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5章
這一脫口而出, 懷裏人淚珠子在長睫上一懸,一愣之下,原本蒼白的臉頰浮起淡淡緋色, 四目相對間門像被他目光燙着,閃動着眼飛快一偏頭,又将臉埋了起來。
肩襟處簌簌一癢,抵靠在他肩頭的腦袋微微一顫, 一道短促的氣音噴薄而出——“嘻”。
元策:“……”
元策站在原地,看着那顆沾滿泥灰的腦袋,匪夷所思地眨了兩下眼。
肩頭又傳來一陣震顫——“嘻嘻”。
“…………”
但凡換個人, 已經被他掼到地上去了。
元策忍耐着歪過頭看她:“不痛了,那自己走回去?”
“好痛好痛……”姜稚衣立馬斂起喜色,擡眼瞄了瞄他, 眉頭擰成個痛苦的川字, “好痛啊!”
元策沉下臉,抱着人繼續朝前走去。
迎面谷雨呼哧帶喘地跑過來,連聲敬稱都忘了道, 急急問:“郡主怎麽樣了!”
元策面無表情:“能笑了。”
谷雨:“……?”
方才郡主入林後,突然有只手從她背後繞上前, 拿濕帕捂住了她的口鼻, 她連掙紮都來不及,一下子便軟倒下去失去了神志。
再醒過來時,發現自己背靠樹幹坐在地上, 四下空無一人。她慌裏慌張地到處喊到處找,找到了捕獸坑底的郡主,連忙跑去附近求救,好在及時遇到了沈少将軍。
當時也顧不上多想, 當着一大群公子的面,她一張口便直奔沈少将軍,可以說是完全無視了那群郡主的仰慕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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眼下扭頭去看林中那群公子哥兒——抱腦袋的抱腦袋,直呼“不可能”的抱腦袋,坐在坑邊咬着樹葉冷靜的也在抱腦袋……
谷雨默默回過頭來,匆忙小跑着跟上走出老遠的元策。
回到營寨,元策抱着人進了帳子,将偷笑了一路的人平放上床榻,轉到榻尾,控制着角度和力道輕而快地一摘她的靴子。
姜稚衣還沒來得及注意到摩擦的疼痛,靴子已經落了地。緊接着腳底一涼,兩只鞋襪也被齊齊褪下。
“哎……”姜稚衣不安地支肘撐起上半身,“要不讓人去請我的女醫士……”
“躺好。”元策冷聲吐出兩個字。
姜稚衣躺平回去,歪頭瞧着他落在她腳上的眼神,沒傷的左腳腳趾忍不住一根根蜷起。
“……”元策停下打量,緩緩偏頭看了眼床頭,再回過眼時,本無任何多餘遐思的目光也是一頓。
眼下兩只光致致的赤足欺霜賽雪般白,足踝修長小巧,腳趾圓潤,那傳聞浴後要塗潤甲露的指甲修剪得幹淨漂亮,泛着粉瑩瑩的亮澤。
元策默了默,移開眼去:“盡快處理少疼十天半月,你自己選。”
姜稚衣從小到大的小病小痛都是上回那位黃老先生看,至于小磕小碰則有另一名女醫士專門貼身驗傷。這還是頭一次把腳交給男子。
自然,交給營寨裏的男醫士,還不如交給元策了。
“行,那你來吧……”姜稚衣壯烈赴死般閉起了眼。
元策不再同她磨蹭,說了句“痛就喊”,指腹按壓向她微腫的腳踝,由輕到重一下下加力。
“啊——疼疼——”加力到第四下時,姜稚衣痛呼出聲。
元策停手,又握住她整只腳,上下左右慢慢繞過一圈。
“啊——”轉到斜上時,姜稚衣又叫起來。
“我的腳是不是斷了,我今生還能再站起來嗎……”姜稚衣抽痛着,望着頭頂床帳,絕望地流下兩行清淚。
“斷了你就問不出這句話了。”
“……”
“那我為什麽會這麽痛?好像痛得都要裂開了!”
“因為‘崴’已經是你命裏不能承受的事了。”
……他的溫柔是豆腐渣做的,一碰就碎嗎?
姜稚衣哭喪起臉看他:“我是因為誰才受傷的,你就不能說點好聽話嗎?”
元策眼皮一擡。
方才一路上谷雨已将來龍去脈事無巨細地說給他聽,敘說時語氣裏也隐隐帶着埋怨。
自然,若不是他方才掉頭走人,也不會讓有心人鑽了這個空子。
元策皺了皺眉,朝身後谷雨攤開手,接過冰囊,一手握着姜稚衣的腳,一手握着冰囊敷了上去。
姜稚衣一口冷氣抽到底,苦兮兮嘶着氣,拿手蓋住了臉。
元策:“擋什麽?”
