會說出“等你”這樣平常都不講的甜言蜜語,可若是沒有生氣,明知她這兩條腿不是用來走路的,怎舍得讓她走這麽大老遠?
姜稚衣猛一腳站住,看着那道至今仍未回頭的背影眼睫一顫,背脊嗖嗖一陣發涼,一個轉身就要往回走。
腳下那塊草皮卻突然被什麽力道詭異一扯,姜稚衣轉身到一半被帶得一個趔趄,腳下一步踏空!
“啊——!”下一瞬,整個人失重墜落,狠狠跌了下去。
腳踝傳來一陣劇痛,姜稚衣摔在泥地裏,連聲痛都沒力氣呼,眼前已冒起點點黑子,人往邊上一倒,就這麽暈了過去。
像做了個一腳踏空,不停往下墜落的夢,黑暗之中,姜稚衣感覺自己的靈魂仿佛飄在半空,始終落不着地,沒有歸依。
渾身酸痛無比,尤其腳踝好像被擰斷了一樣,她想哭,但身體輕飄飄的,連眼淚都像懸浮着流不下來。
就這樣一直墜啊墜,飄啊飄,不知多久過去,四周忽然湧來一陣浪潮般的喧嘩聲。
吵嚷之中,身體落進一個堅實的懷抱。
有人在她耳邊喊她的名字。
姜稚衣掙紮着,迷蒙地睜開眼,看見一道模糊的身影,慢慢地,眼底霧氣退散,視線裏出現了一雙熟悉的眼睛。
像抓住了救命稻草,姜稚衣攥着眼前那片衣襟,一剎那淚如雨下:“你怎麽才來啊……”
四面倒抽起一連疊的冷氣聲。
元策單膝支地,将人橫放在腿上,像是松了口氣:“摔着哪兒了?”
姜稚衣一邊哭一邊抽噎:“腳、腳好痛……”
“磕着腦袋沒?”
“好、好像沒有……”
元策放下心,直起腰,将人一把打橫抱了起來。
四面無數道呆滞的目光緊随兩人而動。
姜稚衣這才察覺不對,一雙朦胧的淚眼轉了個向,發現她還在小樹林的捕獸坑邊,周圍圍了一大圈的世家公子。
一陣熱意瞬間上湧,姜稚衣呼吸一閉,倏地一轉頭,飛快将臉埋進了元策懷裏。
四面又是無數道抽氣之聲響起。
元策抱着人快步往林外走去,将呆若木雞的衆人甩在了身後。
“阿策哥哥,我們是不是……被發現了……”姜稚衣挂着淚悄悄擡起一絲眼皮,朝上看去。
元策腳下步子不停,低頭看了眼懷裏的小泥人:“你還有工夫管這些?”
姜稚衣才想起腳踝還在痛,這一用心感受,眼淚又止不住掉下來。實在是受不住了,她牢牢揪着他衣襟,顫抖着深吸一口氣:“阿策哥哥,要不、要不你像上次在軍營一樣,把我打暈吧……我的腳真的好痛……”
元策皺眉:“我現在哪兒有手?”
“你、你就先把我放在路邊,反正我已經髒了,沒關系的,現在最重要的就是讓我暈過去,不要再痛了……”
元策沒有說話,繼續疾步往營寨走着。
“快點呀!”姜稚衣掉着眼淚催促。
元策:“不行。”
“怎麽不行?上次你不是手一擡,一下就把我劈暈了嗎……”
“上次是上次。”
“……那現在有什麽不一樣嘛!”
元策閉了閉眼一腳停住:“現在舍不得了行了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