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今生的初見
夏季炎熱,南州四面環山,熱烈的日照将城內烘烤得更加悶熱,連帶着吹過的風,都帶着令人難耐的濕熱。
街道上熙熙攘攘的行人視線被一輛華貴的馬車吸引住了視線,大熱天親自外出的富貴人家可不多。
馬車在雲藝布坊門前停下,周圍便有人忍不住駐足探着頭朝裏頭看。
只見一只嫩白如玉的手率先撩開了車簾,纖細的手腕随着動作在衣袖下露了出來,一旁的丫鬟連忙上前将車簾徹底打開,馬車內走出嬌柔身影的同時,周遭驚起一陣不小的驚嘆之聲。
來人一襲淡紫色縷金挑線紗裙,裙身寬松掩去了她原有的身姿體态,但即使不顯纖瘦,那張嬌媚明豔的臉龐卻仍是十足惹眼。
灼灼日照漫天灑下,恰好落在她欺霜賽雪的面龐上,像是籠罩着一層極為不真實的淺淺紗光。
細長濃密的眼睫輕輕顫動,嫣紅的唇在口脂的點綴下嬌豔欲滴,修長的玉頸下若隐若現的鎖骨凹陷出好看的弧度。
一雙烏黑澄澈的眼眸淡淡掃過周遭,眼尾勾起的弧度便帶起幾分嬌柔的媚意來,好似天生豔骨。
“這是哪家的小姐,雖是瞧着體态略顯豐盈,但臉蛋倒是極為動人,若能娶這般的女子為妻,定是做夢都能笑醒。”
一聲嘲諷的笑打破了那人的幻想,身旁一人一盆冷水潑下:“想什麽呢,那是宋家的矜貴千金,貌賽天仙家世雄厚,豈會是你這等小喽啰可評頭論足的。”
“宋家?前些日子自京城而來的那個宋家?!”
“那當真是想也不敢想了。”
京城宋家世代門閥,往上幾代因着與皇室的姻親關系,一直穩固在朝中難以撼動的高位之上,只到近兩代稍顯遜色了些許,但也仍是位高權重,是尋常人想攀也攀不上的名門望族。
而眼前這位女子,便是如今宋家當家的膝下嫡長女,宋知渺。
馬車旁,丫鬟花凝手腳麻利地為她撐起陽傘,一面陰影籠罩在這張精雕玉琢的俏臉上,卻仍是叫她不免微蹙了黛眉。
花凝見狀,忙又騰出一只手來拿出小扇,風勁不可太大也不可太弱,力道适中地朝宋知渺扇去微風,嘴裏忍不住低低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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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姐,如今日光熱辣,出門一趟實在折騰您的身子,這等小事喚奴婢來做便是了,今個兒怎想起要親自來布坊取衣。”
宋知渺只覺出府短短片刻,周身便滲出了令人不适的汗濡,嬌貴如她,換作平常是斷不會這般折騰自個兒的。
可今日不得已。
“陳小侯爺今日一大早便登門造訪,分明此前還聽聞他遠在揚州,怎今日便到了南州,還是避一避吧。”
宋知渺偏軟的嗓音在說着這般似抱怨和厭煩的話語時,也顯得像是小貓撓癢一般沒什麽威懾力。
花凝歪了歪頭,仍是不解道:“陳小侯爺的心思自是再明顯不過了,小姐此前不是早便明了了,不是還道他瞧上去霁月風光溫文儒雅,倒是個不錯的男子,怎這會子便避之不及了。”
“也談不上避之不及……”宋知渺話語一頓,不知怎麽将話說下去,這便抿住了嫣唇,明眸蔓上了煩悶之色。
這位陳小侯爺名為陳堰,身為廣臨侯嫡子,年長宋知渺幾歲,如今還未婚配。
宋知渺剛過及笄,家中有意為她擇一良緣,她與陳堰便是在小半年前的一次宴席上相識的。
陳堰在京城本就小有名氣,殷實的家底,俊朗的容貌,還有那沉穩溫和的為人,無一不讓他位居京中貴女最想嫁的夢中情郎前列。
時下民風開放,已不再是那套父母之命媒妁之言,适齡男女若遇有意對象,便也可大大方方相約見面,幾番接觸之下,若是有緣再談結為夫妻之事。
最初宋知渺對陳堰的印象的确不錯,家中人也覺得,如陳堰那般溫柔性子的男子,慣是會疼人的,也更能包容宋知渺打小便被寵慣了的嬌性子。
