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從太清觀出來, 永恩侯像一腳腳踩在棉絮上,魂不守舍地上了回城的馬車。

在馬車裏思來想去, 總覺得不可能。

先帝在位時, 之所以将一位宗室女封為公主送去西邏和親,是因當年西邏與北羯夾擊着大烨的西北,兩族時時襲擾大烨邊境, 以至大烨邊境線上大小戰事常年不斷, 面對雙重的軍事重壓,只能采取懷柔政策。

但如今,沈元策歷時三年帶兵重創北羯,離經叛道到将北羯王族的祖墳都給燒了, 北面的威脅已經不複存在。

既然沒有腹背受敵的危機,西邏與大烨的姻親也還維持着穩固,哪裏來的道理再派一位和親公主去西邏呢?

這和親之說未免太過荒唐……

什麽宿世,什麽今生, 怕不是賣弄玄虛?

永恩侯在馬車裏搖了搖頭, 還是覺得不可信,一路皺眉深思着回城去,到了城門外, 忽然聽見外頭一陣騷動, 馬車突然停了下來。

“怎麽回事?”永恩侯移開車窗朝外望去,見城門口一群金吾衛正在清道,讓所有的行人馬車通通靠邊, 不知有什麽要緊人物要進城或者出城。

一名金吾衛遠遠瞧見永恩侯府的馬車, 匆匆上前,朝永恩侯行了個禮:“侯爺,勞您在城門口稍候, 西邏使團此刻正要出城返西。”

正月時節,與大烨交好的各邦使節陸續進京朝貢,西邏人自然也在其中。聽說此行西邏王有個兒子也親自來了長安,說要趁此機會好好領略中原文化。就今日,宮裏還在設宴款待那位西邏王子,許多王公貴族都列席其中。

永恩侯驚訝道:“西邏使團才來幾日,今日這宮宴都沒結束,怎麽這就回去了?”

“回侯爺的話,西邏王後突然病危,八百裏急報剛剛送進宮中,西邏王子不得不提前返西了。”

像一道驚雷劈下,永恩侯一陣頭暈眼花地扶住了窗沿。

當今的西邏王後,正是十幾年前大烨送去的和親公主。

如今兩邦關系穩固,原本的确不必再派一位公主過去和親,但若是上一任和親公主突然亡故……

Advertisement

前腳剛蔔的卦,後腳便出了這樣的消息,當真是命數,還是有人刻意設計?

該不會是沈元策得知西邏王後病危的消息,提早買通了太清觀的道長來哄騙他,好讓他點頭答應跟沈家的親事吧?

畢竟衣衣若可能嫁去西邏這等蠻荒之地,此生有去無回,嫁給沈元策都成了上乘之選!

“那急報是什麽時辰送到長安的?”永恩侯向金吾衛确認道。

“約莫三刻鐘前。”

永恩侯登時煞白了臉。

三刻鐘前,他早已從太清觀離開。也就是說,張道長批命時,那八百裏急報根本不曾抵達長安,在那之前,全長安無人會知道西邏王後病危的消息,不光沈元策,其他任何人都不可能買通道長。

難道大烨當真要再送出一位和親公主,難道這苦命之事當真會落到他家稚衣頭上……

若沒有這卦象,這麽多宗室女,怎麽想這事也不可能輪到一位外姓郡主。

可這卦象偏偏說的就是他家稚衣。

馬車靠邊讓道,永恩侯揣着顆七上八下的心,驚疑不定地坐在車內。

直到踏踏馬蹄聲震響,一隊身着西域服飾的人馬從城中飛馳而出,如狂風過境般疾行向西。

永恩侯迎着飛沙走石探出窗外,眯縫着眼望向馬上那位西邏王子牛高馬大,虎背熊腰,仿佛一條腿就能把他家稚衣壓成肉泥的模樣——

“快——!”永恩侯顫抖着深深提起一口氣,擡手按住心口,朝門外車夫道,“快去沈府!”

