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父女子不與父鬥,臣不與君争
長秋宮規矩甚多,宮人從未見過此等鬧劇,一時也看呆了,待反應過來立即跑去壽安殿禀報皇後。
而李晄的侍從們遠遠看着,沒有一個敢上前。
辛谧跟前跟後想要分開他們,卻是徒勞。直到帝後親臨,這才命人将鬥成烏眼雞的二人分開。
李晄惡人先告狀,‘噗通’一聲跪下,氣喘籲籲地訴說懷真的諸般不是。
懷真厮打半日早累到虛脫了,也不想辯解,索性掙開嬷嬷的手臂滑跪在地。
“孽障!”熟悉的聲音越來越近,她心頭發緊,撐着身體的手肘微微發顫,指甲用力掐着掌心,拼命想讓自己冷靜下來。
她不敢擡頭,心中思潮翻湧愛恨交織,害怕看到熟悉的面容會淚如雨下。
視野裏出現了兩只玄色赤金紋六合靴,她微微擡起眼角,看到一抹柘黃色袍擺,心頭一熱,淚意頓時湧了上來。
“這樣的日子還胡鬧?朕算是白養了你。”皇帝年近六旬,但精神矍铄中氣十足,此刻負手而立不怒自威。
懷真心頭澀痛忍淚含悲,輕輕伏跪在地,心頭萬種情緒突然消散,漸漸平靜了下來。
即使重來一次,有些事情還是不會改變吧?
皇帝望着面前卑躬屈膝的單薄身影,頹然嘆了口氣,一個弱質纖纖的女孩,十多年來順風順水,這般強烈的恨意和铮铮傲骨究竟從何而來?
難道她不知,自己所有的榮光和驕傲都是來自于君父的恩寵?
父女無聲對峙時,抱善和皇後就站在三丈開外。
眼見父皇神色似有松動,她忙故技重施,奔過來勸解道:“懷真還小不懂事,父皇千萬別生氣。姐姐向來寬仁,若知道您為了她懲罰懷真,定會泉下難安。”
“濃濃,你處處護着這個沒良心的東西,她可未必會記你的好。”皇帝瞟了眼靜默的懷真,心裏又氣又恨,更多的則是無奈。
“父皇別這麽說,懷真對我可好了。”抱善笑着抱住他手臂央求,“待會兒我們要出宮去,可您奪了她的儀仗,身為堂堂大衛公主,連步障厭翟①都沒有,怎麽出行?父皇,您就開開恩,不如今天……”
皇帝擡手制止了她,冷哼道:“我看她并不在意這些,就和宮女們擠一輛車吧!”
皇帝意在羞辱懷真,但她卻毫不在意,依舊靜靜伏跪在地。
起初她多忤逆之舉,怨恨他冷漠涼薄,不忿他刻薄寡恩。
承安十九年初冬,她在城外送別了遠赴嶺南流放的董氏男丁。當晚董婕妤殁了,兩日後充入掖庭為官奴的小姨暴卒,尚在京中的董氏女皆淪為宮婢或沖入樂坊。
她四處奔走想要解救,卻無能為力,于是滿心憤恨幾欲崩潰,在母親葬禮上驟然發作,質問高高在上的皇帝,譏諷曾受過董婕妤恩惠的命婦,十三歲的女孩一身重孝,神情凜如霜雪咄咄逼人,場中瞬間鴉雀無聲……
結果卻是雪上加霜,她不僅駁了皇帝的面子,也得罪了諸位命婦,使得董家遺孤的處境愈發艱難。
而她則被交由中宮嚴加管教,卻不知悔改,再見皇帝時依舊語氣尖酸毫無敬畏之意,為此沒少受到懲戒。
皇帝見她本性未改,認定是身邊服侍的人挑唆,便将她的乳母秦姑調離,把她送到盧太妃身邊撫養。
盧氏出身書香世家,自幼仰慕班姬,她以為進宮後會像班婕妤一樣成為德才兼備的賢妃,殊不知後宮風氣最是淫靡,她所倡導的女德婦道被人嗤之以鼻。
先帝慕其才名偶爾光顧,卻覺得她的端莊模樣寡然無味,遑論逆耳之言,漸漸失去新鮮感後便不再去。
可他很樂意尊奉這樣一位特立獨行的後宮典範,遂令其開班授課,将她當做訓誡宮眷和女兒的工具。
盧氏年輕時頗謙遜和藹,當她發現自己是深宮唯一的清流後,日漸暴躁。聽過她講學的人成百上千,竟無一人真心追随,甚至将她視為異類,這讓她倍感憤怒和痛苦,于是将體罰引入了教學中。
懷真見到的并非溫婉優雅的年輕才女,而是嚴苛冷厲的枯瘦老婦,年邁的她愈發肅穆莊嚴,就連嫔妃們見了她都膽怯,何況不谙世事的少女?
