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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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藏龍山春祭後,胡裴在金都越發炙手可熱。

以往在國學府,他只被軒轅端纏着,現在進出大金宮,偶遇衆位皇子的機會都變多了。

軒轅狄在位三十三載,年號狄赓,年過五十,生有十位皇子,四位帝姬。

皇家與民間對孩子的排行方式不同,皇子和帝姬都是按各自排行。

其次,軒轅朝歷來傳統,公主下嫁地方道府改為“宣”姓;

新皇的人選定下後,在繼位前,其餘皇子要改為“袁”姓,分派地方立伯男子爵,享地方食祿,卻無地方三司(地方司徒、司馬、司寇)的實權,後代子孫三代為平民,三代後可再入國學考較、納名捐官。

前三位皇子都已經娶妻開府,各居要職。

四皇子雖履職但為人偏軟,至今留居皇子的長定宮殿,而五皇子跟在軒郡王身邊。

前三位帝姬已嫁給地方道府重臣,已改軒轅為“宣”姓。

以上八人已與目前的大周朝堂和地方道府關聯甚深,私下各有合縱連橫,在朝堂互為攀咬、托幫。

餘下後面的六皇子軒轅月、七皇子軒轅不羁、八皇子軒轅端,乃至還在啓蒙階段的九、十兩位皇子,及最小的剛回跑步的四公主軒轅姬。

這五人若要出頭,基本得等前面的局勢落定後才有可能。

今日,胡裴被軒轅端邀往長定宮。

長定宮是大周皇子居住的宮殿群落。

若立為太子得住天機宮,兩宮均位于金宮正東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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長定宮群,屬于軒轅端的宮殿裏,他俯身拜問胡裴,“裴郎。端,誠問一句,如何掩峥嵘鋒芒?”

胡裴知道軒轅端有野心。

兩人在國子學府初見那時,軒轅端行那樣的禮就說明他的目的,平禮結交。

随近年多的相處,軒轅端也在若有若無地展示他的才智、人品,以及目的。

他的野心很明确,便是要那最高的位置。

如若達不成這個目的,待新皇繼位,皇子被下放地方,終生不得回京,比之平民還不如。

平民可以參與地方官考,再被選送舉薦上京讀國子大學,過國學大考後再任職。

但“袁”姓後人三代不得為官,雖說這已經是慣例,但不是所有皇子都可以忍下這個規定。

狄赓帝前,五代軒轅皇所生子嗣不豐,下放地方的袁姓子弟不多,但公主更姓後的宣姓後人極多。

大周軒轅朝的暗地裏早已埋下無形的隐患。

胡裴把在守藏室見過的大周地形圖,繪制在軒轅端面前,朝他道:“大周從北往南、從東海之濱到西月羅山腳,共劃分四十五道府。

每一地道府下轄幾乎就有一百三十郡,郡守下設縣府,再細分亭、鄉組民,這就更是多不計數。”

軒轅端取過他繪制的大圖,好奇道:“你怎麽可以記下這麽多東西?”

胡裴眯眸,轉言道:“八殿下,知道過往的皇子都去哪裏嗎?”

“作為春官世家的胡家最為清楚吧?”軒轅端放下繪圖,打趣道。

“大周朝立國于兵儒一道,從祖帝軒轅戰借仙人之手在南疆起兵,攻入祭師之鄉的東神都,也就是如今的東都。

殿下可知如此廣袤的大地,大周為何沒有分封王侯,卻建立起道府郡守制?”

