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6章

撂下話, 永恩侯帶上護衛氣勢洶洶出了瑤光閣。

到了正堂,見那寬肩窄腰的高挑少年一身玄袍負手立于堂中,正随意掃視着屋內陳設,跟進了自個兒家似的自在——

這一副禍水皮囊, 歷經沙場脫胎換骨, 又添一身人中龍鳳的氣度,難怪将他外甥女迷得五迷三道……

永恩侯陰沉着臉上下打量着人, 看了眼元策身邊另一位身着白袍的文氣青年, 冷哼一聲:“沈少将軍這是自知于禮法有虧, 說不動這門親事, 帶着說客上門來了?”

元策回過身, 瞟了眼那群壓陣鎮場的侯府護衛,朝永恩侯拱手行了一禮, 一指李答風:“這位是我玄策軍中醫士, 擅治跌打損傷, 來給侯爺看診。”

永恩侯一愣,一雙怒目微微一閃:“看、看診?”

“我觀侯爺方才後倒之時頭冒虛汗, 護衛一直用力支撐着您的腰背,看來并非急火攻心之症, 應是前不久筋骨受了傷。”

一個來揍人, 一個來看診,這是一拳頭打在棉花上, 有勁兒也使不上。

永恩侯瞪了半天眼, 尴尬地振了振袖, 撇開頭去:“……沈少将軍眼力不錯,不過大可不必勞煩,本侯傷勢已經大好!”

“那您提早近一月啓程回京, 若不是半途舊傷複發,何至于今日才到?”

照姜稚衣此前所說,她這舅父是因修渠工事耽擱趕不回來過年,但據穆新鴻方才送來的信報看,南面的工事年前早已暫停,永恩侯啓程的日子實則并不晚。那封寄給姜稚衣說回不來的家書,其實是在半途的驿站送出。

“你……”年輕人說話就是直,臺階都不遞一塊,永恩侯一時挂不住臉,“你告訴衣衣了?”

“侯爺不是不想讓她操心嗎?”

永恩侯松了口氣,又覺在元策跟前突然矮了一頭,腰杆子直了直:“小丫頭跟我親,知道了一準兒哭哭啼啼,難纏磨人得很。”

元策彎唇一笑:“我明白。”

……這哭哭啼啼難纏磨人的事也給他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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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恩侯狐疑又震動地看着他。

元策:“她方才不過情急之下沒注意,您這傷若不早些治好,過後難保不被她發現。”

永恩侯默了默,看了李答風一眼。

元策伸手朝上首座椅一引:“侯爺,請吧。”

永恩侯悻悻走到上首,一落座忽地一頓,緩緩擡起頭來。

……不是,這是在侯府,還是在沈家?

翌日一早,侯府正院,永恩侯趴在榻上,嗷嗷痛呼着,承受了未來外甥女婿派來的第二次關心。

他這腰背是在下渠的時候被修渠的巨石意外砸傷,當時兩眼一黑便暈了過去,所幸運道不錯,沒傷及要害。

昨日這位李軍醫看診時便給他的腰背做過一次按摩,他當場呼痛呼得尊嚴全無,像被人拿捏住了命脈,再擺不出為人舅父的架子。過了一夜,好不容易心态平複一些,一大清早,這回春聖手又上門來了。

按摩結束,李答風颔首告退,臨走交代:“侯爺這傷曾及肺腑,比起筋骨,內傷更應着緊養護,往後要注意保暖,少受涼傷風。”

永恩侯龇牙咧嘴地趴着擡了下手,示意明白了,等人走了,活動着舒爽不少的筋骨,披衣起身。

剛穿戴完畢,忽見一名瑤光閣的婢女匆匆進來:“侯爺,不好了,郡主病倒了!”

……

瑤光閣寝間,永恩侯坐在榻沿,眼看着一張小臉透白,嘴唇毫無血色,雙眼緊閉的人,大驚着問:“怎麽回事,昨夜睡前不還好好的嗎?醫士呢,請來瞧過沒有?”

一旁谷雨點點頭:“瞧過了,說郡主這是‘氣病’,氣虛、氣滞、氣——氣逆,氣陷交加……”

永恩侯大睜起眼:“這麽多病?”

“總的來說,就是氣堵着了,力便沒了,整個人血氣虧空,虛弱無比……”

“那、那這是因何引起,如何治?開了方子沒有?”

“醫士說,用藥治标不治本,開了也無用……”

“胡說八道!不就是補氣養血,喂上十支十年老參,我看還能不好?”

谷雨驚愕擺手:“這、這恐怕使不得啊侯爺!”

“咳咳……”榻上人咳嗽兩聲,睜開一道眼縫,有氣無力地擡起一只手來,“舅父……”

永恩侯連忙握過她的手:“舅父在,舅父在。”

姜稚衣氣若游絲地搖了搖頭:“你不要怪罪醫士,這都是稚衣的命……”

“怎麽就是命了呢?這點小病,調理調理不就好了?”

“不,舅父,”姜稚衣深吸一口氣,“您不知道,我本也不是非嫁沈少将軍不可,全因年前拿着我與他的八字去合了一卦,合出他是我命裏的吉星,天定的貴人,若離了他,我就會這樣慢慢虛弱下去……”

“……”

永恩侯嘴角微抽:“當真?”