沈府東院,穆新鴻向元策回報完西邏來的急報,緊皺着眉頭道:“西邏王後病危,這姻親雖不至于立馬破裂,但為防西面異動,您必然要比計劃提早離開長安了。”

“眼下鐘家的貪污案如何判處還在争論之中,看來是有人想要保下鐘家,在朝堂上推波助瀾,恐怕當真如您所料,聖上不會判處康樂伯死罪,咱們要為大公子報仇還得另尋他法……”

“郡主這隐患又随時可能要了沈家上下、還有玄策軍這麽多弟兄的性命,現如今永恩侯不肯松口應下您與郡主的親事,您這八字合得也不順利……”

因西邏突如其來的變故,這一樁樁事變得越發緊迫,穆新鴻一個頭兩個大,甚至想問出一句,當真只有迎娶郡主這一條路嗎?殺是殺不得……實在不行,你倆能私奔不?

元策雙手交握,擱在書案上,摩挲着指腹靜坐了會兒:“把合好的八字改寫成吉婚,拿給我。”

雖然少将軍不信這些,但郡主如今視少将軍若寶,倘若知道這姻緣克少将軍,很可能自己就先不肯嫁了,這八字合出來的結果自然需要令她安心。

穆新鴻立馬去辦,片刻後,拿了一封新的批命書回來。

元策接過來收入衣襟,起身走出府門,掀袍上馬,朝永恩侯府揚鞭而去。

打馬至半途,迎面正遇上侯府的馬車緊趕慢趕着駛來。

狹路相逢,元策一勒缰繩,對面馬車也籲地停下。

車夫回頭朝裏說了句什麽,永恩侯移門探身出來。

元策翻身下馬上前,開門見山:“侯爺,我想與您談談——”

永恩侯一豎掌:“不必談了,這門親事,我同意了!”

兩刻鐘後,瑤光閣,永恩侯領着元策到了姜稚衣寝間門口,見隔扇阖攏着,擡手叩了叩門。

很快有人輕手輕腳移開門,裏頭谷雨一看門外兩人,意外道:“侯爺,沈少将軍。”

永恩侯:“衣衣呢,還躺在床上裝病?”

“已經沒在裝……”谷雨一頓,“本來也沒在裝的,侯爺,郡主昨夜為親事輾轉反側,一夜無眠,的确沒歇好,這會兒真的在午睡呢。”

谷雨立馬讓開門,請兩人進。

兩人跨過門檻,同時放輕了步子。永恩侯壓着靴尖看了眼元策,朝他瞥去個尚算滿意的眼神。

走到榻邊,發現姜稚衣當真睡熟了,不過眉頭緊鎖,看來睡夢中也還在操心親事,不如叫醒了,讓她聽過好消息再睡。

永恩侯彎下腰,輕拍了拍她的肩頭:“衣衣?”

姜稚衣像驚了一跳,人微微一顫,緩緩睜開眼皮,第一眼看見近處的舅父,第二眼看見稍遠一些的元策,目光一動,吓到了似的,一下子從榻上爬起來往後縮去,一把拉高了被衾。

元策上前的腳步一頓。

永恩侯也是一滞,愣愣回頭看了看元策,又看回姜稚衣:“怎麽了,衣衣?”

姜稚衣怔怔望着元策,歪着頭像在辨認什麽,目光一點點越漸震驚,驀地拿手一指他:“……舅父,他怎麽在我寝間!”

元策眼睛一眯,盯住了她驚異而警惕的眼神。

永恩侯:“舅父帶他過來的,舅父同意你們的親事了,讓他來與你報個喜。”

“親事?”姜稚衣半張着嘴,愣着神看了永恩侯好一會兒,又看向元策,低聲喃喃,“親事……”

元策垂在身側的手輕輕攥握成拳,僵持片刻,試探着擡起靴尖,慢慢走上前去。

走到榻沿,俯下身湊近了些看她:“睡糊塗了?”

姜稚衣遲鈍着,低下頭晃了晃暈沉的腦袋,像從什麽遙遠的、支離破碎的記憶裏抽離出來,重新擡起眼,定定看着近在咫尺的臉,眼底的陌生漸漸如潮水般退去:“……阿策哥哥?”