軒轅端背手于後,漫步至身高及肩的胡裴近處。

“因為祭師制就是以地方祭師為政,再直隸于上等祭師。

倘若,祭師制下的封家被比作政權中心,其下各地祭師就是諸侯王儲。

一旦封家倒臺,與這些外派的子侄不作為,脫不了幹系。”

“不錯。兵儒起事,祭師制下的地方黑鐮衛一旦兵敗如山倒,東都的封家祭師連抵抗之心都不會再有,這就是權放地方的後患。

但是,祭師制下也有一個好處。”胡裴淡笑道。

“是何?舊制竟然還有好處?”軒轅端奇道,探手做請,邀他入席。

“控心之術。

祭師制以信仰控制民心,但凡一人一地方一城池信奉一名祭師,那麽祭師對此地就有絕對的控制權,且民政兵權集于一身。”胡裴坐在茶案前,雙手接過軒轅端遞來的茶碗,輕放在案幾。

“大周儒士看出祭師制的優缺,遂而設出道府郡守制,國考捐名為官制。

這些措施裏可有帝皇子孫之位?”

軒轅端的心中發寒,喃喃道:“我軒轅家子嗣一直不豐,但也絕不是一脈單傳。”

“道府郡守制以四司掌管地方,司徒、司空、司寇、司馬各掌民、賦、法、兵四典。

為官人選更是由金都直派官吏擔任,再有道府官員擇地方各郡守組成以四司為首百司為輔的地方行政。”胡裴見軒轅端颔首,這才笑道,“大周立朝以來,下放地方共有二十五位皇子、四十五位公主。”

“這?”軒轅端不解其意。

“不多不少,四十五處道府各有一位歷代或當今的公主。

軒轅血脈已經延綿至整個大周,加之各地額外設立的伯、子、男爵,有名爵卻未必真的會沒有實權。”胡裴輕扣茶碗,沒有飲用,目光流連在那張道府繪圖上。

軒轅端猛地站起來,腦子裏好似有什麽流過,又快得沒有抓住。

他疾步蹲身在胡裴腳前,軟了往日的身段,“裴郎,你告訴我這裏有什麽門道。”

“千秋萬載,連控心之術的祭師制都無法過千秋歷萬載,何況以仁心術的帝王分官制。大周二百載餘,地方道府各有皇室子孫,養兵待用。

動或不動只在一個時機。”胡裴語出驚人道。

而這些消息,正是他通過春官世家的名頭,獲得宣、袁兩姓在地方的位置,及他遍布全大周的遷徙鳥群傳來的信息。

軒轅端倒吸一口冷氣,目露震驚。

随即,他反應過來這正是機會,道,“你的意思是地方道府将起奪權?怎麽可能呢?”

【若地方道府的宣袁氏族有了反心,那前頭幾位皇兄就不能再保持暗流緩淌,即将随局勢起明面上的争鬥。】

“為何不可?

你們都是軒轅子孫,金都也沒有規定以長幼定太子位。

聖上的每一位子女都有機會承帝制,全看有無賢名、再是有能力者居之。”

胡裴輕笑着起身,朝軒轅端道,“風急天高猿嘯哀,渚清沙白鳥飛回。

金都的風裏都是來自遠方道府的訊息。

八殿下自己不也說了,掩峥嵘,那不就是一個掩字,再換,就是一個‘等’字。”

“等?”

軒轅端直接坐在光滑如鏡面的黑曜地磚上,昂面凝目在胡裴的五官。

他的眼波癢漾,心神卻又百轉千回。

連手指都屈張後動了動,又快速地拳緊手,按下眼波裏的浮躁欲念。

他慢慢地勾起唇角,“與其說等,不如點一把火。

金都還差一把火,可以激起地方道府以亂為名、行入都之實。”

胡裴目光輕跳,垂斂清光。

這大概就是身處高位,為那至高之權,會行不擇手段之事。

點明路後,舉火把而行得就不再是普通人,而是那有野心的惡鬼厲魂。

軒轅端爬起身,鄭重地拜謝胡裴。

他還想留胡裴用膳,但胡裴已經生了去意,便親送人離開長定宮。

胡裴獨身一人漫步在威嚴堂皇的大金宮廊,心起厭煩之意。

他站在南宮門的登令樓前,回首昂望高聳巍峨的金鱗瓦城樓。

當年的沅芳皇妃就是死在裏面。

自己堪堪尋到合适的嬰兒附體,也跟着一命嗚呼。

這金宮裏藏着多少心思,細道起來,恐怕比天上的繁星都要多。

胡陽剛從司士寮裏出來,就見那樓臺燈火下立一人。

看清是小九後,一掃當值的疲倦,快跑過去:“阿裴。”

