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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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赓三十一年就這般熱熱鬧鬧得過去,來到三十二年初。
胡府大夫人懷胎九月餘,誕下一子。
去歲平平日如常,今朝又是起新年,胡府十少爺就叫胡品年。
玉芝院裏,胡裴瞪向飛白狐貍,憋口涼氣又吐出。
“你不是說女兒嗎?怎麽我娘生個兒子?”
雷冥尊的魂識用飛白無辜的眼睛盯向胡裴。
“這種事你不去問你爹娘,你問本尊?”
胡裴一揚左眉,打趣道:“莫不是靈魂沒有性別?全在胎兒那具肉身?”
本尊何為要和朝歌讨論這個問題?
雷冥尊的魂識一下子想起千載前的時光。
那一抹紅妝持劍飄忽而來。
彼時,朝歌不過是個剛入金丹的小修士,一直被他親娘關在宮羽山當女兒養,還整日混在女兒堆裏長大,偏偏執意要拜自己為師。
“今年末,我定能從國子大學畢業,入朝為官。
你何時從這具身體裏退去,回你的九幽冥界?”胡裴試探問道。
雷冥尊的魂識被打斷往日的記憶,頓時焉回去,淡色道:“你有這功夫管你弟弟,不如好好練習我教你的琴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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去歲年末時,胡裴被國子大學的學子們邀請鶴鳴臺文樓以琴會友……真較起來,胡裴不過是小學音律課上那點本事。
真去彈?準露餡。
胡裴就找個借口推掉這個已琴會友的邀約。
但是,不會上佳的琴技成他一個弱點,勢必得學會彈琴。
學琴這事不可對外宣揚,不然十賢之名就露餡了。
他只能試請霸占狐貍身體的雷冥尊魂識來教。
在九幽的雷冥尊正主,正忙于接收君州修真界因逆天斬隙①過程中因各種情況而死的修士靈魂,安排他們淨魂洗憶後前去往生。
他忙得不可開交,再接收到白狐體內魂識請示後,令他自行決定。
飛白狐貍體內的雷冥尊這縷魂識同意了胡裴的授琴請求。
在國子學府散學後,他以狐貍之身指點胡裴彈奏明铮。
在教學的過程裏,雷冥尊的魂識漸漸地想起往昔在雷積山的場景。
曾經的雷積山位于西海,那個以女裙示人的徒兒在知道男女的區別後以男裝現身。
一襲青竹衫,一支玉竹劍,風流倜傥如竹清正,俏而灑脫如翠葉鳴镝。
活潑的朝歌在歡脫時,會嚷聲喊:“師尊……”
聲若清泉滴玉漿,動了一卷山河落瀑,又以一曲笛聲入魂動心。
同朝歌的過往點滴從記憶深處被翻出來。
雷冥尊本體神魂都不敢去回憶的事情,卻被他這縷注定要回收的魂識翻得反越發記憶清晰。
朝歌最擅長是笛聲,吹奏時清朗悠揚,似雷積山自高處落下的瀑泉,可曠心神可養神韻。如今的朝歌……卻為俗世功名利祿奔波,委實有點不像他自己。
雷冥尊凝向坐在明铮前随意勾抹琴弦的胡裴。
胡裴從往生池裏起來後,淡忘了在雷積山中過往的記憶,
與胡裴相處日久,飛白體內得這縷魂識被記憶撥弄的心浮氣躁。
不知日後雷冥尊本體把這縷魂識收回後融為一體。再記憶疊加,又該是什麽樣的場景。
朝歌,總是那個令師尊會不由自主去遷就,又多無奈的徒兒。
此刻,胡裴壓掌按穩琴弦,收了琴音。
他的目光穿過前堂,望向院裏粗壯的長松。
模糊的記憶裏似乎應有一人坐在琴前撥攏。
那時會有另一種樂聲相和,卻記不起來是什麽了,但心裏滌蕩得是淡淡如絲縷的喜意,還有莫名得焦灼糾纏,及不耐。
這股複雜的情感,激得他忍不住撫住心口。
留戀人世就是為尋覓,事到臨頭又不知該如何去尋。
那一角電紋铠甲,到底去了哪裏?