懷真也不例外,但她沒想到此後數月她們都成了對方的噩夢……
盧太妃給懷真的最後一句箴言是子不和父鬥,臣不與君争。③
懷真記在心裏,從那以後她不再以卵擊石自讨苦吃,而是無聲的反抗。就像現在一樣,無論皇帝說什麽,都一言不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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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帝離開後,抱善奔過來示好,“父皇說的是氣話,你莫要當真。”
李晄也起身,正被侍從攙着去回去更衣,懷真側頭望去,他也正好望過來,臉上神情似有些愧疚。
抱善笑容可掬道:“你可是我妹妹,我不會讓你和下人們擠一輛車的。”她低聲道:“母後也不會同意的,否則傳出去了人家以為我們苛待你。”
懷真擡頭定定望着她,似乎能将她的臉盯出兩個洞。
抱善渾身不自在,忙令人帶她下去更衣理妝。
洛陽城中熱鬧喧阗,與記憶中的一樣。
過廣莫門時,懷真忍不住從華蓋厭翟車中探身往後看。
城門洞上自然沒有高懸的人頭,可她卻在護送的羽林軍中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面孔——謝珺。
謝珺十四歲入軍中歷練,蕭家平反後因外祖之故被破格選拔為羽林郎,所以他此刻出現在儀仗中再正常不過。
辛谧見她神色有異,關切道:“公主可是不舒服?”
懷真身體無恙,只是心裏難受罷。
馬蹄聲在耳畔響起,有人敲了敲窗棂,懷真掀起紫羅輕帷望去,竟看到崔晏驅馬過來,正朝她微笑致意。
“別來無恙啊,”他眼神灼灼,盯着她追問道:“懷真,最近怎麽不去畫院了?”
懷真面上笑容一僵,這段時間她差點忘了還有崔晏——這個幾乎決定了她曾經命運的人。
在墓室中看到他頭顱的時候,她便徹底釋懷了,所以重來一次她不會再對崔晏有絲毫愛意。
前世遭他背叛欺侮,她在悔悟之後更多的是自省自厭,奈何那時已淪為虛無的鬼魂,連自由都沒有,遑論複仇?
如今崔晏竟還來招惹,讓她覺得無比厭惡,便十分冷淡地說道:“以後也不會去了,我不想學畫了。”
崔晏大為震驚,還沒來得及詢問緣由,懷真已放下簾幔,竟連多看一眼都不願。
以前可都是她追着他跑,他頗為享受被她崇拜的感覺。
她驕傲狂妄不知天地厚,偏生對他言聽計從信賴有加。可是怎麽轉眼之間,突然就像變了個人?
車行半日,到達崔園外的行館時已近申時。①
男賓先行前往北邙山下的營帳休息,命婦們則在行館外下車。
內侍架起紫絲步障,辛谧扶懷真下車,皇後與抱善在前面的鳳辇,此刻早已入內安歇。
迎候的婢媪似乎知道懷真身份,态度頗為傲慢,帶她進入偏廳便轉身出去了,連茶水果品都沒有,更別說安排過夜的房間。
辛谧追上去想讨個說法,不料卻遭到對方奚落,并讓她去找二公主抱善讨要,言下之意是她們眼中只有抱善一位公主……
懷真早習慣了冷眼和孤立,只是沒想到連這樣的日子也不例外。她得寵時并未刻意欺壓過別人,不明白為何失勢後要被抱善處處針對,就連喝口水都得是她的恩賜。
她不欲生事,更不願辛谧為她出頭,怕因此連累到元嘉姑姑。
元嘉姑姑?她起身正準備出去勸辛谧,但腦中卻突然靈光一閃:元嘉與皇後有舊怨,皇後偏執狹隘,元嘉神秘莫測,她不可能将過往一筆勾銷,皇後也不可能不加防範。
若元嘉真的摒棄前嫌或者假意求和,那她今天一定會來,如今她是京中貴婦圈中舉足輕重的人物,所以缺席太過突兀,極易引人遐思……
辛谧為她抱不平,見她卻心平氣和,不解道:“這怎麽能忍?您也是堂堂大衛公主呀!”
的确很難忍,所以她年少無知時無數次想逃,甚至将希望寄托于崔晏身上,他的故鄉在遠方,她幻想有朝一日跟着他回去,那樣就能永脫苦海。
懷真沒有說話,緩緩走了出去,站在檐下望着院中來來往往的人影。
怎麽可能逃得出去?她至死都未離開過洛陽。
燕王妃、魯王妃與齊王妃正結伴走過中庭,婢媪們熱情接引,噓寒問暖好不殷勤。
懷真站在偏廳前,廊外有花木遮掩,因此她們并未看到她。
辛谧出去了一趟,不知從哪裏摘了一捧櫻桃,送給懷真解渴。見懷真恹恹的,便侍候她在屏風後的短榻上歇會兒,自己出去找人給她們安排住處。
那櫻桃太過酸澀,懷真咬了一口便吐了出來。
鞍馬勞頓了半日,正自昏昏欲睡時,外面突然傳來異動,懷真驀地睜開了眼睛,蹑手蹑腳挪到後窗朝外看去,只見數名黑影越牆而入,眨眼間便消失在庭中樹影裏。
她不由大驚失色,尋常盜匪哪裏敢闖皇家行館?事有蹊跷,懷真心頭疑雲密布,按理說行館守衛應該極其森嚴,怎麽能讓外人悄無聲息地闖入?
辛谧是元嘉姑姑的心腹,以她的資歷和本事不可能連杯茶水都讨不到,竟要親自去摘野櫻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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