宋知渺便在矜持一番後應下了陳堰向她發出的見面邀約。
怪事便打從她初次與陳堰外出游湖開始。
本該是一次令人極為滿意的見面。
陳堰将游湖之行安排得滴水不漏,知曉宋知渺慣有些挑剔的性子,從初到宋府接她,再到畫舫上精巧得體的安排,最後大方得體送她歸府,無一不是做得極好,任誰得了這般重視的對待,也得對這男子多生出幾分滿意之意來。
可當夜宋知渺便做了個奇怪的夢。
夢中,陳堰在宋府門前等了她片刻,面上便有不耐的神色溢于言表。
女子梳妝打扮自是會耽擱些時辰,只是宋知渺分明記得白日她邁着袅袅步伐走到他跟前時,他笑如春風,彎着眉眼很是體貼道:
“與佳人相約,等上多時都是值得的,況且宋姑娘很是準時,我并未等多久。”
但這會,夢中陳堰身旁的随從動了動身子,上前朝他低語道:
“小侯爺,這宋家小姐啥時候出來,青天白日的,叫您在府門前這般幹等着,讓人看了去豈不笑話,她莫不是故意這般拖延,想着在與您相見前擺出高架子吧。”
這話聽着像是宋知渺高攀了陳堰還不知餍足一般。
宋知渺在夢中覺得氣惱,她的确是故意耽擱了一會,但也按照相約的時辰準時現身了。
男女相約,女子總歸是不好太過主動的,讓男子稍等一會,也顯得矜持,陳堰不也是循着男女間那點相約禮儀,這才提早了一刻鐘來此嗎。
一貫都是如此的,怎到了她這便是擺高架子了。
然而,令宋知渺咂舌的卻并非這話,而是下一瞬陳堰心高氣傲挑起眉梢,鼻腔發出一聲冷哼,滿不在意道:
“這個宋知渺仗着自己生得一副天姿容色,任誰都不放在眼裏,此番費了些功夫才将她約出,瞧她那妩媚妖豔的模樣也得知不是個矜持的,頭一次不過裝裝樣子罷了,待我奪得她心,你自瞧得見她蠱人谄媚的模樣。”
那畫面太過真實,那嗓音太過熟悉,以至于宋知渺在驚醒後幾乎都不覺得那是個夢。
翩翩公子陳堰怎是會說出這般輕浮話語之人,言語中的戲谑的不屑和與她相見時的模樣形成了鮮明的對比。
但到底是個夢。
宋知渺心中雖有膈應,但也仍是在後來接二連三應下了陳堰的邀約。
每次,陳堰都做得完美無缺,但每次,宋知渺都會在當日夜裏夢見與白日完全相反的畫面。
那些夢境将陳堰清文儒雅的面具撕得粉碎,饒是沒有任何證據證明這些是真的,但實在難叫宋知渺心安,繼而便逐漸開始回絕陳堰。
起初陳堰并不在意,以為是宋知渺欲擒故縱。
但拒絕的次數多了,他便行事開始詭異起來。
激進魯莽的做法,與夢中的模樣甚是相似,雖是還未徹底撕破臉皮,卻也已是驚得宋知渺好生害怕,這才不管不顧求着父親帶她遠離京城,打着外出游玩的由頭,實則是想躲避陳堰一陣子。
可沒曾想,竟又在南州遇上了他。
自雲藝布坊取回了定制的新衣,宋知渺站在門前深吸一口氣。
熱烈的日光照得她幾乎要睜不開眼,身上的黏膩更甚,悶熱激起胸腔的煩躁,都是她鮮少會讓自己遭受的處境。
心中掙紮片刻,到底是沒能敵過嬌慣的身子發出的抗議,宋知渺輕啓嫣唇,無奈道:“走吧,回府。”
大不了回去便在屋子裏躲着,陳堰若要見她,父親應當是能幫着擋去的。
馬車隔絕了光照,身側有花凝扇來的微風,緩和了片刻,宋知渺這才逐漸舒展了眉眼,惬意地倚靠在了軟墊上。
花凝輕搖着小扇,視線忍不住不時朝一旁明豔的側臉上飄去。
她雖跟在宋知渺身側多年,但仍是每每瞧見自家小姐的容顏都忍不住驚嘆。
宋知渺當真是極美的。
但她的美濃烈豔麗,并非時下所慣見的淡雅。
随着年歲的增長,她的身姿越發婀娜豐盈,容貌越發嬌媚明豔,的确是極為惹眼的存在,也因此與京中大多貴女的形象大有不同。
宋老爺和宋夫人将她保護得極好,雖是性子嬌了些,卻是難得的單純天真,與她私下有交情之人,都會打心眼裏喜歡這個又嬌又俏的小姑娘。
花凝眨了眨眼,忍不住輕聲問:“小姐,見過這般多世家公子,饒是那陳小侯爺您也并無意願,您究竟喜歡怎樣的男子呢?”
