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來得及黃泉路漫,盼與卿早日重逢!……
懷真心跳如雷牙關打顫,駭然怒瞪着面前衣冠楚楚的年輕男子。
這是畫院東邊的素雪齋,她少時跟崔晏學畫的地方。面前之人不是別人,正是才華橫溢風流倜傥的慶陽王世子,也是無數春閨少女的夢中情人。
他們曾相約白首私定終身,鬧得滿城風雨人盡皆知,可是崔晏最後背叛了她。
而且崔晏早就死了,他的首級盛放在精美的镂空金盒中,被謝珺當做祭品放在她位于帝陵的新墓室中。
她清楚記得盒上貼着黃紙封條,還有那行朱筆小字,‘敬呈吾妻泱泱,昔日大仇得報,卿且安息。家中一切如意,勿以為夫為念。黃泉路漫,盼與卿早日重逢!’
懷真是封號,泱泱是她的名字,出自‘瞻波洛矣,維水泱泱。’
她一時間分不清是真是幻,人死真的能複生?時光真的會倒流?
“懷真,你莫不是中邪了?”崔晏蹲下來,好奇地端詳着面前秀眉微蹙的少女。
這丫頭素來最是伶俐,從未像現在這樣失魂落魄過,不過這呆呆的樣子倒是可愛極了。
他探手過去想逗她,手指還沒觸到臉頰,她卻如夢初醒,像只張牙舞爪的小貓般尖叫着撓了他一把。
崔晏疼得倒吸了一口涼氣,急忙縮回手,只見手背上赫然多出幾道血痕,不由大為驚異,實在想不通哪裏冒犯了她,平時在一起不都挺乖順嗎?
懷真像是突然想起了如何掌控身體,起身跌跌撞撞地往外跑去。
崔晏只覺莫名其妙,下意識追了出去。
懷真三步并作兩步跑下臺階,正站在庭中硯池邊,呆望着水中倒影。
小衫飄霧縠,豔粉拂輕紅。
那是一個豆蔻年華的少女,雪膚花容雙環垂髫,娉娉婷婷天真嬌柔,依稀是多年前的自己。
她愈發怔忪,一低頭看見了玉白甲縫中的血泥,便下意識地蹲下身,将手探進了池中去洗。柔波漫上肌膚時,奇異的觸感令她的靈魂都産生了一陣興奮地顫栗。
她不再是虛無的,她可以清晰地感覺到水流的質感。但這變化太過詭異,她不太敢信,于是低頭在手臂上咬了一口,久違的痛感讓她不由熱淚盈眶,忍不住激動地跳了起來,“是真的?天吶,我回來了,我竟然回來了……”
聲音是少女時特有的甜潤嬌美,如珠落玉盤。
崔晏站在一邊捂着手背,驚疑不定地望着她又哭又笑激喜若狂的樣子。正欲開口查問,她卻挽着裙裾轉身奔出了月洞門,似乎再也不想多看他一眼。
院中蟬聲陣陣,梧桐蔭裏款款步出一名年輕女官,翠钿寶髻,着藍色襦裙罩湘色半臂,容色嬌美身姿婀娜,正是春和宮女史蕭漪瀾。
她漫不經心地行了個禮,瞟了眼懷真消失的方向,不解道:“崔世子,你把公主怎麽了?”
崔晏将血痕未幹的手背在她面前晃了晃道:“我是受害者,別問我。”
蕭漪瀾瞥了他一眼,意味深長地笑道:“別以為我不知道,你趁着教學便利對她動手動腳。誘騙無知小女孩絕非君子所為,崔世子若真有本事,為何不去招惹抱善公主?”
崔晏挑眉一笑道:“抱善沉悶無趣虛僞做作,何況早許了人家,還是懷真可愛,何況你怎知我們不是兩情相悅?”蕭漪瀾啞口無言。
不遠處傳來悠悠鐘聲,午睡時間結束,畫師們很快就會過來了。
崔晏挑眉道:“蕭女史若真有德行,就該時時規勸引導公主,而不是冷眼旁觀,看她被人誘惑。”他探身過來,盯着蕭漪瀾的眼睛,壓低聲音道:“除非你別有用心。”
“胡說,董娘娘對我有再造之恩,我怎麽會有二心?”蕭漪瀾偏過頭去,面帶怒容道。
崔晏不以為然,嗤笑道:“宮裏的女人真是虛僞至極,難怪抱善那麽受歡迎。”他說着舉步往外走去,招呼随從為他包紮傷口。
鐘聲已響,蕭漪瀾不便久留,忙從小路離開去找懷真了。
**
盛夏的午後酷熱難耐,可懷真欣喜若狂,竟絲毫不覺。直到奔出畫院,離開芳林園,上了連通後宮內院的廊橋,才發覺頭暈目眩汗如雨下。
她停下來在袖中摸索手帕時,聽到身後有人喚她,回頭就見兩個小宮婢氣喘籲籲地追了上來。
“三公主,您、您怎麽跑這來了?蕭、蕭女史到處找您呢!”
“蕭女史?”懷真腦中靈光一閃,暗暗點頭道:“蕭漪瀾?可真巧啊!”
