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7章 .帝陵皇帝輪流做

大行皇帝停靈在含德殿,殿前白幡翻天,丹陛兩邊的甲士身上和兵器上也蒙了層白紗。

殿中梵音陣陣,伴随着綿綿不絕的哀哭聲,四下裏皆是凄惶惶一片。

青廬外設高案,擺着一應禮器和祭品等。

懷真和宮眷們跪在一起,另一邊則是大行皇帝生前的寵臣。

宮眷這邊引領衆人的是五皇子的養母沈美人,她從未想過有朝一日會擔此重任,但論資排輩到她了,只能硬着頭皮上。

随着大行皇帝駕崩,新帝嗣位,後宮嫔妃也都紛紛晉為太妃,沈美人則成了這群人的首腦,這讓她受寵若驚卻又心裏發虛,幸好有端肅的永嘉大長公主從旁協助。

懷真和諸王妃及郡主縣主等跪在一起,身後是一衆年齡相仿的低階內眷,都是董婕妤故去後,大行皇帝曾幸過的小宮嫔,一列兒排開竟有十二名,懷真看得觸目驚心,對父皇的觀感愈發複雜。

殿中的哀哭多是那些女孩發出的,不是為了追悼先帝,而是為了自身的命運。送葬那天,便是她們離宮之時,像前朝一樣,她們都将被送往白雲觀修行。

從發喪、舉哀、沐浴、飯含到入斂,以嗣皇帝為首的舉哀成員皆按太常卿的引導高聲哭踴。

饒是懷真這樣鐵打的身子骨,也都有些難以承受,後面那列嬌嬌怯怯的小宮嫔早就倒下了一半。

在殡宮中将近一個月,仿佛與世隔絕,也将人心底的悲哀無限放大了。唯一欣慰之事,便是德王借女兒李荻之口,告訴她謝珺已經脫罪,讓她放心。

入殓後,為了防止屍體腐敗,靈床底下便要放置冰塊。

因此殿中時刻彌漫着絲絲冷氣,陰森入骨。

出殡之前,衆人得以回家修整,懷真卻沒有急着回望春臺,而是去找了梁會,央他代為通報。

**

嗣皇帝李曙于勵政殿處理政務,天子常服外罩着缟素,神情疲憊憂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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命運奪走了他的父母,卻将遙不可及的帝位送到了他面前。

懷真參拜畢,擡頭時眼角悄悄掃過,禦案下為她設的那張小書桌果然不見了。

“懷真,”李曙在梁會扶持下起身,錘了錘肩背,徐徐走下兩級玉階,擡手令她平身,用溫和卻不容置喙的聲音道:“女子入勵政殿,于禮不合,朕已命人将你席位撤去,你可有異議?”

“臣妹不敢。”懷真垂眸,原想做出謙恭的姿态,可是忍不住卻開口道:“蒙父皇開恩,臣妹得以在此讀書受教,朝臣們都沒意見,為何皇兄會覺得不妥?據臣妹所知,皇兄并非古板守舊之人,您敢公開質疑沿襲數代的選官制度,為何不能破格留我在此讀書?”

她一口氣說了這麽多,令他頗感驚訝。

兩人雖是兄妹,但因年齡和身份,其實并不相熟。

和抱善一樣,他少年時也對她又妒又恨,不明白父皇為何将兒子們交由太傅學官,自己卻将大把精力花費在牙牙學語的幼女身上。

後來出宮開府,娶妻生子,他才終于明白,身為人父,面對成群兒女,不可能真的一視同仁,總有偏寵的那個。

“九品中正制雖沿襲數代,但積弊日久,已成沉疴宿疾。朕主張的唯才是舉得到了天下士人的支持,可見是順應時勢的。你可曾聽過‘禮法以時而定,制令各順其宜。’?”他篤定她不會知道這些的。

懷真心中着惱,不欲忍讓,忿忿道:“這話出自《商君書·更法》,講的是是公孫鞅、甘龍、杜摯三大夫于秦孝公禦前讨論變法。”

李曙啞然,面色尴尬道:“是誰教你的?”

懷真道:“宗正卿盧泰,皇兄要治他的罪?皇兄有商君之志,為何獨獨容不下一個小女子的求學之心?”

李曙失笑,見她鼓着腮幫子,氣呼呼的樣子,竟覺得有幾分可愛。

“朕是一國之君,不是刑場劊子手。”他放松了語氣,“你是公主,學禮制法度有何用?将來做女學究嗎?勵政殿并非等閑之地,朕不敢開這個先河,否則将來公主嫔妃皆效仿,朝廷還有何威信可言?”

懷真前來并非想和他探讨這個無解的話題,只是沒想到一時意氣,竟引出了這麽多,心裏也頗懊悔。

“臣妹失言,還請皇兄見諒。”她以手加額,語氣謙卑道。

李曙見她放低了姿态,心中不快這才消散,“懷真,你今日來,不會是為了找自己的書桌吧?”

