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重生若有來生,不求大富大貴,只願無……

熙平三年深秋,衛都洛陽。

朱雀坊毗鄰北宮,大衛諸王公主多在此開府。

懷真的府邸位于春風裏最東,一面緊鄰着姑母永嘉,另一面與建陽門遙遙相望。

牆外有株古銀杏樹,高逾五丈,枝繁葉茂生機盎然,是春風裏最有名的景觀。

秋日涼風習習,遍地金黃,銀杏葉在風中翩跹起舞,蝴蝶一般越過高牆,掠過亭臺館閣,飄向了飛檐朱欄的繡樓。

階前侍立着一排神情焦灼的婢媪,随着樓中的嘶喊聲漸弱,衆人的臉上也漸漸泛起了慘淡的悲哀。

整整一天,穩婆進進出出,太醫來來回回,卻始終未見半點轉機……

懷真置身于重重簾幔後的産床上,無休無止的陣痛折磨得她大汗淋漓聲嘶力竭。距離她上一次生孩子已經過去四年了,沒想到竟比前次還兇險。

到處充斥着令人窒悶的血腥氣和汗味,眼前人影幢幢如走馬燈般,她的意識漸漸模糊,甚至連近在咫尺的蕭漪瀾也看不清了。

突如其來的死亡于她而言是徹底的解脫。最後的時刻,她似乎聽到了嘹亮的嬰啼。

靈魂離開了軀殼,冉冉升上長空,她看見了金色華蓋般的銀杏樹,忽然想起每一次謝珺回來時都要從那邊路過,有時會下馬撿幾片葉子回來逗葭葭。

葭葭是她的女兒,如今剛四歲。

她的魂魄如秋風中的落葉般載浮載沉,生命縱然充滿了悲哀和痛苦,卻也有着數不盡的歡樂,她舍不得葭葭,舍不得新生的嬰兒,更舍不得出征在外的謝珺。

如果早知那是永別,她一定不會在他離開時與他争吵。

可惜都錯過了,她永遠沒有機會和他說出心裏話,也永遠不知道他心裏究竟怎麽想的。

若有來生,不求大富大貴,只願無病無災長命百歲。

許完願之後她便靜待輪回,沒想到意識蘇醒時卻在墓室。

棺中除了她金裝玉裹的屍身,還有謝珺的護甲和佩劍、女兒的玩具和兒子的一撮胎毛。

不知為何,懷真的魂魄沒有進入輪回,而是在昏暗的墓室呆了很多年,中途曾被移葬到帝陵,幾年後卻又重新送回了公主墓園。

在移出帝陵時棺椁下的基座遭到破壞,墓中禁制失效,她在陰差陽錯之下獲得了自由,在深夜時分悄悄從棺縫中飄了出去。

天地遼闊風清月明,夜色缥缈幽遠,周圍林木蓊郁芳草從生。即便身處陰氣森森的崔園,卻也比悶在棺中和墓室裏要好。

然而外邊已經換了天地。

她在荒野中尋到了偷偷祭拜的謝家老仆,卻發現香案上謝珺的牌位與她并立。

她這才得知她的驸馬被枭首示衆,兒孫皆遭屠戮,女兒也英年早逝,夫家滿門忠烈皆化為飛灰。

這個噩耗差點震地她魂飛魄散,好不容易才她強行凝聚起神識,“如今是誰做皇帝?”

“燕王三子李缙。”老仆咬牙切齒道。

燕王是她的六皇兄,想不到皇位竟已傳到了子侄輩,看來這些年的确發生了許多事。

晨光熹微,懷真漸感不适,她知道應該在天亮前躲回棺中,可她亦知道,此日之後再無寧靜。

“洛陽在哪?我要去拜會一下新皇。問問他為何要對我的家人趕盡殺絕!”她語氣森然道。

老仆驚道:“殿下難道看不見?我們此刻就在北門外。”

懷真搖頭道:“我的視野僅有丈許,四面皆是重重迷霧。”

老仆恍然大悟,“小人疏忽了,殿下如今身在幽冥界,視野自然不同。洛京禁制森嚴,有國師坐鎮,神鬼莫侵,您切不可去冒險,否則三郎知道了泉下難安呀!”

懷真揚眉,嗤笑道:“我就算魂飛魄散,又與他何幹?何況他如今這遭際,恐怕也安不下來。”

老仆急道:“殿下當真不知?三郎這些年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昔日對您的承諾。”

懷真身形一頓,心頭有些迷惘,一時間想不起來他們之間有何承諾。只說道:“你若真想為主家盡心,便悄悄去城門口焚香告祭幫我帶路,我會永遠感念在心。”

**

破曉之時,懷真望見了高大巍峨的廣莫門。

确如老仆所言,她甫一靠近便感覺到極強大的威懾力,本能地想要退縮。

她的身形在半空中微微凝滞,正待轉身去找另一處城門試試時,眼角餘光突然瞥到了一雙眼睛。

那雙眼中泛出陰冷的鐵灰色,滿是憤怒、悲痛和鄙夷,望之令人膽寒。可懷真卻覺得莫名熟稔,“三郎?”她心膽俱裂,迎着針芒般的刺痛飄了過去。

城門洞上高懸着一顆頭顱,旁邊貼着巨大的布告,上面書寫着他的名字和罪狀。那顆頭顱怒目圓睜,滿面血污須發淩亂,早辨不出昔日模樣。

隔了二十多年的光陰,兩人靜靜對視,但那雙眼睛卻再也不會像昔日般泛起刻骨柔情。

懷真緩緩擡手想要撫摸他冰冷僵硬的堅毅面容,手掌卻穿過了他腦後的城牆。

‘三郎有何心願?’