誰願意給心上人看到自己龇牙咧嘴的狼狽樣呀,姜稚衣哼哼唧唧:“不想看見你不行嗎?”
“不醜——”
姜稚衣倏地挪開一道指縫,露出一只眼來瞅他:“真的嗎?”想了想又問,“只是不醜嗎?”
“那美若天仙,行了嗎?”
姜稚衣冷哼一聲:“你把‘那’和‘行了嗎’去掉!”
元策:“美若天仙。”
“誰美若天仙?”
“……你。”
“我是誰?”
他是為分散她注意力才陪着聊些有的沒的,她還得寸進尺上了。
元策克制着按壓冰囊的力道,換了左手來,免得右手忍不住下重手,然後一字一頓地念出她的全名。
“可是你以前不是這樣叫我的……”
“……”
“你以前怎麽叫我的,你忘了嗎?”
不需要記得,她不都把答案寫進詩裏了嗎?元策閉上眼緩了緩,吐出一個字:“衣。”
片刻後,又吐出一個:“衣。”
“我名字是燙你嘴呀!”姜稚衣不高興地撇撇嘴,“那你說,誰的衣衣?”
“……你想是誰的就是誰的。”
“我當然想是你的!”
元策瞥開眼去,沉默半晌,聽到身後又傳來痛苦的抽氣聲,望着頭頂帳布深吸一口氣:“行,我的。”
“好,接下來,你把上邊的話全都連起來說一遍。”
“…………”
“差不多得了?”元策回過眼來。
姜稚衣掩面長嘆一聲:“想聽句好聽話都要自己造句,一個字一個字掰碎了喂到人家嘴邊,人家也不肯說……我這哪裏是腳涼,分明是心涼。”
“……”
元策張了張嘴,又閉上,扭頭往身後看了眼。
谷雨憨笑着聽了半天戲,連忙收斂了臉上表情,看見姜稚衣使來的眼色,主動退遠了去,到面盆架前絞起帕子,一面背着身豎着了耳朵。
等了半天,終于聽見屋裏響起一句忍無可忍,咬牙切齒,仿佛被刀架脖子上的——
“我的——衣——衣——美若天仙。”
話音剛落,天光一亮,有人突然掀開了帳門。
元策閉緊了嘴,僵着脖頸慢慢偏過頭去。
掀門進來的男子一腳站住,在帳門邊遲疑地眨了下眼,朝床榻那頭輕輕“啊”了聲:“看樣子——好像不需要我了?”
姜稚衣嘴角剛揚向耳根,驀地一收笑,轉頭看見來了名陌生男子,立馬朝榻裏側挪了挪。
元策也一把撂下了床帳。
帳門邊,一身翩翩白衣,玉簪束發的男子颔了下首以示歉意,後撤一步:“救人心切,打擾二位,在下這便告辭。”
“等等,”元策皺眉叫住了人,“來都來了,診個脈吧。”
姜稚衣疑惑:“是認識的醫士?”
元策點了下頭。方才谷雨過來求救,一開口就是“郡主掉進捕獸坑裏昏迷不醒”,這摔昏可輕可重,自然要第一時間門請來值得信重的醫士,他在趕去小樹林之前就已派人快馬加鞭去玄策營接人。
這位便是此前養了高石這個“活死人”半年,一路将他護送進京的,玄策軍裏最好的軍醫,李答風。
玄策軍中,無數曾經徘徊于鬼門關前的将士都被李答風拉回來過,包括元策自己。
要說他信得過的醫士,世間門只此一個。
李答風颔首上前:“在下李答風,是玄策軍中軍醫,郡主若有避諱,在下可以懸絲替您診脈。”
懸絲診脈是後宮貴人才有的規矩,她還不至于,既是元策請來的軍醫,姜稚衣便将手伸了出來,努努下巴:“就這麽診吧。”
李答風搭上三指,過了會兒問:“郡主近日可曾飲酒?”
姜稚衣本是擺着郡主架子端正躺着,聽見這話驚訝地轉過眼來:“這也能診出來?”
“心緒波動之時不宜飲酒,易傷肝傷脾,郡主今後還須注意。此外血瘀之症也不輕,除了腳,郡主還有摔着哪裏?”
姜稚衣活動了下身子,搖搖頭:“沒有了。”
“回頭宜請女醫士再為您貼身仔細檢查一番,若無別處淤傷,這血瘀便是崴腳之故,請少将軍過後每日為您用藥按摩即可。”
元策輕咳一聲。
李答風看了元策一眼:“當然,別人也可以。”
“別人我可不放心。”姜稚衣抿唇一笑,見這醫士年紀輕輕,醫術卻很是了得,又十分會說話,便多看了兩眼,這一看,忽然奇怪地眯起眼來,“我怎麽覺着——你有些眼熟?”