仙不入九幽,該在世間,又會在哪裏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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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雲深有了老十胡品年後,這日子過得越發興奮,每日上下寮所都面帶微笑,似年輕十歲。
當然,日子照常過,這愁人的長子也在繼續讀書進學。
狄赓三十二年的年末前,胡棠和胡陽先後相隔一旬娶妻入門。
這西苑就更熱鬧了,熱鬧到每日小幸福滿滿的胡雲深都開始皺眉覺得掃興。
西苑二房的龃龉已經波及三房,再擾到大房……已經把胡大夫人鬧得夜不能寐。東苑下人本就不多,胡品年還不滿周歲,是季暮雲親自奶帶。孩子在夜間本就吵得很,更不能讓她好好休息。
便是這樣,西苑不斷出事得她去調停,擾得季暮雲整個人都燥鬧不寧。
胡雲深疼愛妻子,可老太君尚在,不宜分家……一連愁了好幾日。
下寮時,晁綱瞅見連日來面色不虞的胡雲深就問了一嘴。
得了問題後,當即給他出主意,“不分家,但可分界畫地,各院管各院的事。”
胡雲深經他提點,當即眼前一亮,拟書上禀。
晁綱作為掌管官員府邸俸祿一塊,依官員的份例,批了胡雲深要求把胡府後院擴出去的文書。
胡府的西苑占地本就大,現有擴地文書後直接砌牆分出前、後院。
前後兩院間劃拉出一條三米多寬的馬道橫向接通隔壁早就分了家的後丞府道路。
這麽一來,胡府後面不僅多出座三老爺的府院,還多一條大後街,直通護城河分泾的水流。
這事成了後,三房七小姐胡芸翎最高興。
以後攢私房都不必被二房的人盯着,還要被拿出來說道,搞得人特不痛快。
居衡夫人點了點這個不受管的女兒。
大哥這事做得好啊,面上沒分家,暗裏卻是分了。
自家得這個潑賴女兒嫁不嫁,也就遂了她的心願,不必被人指着鼻子念叨,氣人。
胡陽有了單獨辟的院子,應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娶了已在太學結業的十七歲梵音辭進門。
彼時,女子成親後得從學府結業。沒有過大考,沒有捐名聲,哪裏來官做?
大周不禁女子為官,也少見女子當官。
而胡陽得了岳丈的勢,在寮所裏輕松了許多。
他甚至被晁綱相中。晁綱自己是個心思多的人,喜歡的下屬就要憨直進取,這胡陽正合他眼。
晁綱招了胡陽做了司士寮所裏的士一大夫一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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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房胡雲知的西苑府邸,與胡雲深的東苑是并排前大街。
只是他的院子成個梯形,前大後小。
他把西側門翻新,成為新的大門。沒有挂上胡府的匾額,平日出入卻已經是這道門。
文璋夫人對胡棠道:“你的妻子是秋官司寇的長女,切記不可壞了司寇大人的名聲。以後咱們這門第挂不挂得上匾,就看你了。”
胡棠明白母親的意思,借用岳丈秋官的名頭,萬年的太常寺小官位也能正正經經地動一動,脫離管理樂器的官職,成為司寇大人手底下有實權的小司寇下得一名“士一大夫”。
這個位置特對胡棠的胃口。
陰暗潮濕的地牢,總有些三三兩兩的孝敬錢可以拿,這讓樂忠于鶴鳴臺新劈金銀賭樓的胡棠心滿意足。
至于胡坤也熬出資歷,成為一名正官趣馬,掌管皇子們的馬匹出入。
胡琛還是太醫院裏的醫學子,這職即使外力能使勁,但真實水平在那擺着,非得熬上去。
胡雲深見子侄們的官位各有波動,心知林大難管,對兩位弟弟約束過幾句就了了,至于其兒女們随兩人自己去管教。
他現在光一個胡裴少事之外得憂心他的前程,又來個夜夜啼哭吵夫人不好眠的小十胡品年,已經是焦頭爛額。
只要掌好胡府舵的方向,餘下還是他們自己去掙,也沒多餘的精力去管這些大侄兒侄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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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赓三十二年末,國子學府寒旬假再即。
胡裴正式從國子大學結業,成為大周軒轅朝歷史上最為年輕的國子結業生,通過國子大學以太史為首的十夫子聯名考較,堪稱立國以來第一人。
他的事跡傳揚開去,寒冬臘月裏跟火上添薪一樣,灼熱一衆學子們的求勝心。
許多人閉門不出、寒窗苦讀,就為能不被這名年僅十歲就結業的靈均公子落下太多。
胡府這一年裏紛紛擾擾、有喜有愁,年末時東苑大堂,聚首的大家是徹底服了大房季暮雲的管束。
至于同輩兄弟、姐妹們見到胡裴無不客客氣氣,禮貌有加。
