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元策問完後便耐心等着她作答, 不再說話。
廂房裏靜得落針可聞,腳邊的炭爐熏得人暈乎乎像醉了酒,姜稚衣與他對視着, 人是安靜沒動,心跳卻快得要蹦出嗓子眼兒去。
這些日子分明是她一直将親事挂在嘴邊, 可眼下側坐在他懷裏,反過來聽他親口問她,竟慌亂得頭腦發熱, 說不上話來。
明明三年前也私定過終身了, 怎麽似乎沒有過如此熱烈的印象……
到嘴邊的“要”字已是呼之欲出,臨到出口關頭, 姜稚衣緊張地吞咽了下, 微微瞥開眼定了定神。
片刻後,端起架子回過眼,揚揚下巴:“答你之前,我要先提你一問——”
“你是只有求親這日才對我如此體貼關照,還是今後日日都會待我好?”
元策眼底浮起笑意:“你想日日,那便日日。”
“我當然想要你日日待我像今日這般熱絡了……”
元策一扯嘴角:“這可說不準, 天長日久,也或許……你哪天突然就不想了。”
“別拿你那小人之心度本郡主之腹,我才不是那等見異思遷的人!只要你日日待我好, 我豈會對你生厭?”
“是嗎?”元策緊盯住她眼睛, “這可是你自己說的。”
“是我說的,怎麽,你也想讓我發個誓?”
“也不是不行。”
姜稚衣十分幹脆地松開圈着他脖頸的手,學他上回起誓那樣三指指天:“我姜稚衣指天發誓,只要今後阿策哥哥日日待我好, 我也必與阿策哥哥恩愛如初,絕不厭棄他,若有違此誓……”
“若有違此誓——”元策突然打斷了她,慢悠悠道,“就綁了你的手腳,半步也別想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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姜稚衣眨了眨眼:“不是都說天打雷劈的嗎?”
“我要那個做什麽?”
姜稚衣抿唇一笑:“舍不得就說舍不得嘛!綁我手腳,你也不可能舍得……”
“那你這是嫁,還是不嫁?”
姜稚衣笑着重新将手摟上他脖頸,湊上前去,在他臉頰飛快親了一下:“嫁!這就嫁!”
元策一愣之下偏過頭,見姜稚衣已經紅着臉把腦袋埋進他肩窩,擡起手,掌緣輕輕摩挲了下她發頂,唇角一點點彎起來。
翌日清晨,姜稚衣從震天響的唢吶聲中蘇醒過來,一睜眼,一看身下這張榻,立馬披頭散發坐了起來:“呀,完了完了,來不及了!”
不遠處正在備茶的谷雨和小滿一愣,連忙上前:“郡主,什麽來不及了?”
“你倆怎麽回事,什麽時辰了,外邊唢吶都吹半天了,怎的還不叫我起身換喜服!”姜稚衣匆匆掀開被衾就要下榻。
谷雨和小滿一呆,站在原地對視了一眼。
谷雨:“唢、唢吶?”
小滿:“喜、喜服?”
姜稚衣也是一愣,看了眼窗外的冬日豔陽天,又看了眼這間雖然放了許多她慣用的擺設物件,卻并不是她寝間的廂房,面露遲疑之色,昏昏然道:“今兒個什麽日子……”
“跟你求親的第二日,”元策一腳跨進廂房,眼神奇異地上下打量着她,沒想到看見個比他還急的,“喜服還沒做上,這就聽着唢吶聲了?”
“……”
姜稚衣懸在榻沿的一雙腿一僵,終于回過魂來,腳趾一根根尴尬蜷起。
都怪昨晚睡前想了太多成親的事,與他聊着,說她的喜服要幾十個繡娘繡上百天,鳳冠霞帔得是大烨朝除皇後以外最最尊貴的規格,又說親迎的日子得挑在不冷不熱的好時節……
元策一句句應着,一直應到她說累了睡過去。
這一睡就夢到了親迎的日子,聽着外邊爆竹唢吶齊鳴,鑼鼓喧天,而她竟在榻上睡過了頭,這可不得着急了嗎!