李答風:“在下是長安人士,家父曾在宮中太醫署任職,約莫七八年前離京,郡主當年或許曾見過在下。”
元策瞥了眼姜稚衣:“記性還挺好。”
看着這眼神,姜稚衣這回當即便懂了:“那不能夠,除了你們少将軍,我可記不了誰這麽久!”
元策微擡着下颌撇開頭去。
“而且我怎麽覺得,我好像前兩天剛見過你呢?”姜稚衣撩開一角床帳,往外打量出去。
感覺到元策不悅的眼神,李答風颔首便要告辭。
“我想起來了!”姜稚衣忽地從榻上坐了起來,被元策扶了一把,指着李答風道,“你這軍醫怎麽和寶嘉阿姊的面首長得這麽像?”
元策:“?”
李答風:“……”
元策輕一挑眉:“你那日找的那些人不也都同我挺像,都是兩只眼睛一個鼻子?”
“……”她就說他那天來過!
但姜稚衣此刻顧不得自己的事,湊到元策耳邊小聲耳語:“那不一樣!若只是一個像便算了,我看寶嘉阿姊所有的面首都與他有幾分相像,要是将那些面首的鼻子眼睛嘴巴耳朵一樣樣分開來拼湊一番,可能便是他這張臉……”
元策看了眼告辭到一半僵住的李答風,朝姜稚衣道:“你這麽說,他聽得見。”
“……哦,是嗎?”姜稚衣清清嗓子,大氣地擺了擺手,微微一笑,“李軍醫不必太過放在心上,或許只是個巧合。”
李答風點了下頭:“若無要事,在下便告退了。”
元策剛好有幾句話要問李答風,跟着起身走了出去,讓谷雨過來照看一會兒姜稚衣。
姜稚衣由谷雨伺候着擦幹淨頭面,換了外衣,沉浸在這一驚天大秘密裏出了好一會兒神,想着寶嘉阿姊,忽然記起——
裴子宋的婚配問完了,她與阿策哥哥的關系好像也算誤打誤撞公之于衆了,她豈不是可以打開第三只錦囊了?
冰敷過後,腳踝處疼痛暫時有所緩解,姜稚衣有了些精神氣,朝谷雨招招手:“快,我的妙計呢?”
谷雨一愣之下反應過來,從袖中掏出了那只桃粉色的錦囊。
姜稚衣快快抽開繩帶,捋開字條一看,盯着上頭那行話,讀一個字瞪大一點眼。
谷雨湊過來:“怎的了郡主,這第三條妙計寫了什麽?”
姜稚衣一把收攏字條,明知谷雨不識字,還是沒來由地一慌,對着虛空木然眨了兩下眼,輕輕吞咽了下:“沒,沒什麽。”
帳門外,元策問完了話,閑着打量起李答風這張臉,高鼻梁,桃花眼,濃眉,薄唇——
“七年前在長安留了什麽風流債?”元策輕啧了聲。
“你要不還是先管好自己的風流債吧。”李答風朝他身後擡擡下巴,幸災樂禍般一笑,拎着藥箱轉身走遠了去。
元策站在原地眉梢一揚,回頭看向帳子。
連“我的衣衣”都開過口了,這債還有什麽難還的?
想着,元策掀開帳門,靴尖一擡走回帳中,正好迎面碰上谷雨端着水盆出來。
帳子裏只剩兩人,元策看了眼躺回榻上的姜稚衣,走上前去。
姜稚衣雙手交疊在身前,端莊平躺着,忐忑地深呼吸一口。
元策走到榻邊,準備給她上藥,在榻沿坐下後,先看了眼她的腳踝:“還疼不疼?”
姜稚衣目光閃爍着眨了眨眼:“還、還疼——”
“還疼?”元策蹙起眉,伸手就要去撈她的腳。
姜稚衣卻一把拉住了他的袖口:“不過我倒是知道有個辦法可以止疼……”
“?”
姜稚衣朝他招招手:“你附耳過來——”
想起她方才跟他咬耳朵的模樣,元策:“現在又沒別人。”
“你過來就是了!”姜稚衣不耐催促。
元策默了默,俯下些身去——
一只雪白的手忽而一擡,一把攥住他衣襟,下一瞬,他整個人毫無防備地傾身而下。
身下人仰頭湊上來,溫軟的唇瓣輕輕貼上他唇角。
元策撐在榻上的那只手驀然緊握成拳,盯着眼前那片被風吹起的帳紗,一瞬僵在了原地。
柔軟如蜻蜓點水般,一觸即離。
餘光裏,那嬌豔飽滿,泛着盈盈水光的唇瓣緊張地輕顫了下,張了張道:“這樣就不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