被季雪康預訂官位的胡裴,誰還敢再得罪他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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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赓三十三年初,送年禮時,胡裴拜見先生季雪康。
他同先生商議後定下大右弼手下一名類同補缺拾遺的官位,官名為右拾遺。
彼時大周朝的官位沒有品階,只有名和職能,甚至工位職能都還不太分明。
大右弼乃是聖上四大輔臣之一,外加大左輔、大前疑和大後丞,一共四輔官員輔助聖上和六卿之間,相當于聖上的左膀右臂,幫聖上同六卿聯系。
聖上尤為看重左輔右弼兩職。
胡裴任為大右弼下的右拾遺,加之梵信是大後丞、是胡府姻親,這便是一個極好極高的位置。
對于胡裴來講,他有機會直面聖上,離青雲路更近一步。
對于季雪康這位六卿之首來說,太宰管理天下大小政務,處理後要上交四輔再請聖上知情或定奪,右拾遺可以起到他和四輔間的潤滑作用。
四輔直面聖上,但無理事實權。
季雪康要得就是這樣一個人可以打入四輔,為他在下一輪新皇登朝裏尋到一絲先機。
再者胡裴聰慧、長得好,放在聖上眼前能被多記住,于他這位先生來說更加有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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狄赓三十三年初早春開朝第一日。
十一歲的胡裴着一身合身的黑底紅邊繡紅絲雲紋的官服,襯得他膚白若雪,貌若神人。
在季雪康的帶領下,前往四輔寮所,正式拜在大右弼的手下成為一名右拾遺。
大右弼莊向如早就聽聞胡裴此人,小小如玉的少年從季雪康身後站出時,早有心裏準備得他也不由眼前一亮。
此子一身黑底窄紅邊官服,加之一頂秀珍發冠簪青玉,趁得胡裴此人如羊脂白玉般清澈明皙。
再及面容俊美,目若朗星凝夜珠,五官俊雅似清蘭,但凡見過他的人就會心生喜意,而柔軟三分。
莊向如随胡裴正式的躬身行禮之舉,在想象成年後的胡裴模樣,喃喃道:“岩岩若孤松之獨立,山竹搖曳似鋒芒畢露。如玉山之形美,如丹霞之自然。吾,自慚形穢矣。”
他說着竟是落了淚,極為正式得向胡裴行了儒子平輩禮。
胡裴見狀,含笑回禮,不急不躁,當真是丹霞自然之狀。
季雪康心道:果然,莊向如此人貴在真,這便是聖上看中他的地方。
他心下滿意,同四輔見過後交待胡裴幾句,就回去自己的太宰寮所。
聖上軒轅狄聽聞大右弼初見胡裴的事情,好奇下也招了右拾遺觐見。
年近天命,對于美好的人、好聽的事就更加會心生喜歡。
軒轅帝見了胡裴,雖沒有大右弼這般誇張,倒也實在地贊了句:“胡雲深生了個了好兒。”
自此,胡裴在四輔寮所的地位穩了。
莊向如是真把胡裴當同僚,但凡有折都給他過目,還常詢問胡裴的意見。
待得了胡裴的想法,莊向如又會撫須笑贊,再帶胡裴一起面見聖上,遞上呈折,順道誇胡裴幾句。
這令胡裴不僅對各地方世事多了解,還可進出大金宮皇庭,得聖上青睐有加,種種榮耀加身下,也令先生季雪康深覺此招下的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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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中時節,随軒轅帝日漸器重胡裴,連春祭進香的事都沒安排給兒子們,直接下诏令胡裴親上藏龍山進香。
這已經是皇家特別大的殊榮,也是民間盛傳胡裴“靈均”名號在皇家的初次體現。
胡裴接過差事,遣儀隊先行。
他則坐胡林駕駛的馬車前往,出金都廣南城門後察覺馬車停下。
風度自然的他靜等在車,就聽外頭有人喊。
“胡裴。”細聲尖嗓,頗有些不辨男女。
胡裴掀簾看去,正見一寬額長面的少年高坐馬背,五官銳而無鋒,正處于童稚成長為少年人的時期,目光雖堅毅卻掩不住裏面透出的清澈柔軟。
“晁錯。”胡裴含笑應道。
晁錯差點被他的笑容晃花眼,破了一身強裝出來的冷意。
他坐在馬背上,冰張臉看去,“你去哪裏?”
明明不是冷的性子,偏偏把自己往那方面長。
胡裴頗覺他好笑,便朝他又笑了笑。
“接了春祭祭儀的差事,跑一趟藏龍山。”
春祭祭儀乃是祈求年裏豐收,極為要緊的差事。
近年來,軒轅帝年老,多不親跑,遣皇子代勞,沒想到今年輪到胡裴。
可見他在宮裏有多受器重。
晁錯經過父親的耳辨教誨,對官場也不是全然不知。
他心思轉念後,除了不服氣外,也替胡裴暗暗高興。
兩人身處金都,晁錯常聽聞胡裴的事跡,就是沒碰上過他本人。
這會趕去前頭和歐陽玉壺彙合,見到胡府的馬車是胡林駕馭,才上前攔道。
又見胡裴的笑容,真是一如既往……娘們嗆嗆。
卻不知為何被這笑晃花眼,甜了心……簡直是莫名其妙。
晁錯抿唇暗唾了聲,嚷聲道:“我的先生,你曾經的歐陽夫子在前面的半行亭,你要見嗎?”