胡裴凝目在風華正茂的來人身上,再及他展露的憨厚笑容,勾起唇:“六哥。”

胡陽近前後一把箍在胡裴的肩頭,拉他快步向宮外走去。

“你怎麽這麽晚出來,右拾遺很麻煩嗎?說起來,我到現在都沒見過聖上,哎,有點遺憾。”

“六哥在卿事寮裏很累?”

胡裴自是知道他不會轉彎的性子。若非此前提點他往晁綱面前轉悠得了賞識,恐怕現在人都能直接被困宿在冷寮。

“還好還好。晁大人很賞識我的行事,經常誇我。

不過,胡棠那家夥天天在我面前拿根鞭子轉悠,沒事還打擾我做事,又給我講刑房裏的事。啧,血腥。”

胡陽說着,拉胡裴上了胡林駕來的馬車。

胡裴趁機看進他的眼,垂斂眸光:“六哥,你想調職?”

“嗯?”胡陽稍愣,嘿嘿笑道,“果然瞞不過小九。

我現在雖然過得舒坦了,但是俸銀低,上交公房後餘下孝敬點娘親,再來又給音辭買東西……這……

其實,這要怪三哥實在太嚣張,而且我覺得審訊很有意思。”

胡裴輕嘆口氣。

大周的俸銀說實話真得不高。

以五官宗伯為例,一年俸祿一百二十五兩白銀,月平均收入也就十兩出頭。

雖然胡府當官的人多,但其餘官位基本都是士一大夫級別,月奉連五兩都不到。

而府裏的開銷已經極簡,簽契侍從、侍女本就不多。

但是儒禮之邦,花在交際上就是一大筆。

官場同僚、先生夫子那,光是生孩子、讨媳婦的随份子、回禮就是一大出入。

年節裏晁綱送一大堆奇珍,胡府回出去得卻是貨真價實的白銀打的首飾禮品。

得了的奇珍又不能拿去置換成銀,一不小心被送禮的人發現還只是個笑話。

往日清貴的名聲沒了才是要命的事。

再有請客吃飯一道上的開銷。

胡雲深已經很節儉、不朋黨不結交,管自己那一畝三分地的公職。

但是餘下當官的小輩們要活動,他們一月四兩多的俸祿,一頓飯就能去了。

這日子還怎麽過?不得從公中拿以前上交的份額來補缺。

再有置辦衣物一塊。

夫人、老爺們平日穿得算不得上好绫羅,但是普通綢緞衣服的費用也不低。

便是這樣,幾位子侄若未成親,倒是将将夠府裏的花銷,但是娶妻生子後添得不止是妻、還有連帶的侍從侍女,哪裏又真夠用?

前幾代胡府子嗣不豐,倒是沒把這問題顯現出來。

但是這一代不一樣了。

胡府窮,則思變。

這才有季暮雲變賣嫁妝置辦鋪面,再有三房居衡夫人跟上腳步,而胡芸翎喜商厭學,專注在商道上的情況。

這對于金都本地人的胡府其實算很不錯了。

地方舉薦上來後過國考納銀捐名當官的弟子們才是真慘。

光是在金都租房一項,就夠普通官員受得了,再加上面這些內容,妥妥地欠債一黨。

這般計較下來,朝中不免會出現貪污腐敗、收人孝敬的現象。

畢竟人都愛享受,而享受就要花銀子。

胡裴斂盡思緒,颔首道,“為人伸冤,懲治惡徒,确實是極為人心爽快的事。”

朝局将起風雲,司寇寮也不會是個好去處,到時候多得是冤魂入獄、不得申報。

胡陽陪胡裴一路,卻沒從胡裴處聽來更好的解決方法。

他人憨直又不傻,經胡裴指點到了晁綱門下才不過安穩半年,這會又想跳別的寮所……确實影響不好。

“小九,你是覺得司寇寮不好嗎?”