元策攥起的拳頭一點點松開,直起身來,擡手扯了下衣襟:“嗯。”

“怎麽了這是?睡得連口口聲聲非他不嫁的夫婿都不認得了?”永恩侯發笑。

姜稚衣對着元策眨了眨眼,回想起來,她方才好像做了一個夢,夢裏她與阿策哥哥因為一只蛐蛐結下梁子,恨透了彼此,根本沒有絲毫你侬我侬的情意,夢裏那種讨厭他、也被他讨厭的感覺實在太真實了,真實到她差點分不清夢境和現實……

下一瞬,姜稚衣眼眶一紅,帶着哭腔撲上前來:“……吓死我了!”

腰上一緊,元策低頭看了眼牢牢抱住他的姜稚衣,又看了眼被擠撞開去,傻在一旁的永恩侯。

“怎麽了?”元策輕咳一聲,看着永恩侯,慢慢擡高手,撫了撫懷裏人的發頂。

姜稚衣聲淚俱下,旁若無“舅”地哭訴:“我做了個噩夢,夢到你一點也不喜歡我,好讨厭我……你對我好兇,一看見我就沒好話,你說我脾氣這麽大,肯定一輩子都嫁不出去!”

“……”

過分了,兄長。演纨绔就演纨绔,也不必演得這麽像,對姑娘家說這麽不中聽的話。

元策剛要開口,瞥見一旁永恩侯悻悻的眼神,張了嘴一頓。

永恩侯一臉“女大不中留”的嘆息,恨恨甩袖離去。

寝間只剩兩人,元策攬過姜稚衣的背脊輕拍了拍:“這不就要嫁出去了?”

姜稚衣淚眼朦胧地擡起眼來:“可是那個夢好真實,我都差點以為夢裏才是真的呢……”

……看來她的記憶當真在漸漸擺正,在這個危險的節骨眼,漸漸擺正。

元策垂下眼睑,看着那雙純澈的眼睛,冷不丁的,穆新鴻提醒的聲音又響在耳邊。

看了她好一會兒,元策在榻沿坐下,拿指腹擦掉她臉頰的淚,默了默道:“夢都是相反的,我在你夢裏多讨厭你,你醒來時,我便多心悅你。”

姜稚衣一愣,實在是第一次聽他說這麽好聽的話,眼睛都亮了亮:“當真?”

“當真。”

姜稚衣破涕為笑:“那你夢裏對我這麽兇,其實一定好喜歡好喜歡我!”

“行了,一個夢而已,別想了,你舅父都走了。”

一看旁邊舅父早已不在,姜稚衣才回過神似的,驚訝道:“舅父怎麽忽然肯答應我們了?”

元策搖頭。他只知永恩侯在此之前去了一趟太清觀,看樣子,這段姻緣裏的女命不錯。

這些道士倒還不算一無是處,省去他諸多口舌。

元策一掀眼皮:“可能合完八字,我真是你命裏的吉星,天定的貴人。”

“我就說我們是天造地設的一對!”姜稚衣笑着摟過他脖頸,“還好舅父松口得快,沒耽擱太久,那你趕緊請媒人和主婚人來提親下聘,喜服也做起來,我們是不是還能趕在你去河西之前完婚?”

“來不及了,我要回河西了。”

“……什麽?”姜稚衣笑意一滞,“什麽時候要回,怎麽這麽突然?”

“西邏王後病危,一會兒聖上應該會召我入宮。”

姜稚衣臉色一變:“不會又要打仗了吧……”

“我去河西,就是為了不打仗。”

姜稚衣明白了。他是要坐鎮河西,威懾西面,這樣即便姻親破裂,西邏也不敢輕舉妄動。

元策:“有我在,姑臧城固若金湯,無人敢犯。”

“我知道你不會有事,可我……”姜稚衣耷拉着眉眼嘆氣,“我舍不得你……”

“我說這話,不是為了讓你知道,我不會有事。”

姜稚衣擡起眼來:“?”

“是為了讓你跟我去河西,”元策彎唇一笑,“未婚妻。”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