姜稚衣默不作聲看着元策,兩條腿一條條怎麽下來的怎麽回去,回到榻上一個背身側躺下,緩緩拉起被衾,蒙住了頭臉。
元策無聲笑着,走上前在榻沿坐下,把她的被衾拉下一截。
“沒睡醒呢別吵我……!”姜稚衣拿手蓋住臉。
元策挑了挑眉:“昨天發的誓,這麽快就忘了?”
“……你今日對我哪裏好了,一早就來下我臉,我煩你也是應當!”
“我是來問你,早膳就在這兒用,還是去飯堂?”
姜稚衣一愣,偏過頭來:“去飯堂不就被你母親看……”
“就是她讓我問你的。”
姜稚衣雖已來過沈府多次,卻從未出過東院。最初元策是為穩住大局不得不認下這段關系,便讓繼母裝聾作啞,不必理會東院的動靜。如今要說親了,繼母說她再不出面實在失禮,回頭也會令永恩侯不快。
姜稚衣反應過來如今已是此一時彼一時,眨眨眼問:“所以是你母親想見我?”
“想見就見,不想見不必勉強。”
“有什麽勉強的,那就去飯堂吃。”姜稚衣大場面見得多了,豈會在這等小事上畏怯,起了身讓兩名婢女快快伺候她梳洗。
元策倚在窗邊等她穿衣,梳頭,點妝,等到一陣奔命般的腳步聲響起,青松踉跄着扶住門框:“公子,大事不好了!永恩侯來了!”
姜稚衣驀地轉過頭,驚訝道:“舅父到京了?”
元策還沒得到穆新鴻傳回的消息,也有些意外:“所以大事是——”
“是永恩侯臉黑得像要殺人,一進府二話沒說只問您在哪裏,這會兒馬上就要殺到……”
“沈元策呢!把那小子給我叫出來!”一道低沉的中年男聲逼近而來。
姜稚衣飛快起身,元策手一伸沒拉住人,眼睜睜看着她歡歡喜喜探身出了廂房:“舅父!”
長廊下,一身仆仆風塵的永恩侯腳步一頓,驚疑地往這邊望來,瞪大了一雙圓眼——
數月不見的外甥女,依舊打扮得漂漂亮亮、光鮮亮麗,卻在這一大清早理應剛睡醒的時辰,出現在別人家的府邸,身後正站着傳聞中那個就快與他外甥女喜結連理,而他毫不知情的,未來外甥女婿。
他初次聽聞此事,還是回京途中的某個驿站裏,一名從京城往外地去的官員看見他,向他道喜,說恭喜恭喜,沈少将軍與郡主真是郎才女貌,天作之合。
趕回長安之前,他是千百個不相信自己不過出了趟差,怎麽一向眼高于頂、這兩年給她挑了幾十門親事都看不上的外甥女突然就有了天作之合。
甚至方才回到侯府發現姜稚衣不在,瑤光閣的下人說郡主昨夜并未歸宿,他仍舊抱着一絲希望,覺得孩子可能是去陵園祭拜母親,沒趕回來便宿在了外邊,也說不定是回來後心情不佳,便去公主府找她寶嘉阿姊談心了,直到此刻,親眼看見了這一幕。
永恩侯一手按在心口,一手托住後腰:“哎喲喲……”
跟在後頭的侯府護衛急忙扶住人:“侯爺!”
“舅父!”姜稚衣臉色一變飛奔上前,攙住了永恩侯的另一邊胳膊,“怎麽了舅父!”
永恩侯緩過這一陣眼黑,滿頭虛汗地擡起眼,看見元策走到他跟前,不緊不慢地朝他拱手行了一禮:“元策在此,見過永恩侯。”
……不緊不慢?他還敢不緊不慢?
在此,他還敢在此?