“侯爺,千真萬确!”谷雨忙從屜櫃裏取出一張紅紙,遞給永恩侯。

好大一個吉字映入眼簾。通篇将男方的功德吹得天上有地下無。

永恩侯捏着批命紙瞅瞅姜稚衣:“這該不是你花銀子買來糊弄舅父的吧?”

……可不是花了好幾兩嗎?

“怎麽會呢,我的八字舅父再清楚不過,這上頭沈少将軍的八字也是我昨夜——”連夜問來的呢。

“昨夜怎麽着?”

“昨夜稚衣就覺着命裏的貴人離我越來越遠,身上的氣力仿佛在一點點流失……果不其然,今早我便成了這副模樣……”姜稚衣苦兮兮攥住永恩侯的袖口,“舅父,這可怎生是好?”

永恩侯笑眯眯疊攏了批命紙:“怎生是好?來得正好!舅父這就拿着你們的八字再去問一卦,看你這命數如何破解。”

眼看着人頭也不回地走了,姜稚衣一骨碌從榻上爬了起來,擦掉臉上唇上敷的粉,重重嘆了口氣,一拍被褥。

谷雨:“郡主,奴婢就說這招行不通,侯爺又不傻!”

“我當然知道舅父不傻,”姜稚衣撇撇嘴,“那我都這麽死馬當活馬醫了,舅父也該看出我的決心,依着我了呀!”

“這下侯爺去合八字,萬一合出來不好,豈不更……”

“少烏鴉嘴,”姜稚衣打斷了谷雨,“我與阿策哥哥定是三生石上刻下的天作之合!”

一個時辰後,太清觀。

永恩侯坐在道觀小室內,靜等着對面的道長批命。

如今兩個小輩一個也無退縮之意,既然剛好拿到了八字,遇事不決,便問問天意。這太清觀的張道長是見微天師的親傳弟子,見微天師當年受皇家信重,掌預言之能,其弟子在長安貴族當中也頗有威望,他便特意來了這裏。

“張道長,如何?”永恩侯神情緊張地問。

“福主是要問女命,還是男命?”

“女命。”

張道長放下紅紙:“這并非女福主命裏原定的姻緣。”

“果真如此?”永恩侯皺眉點點頭,“我就說這段姻緣不好……那她命裏的正緣在哪裏,何時能來?”

“女福主命定的姻緣遠在極西之地。”

永恩侯吃了一驚:“極西之地?”

“照卦象上看,女福主若随緣遠嫁,此生再無緣回到故土。”

“極西之地……回不到故土……那說的可是西邏一族?這怎麽可能!”永恩侯頭一暈,扶住了額角。

衣衣絕不可能瞧上那蠻荒之地的人,也絕不可能忍受在蠻荒之地過活的日子,若說這一遠嫁,此生都無緣再回到故土,難道是……和親?

可早在先帝在位時,大烨朝便已将一位和親公主送去西面,在這段姻親的聯結下,兩邦和平交好了十幾年,不曾動過一兵一卒,如今好端端的,怎可能突然再送去一位?就算要送,又怎可能輪到外姓郡主?

“信與不信,皆看福主。”張道長颔首一笑。

永恩侯回過神來:“我并非質疑道長,只是此事太過出乎意料……道長,這正緣絕不可成,可有法子避開?”

張道長笑着一指面前的八字帖:“法子不就在福主眼前了嗎?”

“您的意思是——”永恩侯錯愕地看着他。

“這雖本非女福主命定的姻緣,然宿世輪回,由因生果,女福主今生巧得機緣,若可把握此機緣,便可避開原定的正緣。”

同一時刻,沈府東院。

青松捏着一封批命書,面色凝重地進了書房:“公子,昨夜郡主與您交換了庚帖,夫人今日便去合了您二人的八字——”

元策從書案間擡起頭:“她是拿去哄她舅父的,你們也閑着無聊?”

“這怎麽是無聊呢?您與郡主既然要說親,合婚帖上照規矩本也是要蔔過八字的。”青松将那批命書遞上前來。

“……公子,您得有個準備,合出來結果不大好,夫人問了男命,說這姻緣克您,是——大兇之兆。”

元策像是毫不意外地掀起眼皮:“她克我這事,你們第一天知道?”

“……這卦上的大兇之兆可不是平日挂在嘴邊的玩笑,這是要命的事!”

公子與大公子雖為孿生,卻因差了些時辰落地,兩人出生的時刻剛巧被分在了兩個不同的時辰。

因産婆剪斷臍帶是在公子落地之後,為更接近生産結束的時辰,明面上沈家獨子的生辰八字,其實是按晚出生一步的公子來算。

所以,如今拿出去的八字并非大公子的,而正是公子的。那麽郡主克公子就是板上釘釘的事。

元策看也沒看那批命書一眼。

這些道士,二十年前批他禍國之命,如今批他大兇之命,一紙批命書,便妄圖掌握乾坤,定他生死。

“我的命,還輪不着他們定。”元策一扯嘴角,“這姻緣,我非要不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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