宋知渺看着花凝頓了一下。
怎樣的男子。
實則,在有那些奇怪的夢境之前,她以為陳堰便是她所喜歡的男子模樣。
可受那夢境的影響,她除了對陳堰生出幾分抵觸的疑慮外,也在與他接觸時察覺了些自己心底的異樣。
她的嗔怪,陳堰笑而不語,她的嬌蠻,陳堰應對得得心應手,就連她的無理取鬧,陳堰也好似全然不介意一般,耐着性子哄她至好。
這些相處看似十足契合,可宋知渺卻覺得心中毫無波瀾,甚是無趣。
她未曾領略過男女之情,卻也覺得若是心中動情便該是熱烈的躁動的。
會有不安,會有焦慮,會因而盛怒也會因而柔軟。
總歸不該是陳堰這般猶如提前預設好了本子,按部就班滴水不漏的。
那她喜歡怎樣的男子呢。
正想着,馬車忽的一停,激起一陣颠簸叫宋知渺晃動了身子,她擡眸朝前看去,花凝已是先一步開口道:“怎麽了,怎突然停下了?”
馬夫答道:“小姐,好像是哪位将領帶兵入了城,前頭叫軍隊擋了去路,咱們得稍等一會了。”
南州位于齊國國土下方,此處連接着邊疆、北關一帶至京城的重要道路,不時便會有自下方更遠處的将領領兵路經此處。
宋知渺聞言身子微動了一下,忍不住直起身子擡手撩開了馬車簾一角,猶豫間已是将視線飄了出去。
不遠處,浩浩蕩蕩的黑甲軍踏着風沙而來,為首的一匹黑色駿馬上跨坐着一個身披铠甲身姿挺拔的男子。
男子背對着這頭,只瞧見他烏黑的發高束在腦後,身旁帶動的微風吹拂他的發梢,像是在試圖柔和他冷硬的背部線條。
他原本懶散勾着缰繩手指在兩側行人避讓後轉而用力拉扯了起來,彎曲的臂膀勾勒出手臂的肌肉線條,一雙被黑袴包裹的長腿有力地夾緊馬腹,帶起駿馬一陣沉重的出氣聲,駿馬微擡前蹄,這便放緩了速度,帶領着軍隊整齊有序地行走在被圍觀的大道上。
宋知渺頭一次見軍隊出行有些看呆了,未曾注意到一旁的花凝也湊了過來。
花凝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最為顯眼的黑馬男子,眼底的驚豔之色藏不住,不自覺道:“小姐,那人瞧着好生俊朗,不知是哪方的将領。”
宋知渺回過神來,不由輕笑一聲打趣道:“背對着你也能瞧出俊朗,你莫不是還會穿透視線不成?”
花凝不好意思地撇了撇嘴,忙不疊坐回了身子,小聲低喃着:“只是覺着氣場強大頗為霸氣罷了,不知小姐可是會喜歡這類男子?”
說來,宋知渺所接觸的男兒中,大抵為京中錦衣玉食的王公貴族,像這等連背影都透着一股帶着極強壓迫感的強大氣場之人,自然也是頭一回見。
宋知渺不知自己下意識又将視線朝那背影飄去了一瞬,又做賊心虛般迅速收回視線,這才抿了抿唇,似是認真解釋道:
“沙場男兒冷硬粗糙,慣是不會疼人的,那人瞧着便是塊笨木頭,我怎會喜歡這樣的。”
話音剛落,走在最前的男子突然曲臂拉扯缰繩,駿馬擡蹄帶動着他的身形轉過身來,入目便見一張輪廓分明的五官立體俊美的臉龐,幽暗深邃的冰眸顯得狂野不拘,整個人發出一種不怒自威的嚴峻氣質。
一雙冷眸淡然掃過街景,像是在分辨前行的方向,卻叫周圍仰頭圍觀的衆人,不自覺移開視線,不敢與之對視。
刀削斧鑿般的臉龐在烈日下熠熠生輝,周身散發着令人畏懼的強大氣場。
直到那抹沉冷的視線忽的朝宋知渺的馬車方向看來,目光鎖定于此,叫宋知渺剛飄忽而去的視線猝不及防與之對上了。
心頭猛然一震。
被聽見了?
這怎麽可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