“六哥,司寇大人是三哥岳丈,六哥是二房人。

即使你入司寇寮,也越不過三哥。你想想。”胡裴淡色道。

胡陽不是不知道跳槽會有的影響,根源也不是在換崗,而是胡府本身的家底不厚,無法與六嫂用銀自由上達成平衡。

畢竟,當年福壽樓一盤壽喜糕的價格就不低。何況,如今已嫁為人妻的梵音辭,花哨會更大,瞧瞧六哥腰間的玉飾質地就知道了。

女人用銀,不一定花在自己身上,可能給男人用,但都是要花出去。

女為悅己者容,妻為君者計。

胡裴瞧他還在糾結,便道:“與其好奇司寇寮的刑房事務,不如在晁綱手下好好學。你已不用毛遂自薦,但是出鋒必有應,這樣才能得到晁綱這種人的賞識,才能在司士寮裏立足站穩,再紮根往上。”

胡陽悶悶地應了聲,掙紮的面容在擦黑的晚間不容辨明,想來還是為換崗、銀子的事糾心。

胡裴倒是眼力好,一眼透徹他的心思,心裏輕嘆,直言道:“六哥,晁綱其人聰慧,但心有計較,所以不會太喜歡比他聰慧的下屬。

六哥性子忠厚實誠,在他手下積累經驗,定能出鋒。”

他頓了頓,認真地道,“六嫂當年是國學女子裏有名的才女,這般的女子為何看中六哥?”

胡陽心裏一跳,真停下腳步。

他想起院子裏似水嬌妻的音辭,吶吶道:“她比我聰慧,很多事一點就透,可是我……一來官位低微,配不上他。二來我連賺的銀都沒有七妹多,要七妹替我買珠釵送她嫂子……我……”

胡裴了然。問題還不一定是出在梵音辭身上,恐怕是六哥單純的心裏作祟。

“官位這事必須得等,一個蘿蔔一個坑。

待有人讓出來,你才能上。

往日裏你準備充足,遲早有機會。

若是為銀錢……你有現成的助力不正是七姐麽,如今她意氣風發,正是你入股投份子的最佳時機啊。”

胡陽的臉瞬間便秘色,扶額嘆道:“你當我不想呢?音辭原本和八妹玩得好,這會嫁給我轉頭和七妹膩膩歪歪,把嫁妝的田産、鋪面都投了油嘴滑舌的七妹……唯有我……”

胡裴沒想到胡陽後宅是這般情形,一時忍俊不禁。

他聳肩膀憋笑,差點就溢出唇口。

真是傻人有傻福,這般的傻哥哥有這般的妹妹,還娶了這般好的妻子護着他,真是令人……啼笑皆非。

反倒把自己襯得像是一個傻子,在認真得幫他解決問題。

胡陽不知道哪裏惹到胡裴,小九連招呼都不打一個回府裏。

他心裏是聽了胡裴的話,知道晁綱為人不錯,只是覺得別扭。

養家糊口的任務攤到音辭身上,掙名聲的活給自己。然而,這名聲吧,自己也沒能掙出來。

心裏不得勁又郁悶的胡陽轉道,繞過前大街的胡府,往後小街的胡府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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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大周是道府郡守制,不同于諸侯制度,也不同于地方郡守制,類似于現代和古代結合,偏向現代省市鎮鄉的劃分。

2.大周還是帝王制。不過,為了不發生皇子叛亂,就把皇子和公主下方地方生活,不得使用“軒轅”姓氏,而是改用“女宣、男袁”的姓氏。

3.但是,前幾代身為皇子、公主,下放到地方,再不能享受真皇子公主的榮耀,那些宣袁經幾代人的發展還是有些想法,很多都已經暗暗籌備,有了反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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