不是冤家不聚頭,片刻之間就遇到了崔晏和蕭漪瀾,接下來會是誰?
宮女們卻沒發現她的異樣,只叮囑她先去前面陰涼處歇息,她們回去傳話。
懷真此刻也已冷靜了下來,擡頭正好看到一座幽涼微芬的小亭,便想着過去略坐會兒,整理整理思緒。
“見過三公主!”亭中石桌前候着兩名宮婢,看到她忙迎出來見禮。
懷真一眼便看到亭中冒着絲絲冷氣的花梨木冰桶,驚喜交加道:“這是誰備下的?太貼心了。”
她正要走過去,兩人卻不動聲色擋住了去路。
懷真停下腳步,疑惑道:“什麽意思?”
兩名宮婢神情尴尬,其中一個微紅着臉小聲道:“二公主約了燕王殿下在此相見,所以命奴婢們先來打點。”
懷真擡起手一一扳着手指,心中暗數:崔晏、蕭漪瀾、抱善、燕王,睜開眼就聚齊了四個對頭,也是不容易啊!
不過她跟燕王并無過節,但燕王的兒子滅了她全家,子債父償,算到他頭上也不過分吧?想到謝珺挂在城門洞上的頭顱,她在三伏天不由打了個激靈。
還來得及,一切都還來得及。她輕輕吸了口氣,含笑望着兩名宮女,反問道:“就是說,我不能進去?”
兩人面面相觑,一時間也有些拿不定主意。若是兩年前,恐怕她們的公主都不敢攔懷真的駕。
董婕妤十年盛寵,風頭正勁時連皇後都要避讓三分。懷真是她的獨女,亦是皇帝的掌上珠,生來金尊玉貴,集萬千寵愛于一身,從未受過半點委屈或怠慢。
今時不同往日,宗正卿董阗因貪墨被罷官抄家,竟抄出他結黨營私構陷忠良等罪證,皇帝震怒,下诏賜其自盡,族中男丁流放女眷充官。
董婕妤素服脫簪跪在殿外,剖心析肝字字泣血,想為兄長乞命,奈何君恩似水,覆水難收。
整整兩日皇帝都不曾露面,任由她單衣赤足跪在蕭瑟秋風中。皇帝沒再垂憐她,而是派了女官于衆目睽睽之下嚴詞斥責,又強行遣其回春和宮思過。
董婕妤自此纏綿病榻,不久便郁郁而終,至死想不通為何會失寵。懷真目睹至親之死,父皇的絕情令她如夢初醒冰寒徹骨。似乎一夜之間看透了世情,自此與皇帝日漸疏遠直至漸成陌路。
皇帝縱然對寵妃涼薄,但女兒自幼養在膝下,十餘年來朝夕相處,怎會沒有舐犢之情?因此父女離心後他既惱恨又愧悔,可始終等不到愛女主動示好,別說晨昏定省,就連寥寥幾次會面都冷漠倨傲出言不遜,着實不近人情。
昔年只覺得活潑嬌蠻的幼女格外可愛,是死水般沉寂的後宮中獨一無二的靈動。如今卻只覺她目無君上可憎可惡。
後宮從來不乏美人,縱然董婕妤沒了,仍有別的佳人可慰君心,然而女兒卻是不可替代的。他寵了十三年,終究也是付出了真心的,不甘心就此失去。
皇帝想着她到底少不經事,且早年太過寬縱,以至養成了這副可惡的性情,只要稍加磋磨歷練,定能變得懂事乖巧起來,至少能學會服軟求和。
于是皇帝便将懷真交由以嚴苛著稱的中宮管束,中宮皇後出自王氏,向來教子有方。然而半年過去卻未見成效,皇帝便将她交于倡導婦道女德的盧太妃教導。
一晃數月,皇帝不僅沒能等到女兒回心轉意,反而等來了盧太妃請辭,她聲稱無法教導這般頑劣不堪的任性公主。
自此,懷真被奪去出行儀仗,一應用度皆削減,并責令移出春和宮景明院,居于偏僻別館,身邊奴仆宮婢皆被遣散,僅留一名女官和四名宮女。
雖然她的待遇一落千丈,但是懾于積威,宮人們還是不太敢過于欺淩這位小公主,畢竟君心難測,誰知道哪天她會不會又複寵。
正自僵持之際,突然聽到由遠及近的腳步聲。
懷真回身去看,就見小路盡頭數十人正緩步行來,為首兩名內監清道,其後宮扇林立花團錦簇,衆人正擁着一名錦衣繡襦雲鬓高髻的宮裝麗人款款行來。
兩名宮女見狀喜不自禁,忙奔下臺階,去道邊跪迎。
為首之人正是她的二皇姐,中宮所出的抱善公主李濃濃。與面相陰鸷冷厲尖刻的皇後不同,抱善公主生的慈眉善目一團和氣,且素有雅量,因此在宮中人緣頗好。
抱善身着黛藍繡蝴蝶紋對襟襦裙,挽着花青色绡縠披帛,腰束寶帶,笑吟吟望向亭中矗立的懷真,仰頭打招呼,“懷真也在,真巧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