永恩侯伸出一根手指,顫抖地指了指他,轉向挽着他胳膊的姜稚衣:“衣衣,是不是這小子把你擄到這裏來的?”
姜稚衣後知後覺過來,方才她喜極忘形沖出去之時,元策為何要攔她一把了。
她和舅舅是久別重逢了,她的未來夫婿可能要久別于人世了。
姜稚衣慌忙擺手:“不是不是,舅父,是我自己過來的。”
“哎喲喲……”永恩侯頂着個大肚腩往後倒去,眼前更黑了。
“舅父,您別誤會,我與阿策哥哥——”
永恩侯眼一瞪,人直了回來:“阿什麽?什麽哥哥?”
“……我與沈少将軍,”姜稚衣撫着他後背給他順氣,“我們并非胡來,是正經準備議親的,就等着您回——”
永恩侯一豎掌:“不必議了,這門親事,我不同意!”
半個時辰後,姜稚衣坐在瑤光閣暖閣下首,兩根手指不安地對絞着,絞幾圈看一眼上首的舅父。
該解釋的,她方才一路上都已經解釋了,說她沒有與阿策哥哥同宿一屋,阿策哥哥也早已不是原先那個吊兒郎當的纨绔,如今建了功立了業,已是國之棟梁,待她更是一心一意,見她受人欺負,便為她出頭,不管她脾氣多麽挑剔,他都願受。
總之說了一路阿策哥哥的好,說了他們如何如何情投意合,口都說渴了,舅父卻始終沒有好臉色,反倒從一開始的激憤變成了現在這副更為頭疼的模樣。
永恩侯閉着眼,手扶着額頭,半晌沒有說話,再開口長嘆了一聲:“他若還是原先那個纨绔,只要你們情投意合,舅父也不是不能答應這門親事。”
姜稚衣擡起眼來:“舅父這是說的什麽話?他若真是個纨绔,我可瞧不上他!”
“可他這麽能幹,能長久地陪你留在長安嗎?來日他回河西,你是想與夫婿分隔兩地,還是跟着他去受苦?”
“沈節使生前治理河西有方,姑臧城的繁華如今可與江南揚州齊名呢,沒有您想得那麽苦……”
“那不提這個,你可是忘了你阿娘?打仗多兇險的事,他一個出生入死的将軍,你是想步你阿娘的後塵嗎?”
姜稚衣低下頭去:“他武藝高強,不會的……”
“那就當他有金剛不壞之身,他若如此百戰百勝,你可知你皇伯伯如何看他?沈節使還在時,他是沈節使留在京中的質子,将來你與他有了孩子,你們的孩子能留在你們身邊嗎?”
“舅父,這個、這個我還沒想呢……”
“你沒想,舅父替你想過了,這絕不是一樁好姻緣!”永恩侯擺擺手,“你與他不過兩月交情,也沒什麽非他不嫁的情意,趁如今尚且抽得了身,早點了斷了吧!”
話音剛落,谷雨心驚膽戰地進來:“侯爺,郡主,沈少将軍來府上了,說是請見侯爺……”
“來做什麽?給我外甥女灌了迷魂湯藥不夠,還來給我灌?”永恩侯眉頭一皺,“不見,把人轟出去!”
“舅父——!”姜稚衣着急地跺跺腳,張張嘴又閉上,欲言又止了半天,深吸一口氣。
事已至此,只能兵行險着了。
“舅父,”姜稚衣誠懇地看着他,“若是兩月的交情,的确抽得了身,但倘若我說,其實我與他……三年前就已經好上了……”
永恩侯瞳孔巨震着,顫巍巍轉過頭來。
姜稚衣:“您會不會考慮一下……?”
永恩侯緩緩擡起手掌,打住了得令出去的谷雨,輕輕呼吸吐納:“不必轟出去了,把人請進來吧。”
姜稚衣面上一喜。
“本侯考慮一下,打斷他哪條腿。”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