胡裴唇邊含笑,稍稍輕愣。
半行亭是送別亭。彼時的夫子調職屬于學衙府管理……
他的目光穿過晁錯,看向他身後一輛馬車及輪印在泥地上的輕重,知機道:“夫子要去游歷,你……要去游學。”
“呵……不愧是靈均公子啊,不過一句半行亭能猜出這麽多。”晁錯目光拉遠,又居高斜瞥向馬車裏的俊顏,動了動唇齒,不發一言。
當年的國學約定猶言在耳。然而,晁錯已不是當年的晁錯,他心知趕不上就是趕不上了,再努力十倍百倍,也趕不上胡裴現下遠超同輩人的進度。
他一聲駕後,打馬而去。
胡裴看了天色,便讓胡林駕車去半行亭。
城郊亭內,一身簡裝長衫的歐陽夫子儒雅地矗立在碧玉如絲縧的楊柳下,恬靜淡然地看向從馬車裏下來的胡裴。
“夫子。”胡裴坦蕩蕩得朝歐陽玉壺行儒生禮。
“嗯。”歐陽玉壺見他神姿,心生喜色,背手吟道,“積石如玉,列松如翠。郎豔獨絕,世無其二,不愧為靈均。”
胡裴灑脫輕笑了聲,謙虛道:“當不得夫子如此誇獎。”
歐陽玉壺招呼別扭的晁錯站過來,朝胡裴笑道:“右拾遺大人以為我這徒兒如何?”
“貌剛性柔,并濟而行。盤龍卧虎,不日定能騰飛萬裏、虎嘯山林。
夫子教出來的弟子,當是最好。”胡裴笑傲道。
晁錯斂眉。【誇就好好誇,誰柔了?誰能柔過你?】
雖然事實擺明是趕不上胡裴,終歸,他心裏是不服氣。
歐陽玉壺已經哈哈大笑,颔首道:“靈均還是靈均,一句誇三人,妙哉。”
他踏前半步,誠摯道:“人逢良才正座堂,來日必是廟上師。不過區區三年間,夫子的目光還是不夠準啊。”
胡裴理解他的意思。
跳過儒門大豪的歐陽世家,放棄将來可立于三公之首的太師之位,去拜師于浮世虛名的季雪康,對于儒生來講,弊利兩說。
這對于寄情于世、樂教于學的歐陽玉壺來說,胡裴踏離了他所想得一條期待線。
胡裴拱手回笑道:“儒門講一日為師,終身為父。
夫子予以道,明人生之理,以德輔天下。
先生予以路,求仕途坦蕩,以正心明神佐萬民。
不論是夫子您,還是先生季雪康,皆為胡裴的良師益友。
胡裴在此送夫子,天高雲闊,楊柳子青,夫子之風高亮節。裴,銘記于心,盼夫子行路安順。”
歐陽玉壺欣慰地颔首。
這般言談明志,胡裴未必會在此道上迷失自身。
他看向一旁撇嘴的晁錯。
相較起來,晁錯此子如璞玉,更該以行路雕其文,明其志、勵其心。
“多謝靈均相送。”
胡裴回禮拱手,朝不甚在意的晁錯拱手,再見陸續有人前來送別,先上了馬車。
晁錯心裏癢癢,喊道:“胡裴,你且等着,他日我歸來,必是鐵馬冰刀碎你青夢,青雲直路,定有我晁錯一席之地。”
胡裴掀起馬車的簾子,朝憤憤不平的晁錯展露一記月白風清般的笑靥。
晁錯目光跳爍,心更是漏跳一拍,也咬碎一口後牙。
【笑什麽笑,看不起誰呢?胡裴女娘。】
“少年意氣,他确實是你這代人裏最厲害的人物。”
歐陽玉壺說完,迎上前來送行的幾位好友。
耳聽歐陽玉壺的聲音,晁錯望向遙遙而去的馬車,垂斂眸光後握緊拳,心裏沒來由升起一絲不舍之情。
然而他斷不明、理不會,一情生,更不知緣起何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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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作者專欄《與君執劍青雲上》的故事。
我凍死在半道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