‘夫榮妻貴。’

這是多久遠的記憶了?

起初她并未當回事,反倒取取笑他癡人說夢。世間豈有公主因驸馬而顯貴的道理?

或許他們都誤解了對方?他以為她心中只有崔晏,而她以為他鐘情蕭漪瀾。所以她至死不願揭露蕭漪瀾的真面目,而他矢志不渝要為她報負心之仇。

這些年他經歷過什麽?應是極為曲折離奇。半生籌謀披荊斬棘,終于一朝功成,卻還是跌落懸崖粉身碎骨。

他們從來都不是愛侶,甚至母族有無法化解的仇怨。

她也未覺得嫁給他有多委屈,所以他無需對她承諾。

“真傻,”她再次伸出手,虛虛撫過他淩亂的發鬓,怆然道:“無論生前風光還是死後哀榮,我都不在意,你何故如此執着?我若真想要這些,不過是認錯服軟,一句話的事……”

昔年父女二人鬥法,苦的是夾在中間的人,包括一躍成為天子貴婿的謝珺。

皇帝奈何不了倔強執拗的女兒,卻能随意拿捏身為臣屬的驸馬,懷真為此既驚愕又傷心,想不到堂堂帝王竟能如此刻薄狹隘,于是矛盾愈發不可調和。

謝珺是幼子,又是繼室所出,自小便在矛盾重重的家庭中長大,既要面對嚴肅冷厲的父親,又要應付充滿敵意的兄長,十歲前還要寬慰開解因家族獲罪而惶恐不安的母親,所以處理起這些可謂得心應手。

他的一片赤誠雖打動了心懷愧疚的皇帝,卻無法感化驕傲任性的公主。

“你真是個笨蛋,你根本不知道我想要什麽,你連自己的腦袋都看不住,世上哪有你這樣笨的人?”她的手哆嗦着,突然發現他原本怒瞪的雙目不知何時閉上了,滿面戾氣也漸漸消散,變得平靜溫和。

她愕然道:“三郎,三郎,你還在嗎?”

太陽升起來了,眼前驟然大亮,日光化為無數針芒從四面八方疾射而來,堪堪穿透了她薄弱的魂體。

這個瞬間仿佛置身地獄烈火中,她的魂體開始扭曲變形,越來越小,漸漸如殘雪般消融在了熾烈的日光下。

**

熾烈的痛苦漸漸消失,面前似有清風萦繞,妙音陣陣幽香撲鼻。

她到底是魂飛魄散了,還是終于要進入輪回了?

“泱泱,醒醒,快醒醒!”有個無比熟稔親切的聲音在耳畔響起。

懷真心念微動,突覺天塌地陷,腳下一空掉入了無盡深淵,迅速下墜的過程中,耳邊卻有人不厭其煩喚着她的小名,那聲音溫柔動聽,好像是幼年時母妃親切的呼喚。

她從劇烈的暈眩和的頭疼中掙紮着醒過來,未及睜眼卻感到溫熱的氣息撲面而來。

她霍然啓目,正對上了一雙狹長深邃的黑眸,眸中似有明滅不定的暗火燃燒。她登時驚出一身冷汗,不覺往後躲去,可身體卻被一只手臂緊緊攬住。

那張近在咫尺的臉容再次靠了過來,她腦中閃電般劃過意識消失前最後一個畫面——廣莫門上高懸的人頭,但他不是謝珺。

還不等她反應過來,那人突然擡起她的下巴吻了過來。

懷真驚慌失措,拼命扭頭掙紮躲避,他靠得太近箍得太緊,以至于她胸肺間被擠壓地快要喘不過氣。

灼熱濡濕的吻落在粉頸玉肩上,懷真不由渾身劇顫,憤怒和恥辱驀地湧上來,如火一般席卷全身。

她拼盡全力怒吼了一聲,合身一撲推開了壓制着她的人。

雖然本能地想逃,可是手腳卻像不聽使喚般顫抖個不停,不知該如何起身,也忘了怎麽邁步。

“怎麽突然鬧脾氣?”那人從容起身,朝她伸出了一只骨節分明的手。

懷真滿面通紅,氣喘籲籲地擡起頭,看到一個錦衣華服的俊雅青年正似笑非笑地望着她。

這裏不是廣莫門外,不是熟悉的墓室,也不是崔園的茅廬。

她茫然四顧,發現自己身處一座軒敞高闊窗明幾淨的畫室中,偌大的花梨木案上筆架如林,挂着大小不一數百支筆,一列寶硯玉盞中調制着各色顏料,旁邊玉鼎裏插滿了畫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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