懷真這才道明來意,李曙極為驚愕,引她入內殿相談。

“殺母之仇不共戴天,朕不可能輕饒的。懷真,你為何會替王氏母女求情?”李曙難以置信道。

“臣妹并非是為她們求情,而是為了江山穩固,才想懇請皇兄派人多加留意。德王來勢洶洶,絕不會因一道遺诏便铩羽而歸。魯王原本就觊觎儲位,更不可能就此撒手。他二人皆是中宮所出,誰也不會讓誰。父皇自然也考慮到這一點,才會将帝位傳給皇兄,想讓您來居中調和,免去手足相殘的悲劇。”

她見李曙若有所思,像是聽進去了,這才繼續道:“可是,并非所有人都和皇兄一樣寬仁大度,重手足親情。父皇停靈期間,誰也不會動手的,否則将背負大逆不道的惡名。但皇兄千不可放松了警惕,德王和魯王皆非等閑之輩,他們後邊還有個隐忍不發的雍王。您頒布的第一道诏令已經令魯王和雍王心生怨怼,他們遲早會借母後名義生事的。所以,為了長遠打算,您須得令人看護好王氏母女,一旦她們有什麽三長兩短,魯王便會趁機而動……”

李曙聽到她質疑自己的政令,面色頓時不悅,未等她說完便打斷道:“懷真,你的好意朕心領了。但若不顧殺母之仇,那便枉為人子。王氏這個毒婦,仗勢欺人作威作福,朕時時刻刻盼着殺之而後快。還有她生的蠢女兒,朕沒判她個弑君弑父之罪,已經是天大的仁慈了。”

懷真手足發涼,恐懼如細蛇般自後背緩緩爬了上來。

皇帝這個職位,真的會改變一個人的心性,能将人身上的剛愎自用激化到極限。

她相信在此之前,定然也有心腹近臣勸過,但李曙心意已決,無人能左右罷了。

他雖飽讀聖賢之書,可還是困囿于個人恩怨中難以自拔,這是人之常情,但帝王本不該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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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行皇帝的喪儀極為盛大,四棺兩椁,最外層為金絲楠木,上面刻著蛟龍、鸾鳳、龜鱗圖案,隆重而莊嚴。

送葬隊伍綿延數裏,前頭靈幡飄飄,其後是一千多人的鹵薄儀仗隊,之後才是梓宮。出城之時天街兩側聚滿了依依不舍的百姓。

雖是守成之君,但在位期間也算國泰民安,對百姓來說這便是明主了,因此時不時有人自發送行,到了北邙山下時,隊伍後面竟已浩浩蕩蕩跟了數千洛陽民衆。

春林花多媚,春鳥意多哀。

懷真坐着一輛青羅車,後面緊随着新朝的兩位小公主,她們原本鬧着要和小姑姑同車,但因于理不合,被教引女官帶了回去。

前面是永嘉大長公主的紫羅車,車蓋上蒙着白紗,從四角垂落,在風中飄飄袅袅。

懷真不覺想起了元嘉,她如今葬在崔園,也不知道靈魂早入了輪回,還是和她曾經一樣,拘在墓室中不得自由。

想到元嘉便會不由自主想到辛谧,皇後被廢之後,她的爪牙應該也不會有好下場,懷真在守喪期間不便四處走動,還沒探訪過。

她迄今仍不明白,元嘉珍而重之的遺書中,為何要交代這麽一個人?

日暮時分,送葬隊終于抵達帝陵。

擡頭只見殿宇高闊連綿不絕,雕梁畫棟間描龍繪鳳,在夕陽下分外昳麗,許是人多的緣故,竟絲毫不見陰森之感。

變故發生在入葬時。

按照禮節,嗣皇帝要親自在梓宮前致哀敬酒三次,其後由內侍執燈,嗣皇帝在梓宮前引導龍輴入地宮,衆臣緊随其後,等梓宮正式安放在棺床上,祭奠之後再離開地宮,最後由衆工匠放下斷龍石,徹底封閉地宮。

但李曙卻在第三次敬酒時一頭栽倒,冠冕落地,鮮血直流,人也就此昏了過去。

懷真和宮眷們在後面跪着,并不知道發生何事,只是隐約聽到騷亂。

她悄悄擡起頭,可入眼處皆是一片缟素,什麽也看不清。

似乎有人在呼喚禦醫,隐約聽到鄭宜的哭聲,這老頭看着身形瘦小,可精力旺盛,他哭靈的本事連諸王都自愧不如。

懷真正在胡思亂想之際,卻突然聽到甲兵之聲,內眷們也都紛紛直起身,原本還挨着懷真的兩名小公主也都爬起來,神色驚惶地跑去找自家母妃了。

不知道是誰喊了一聲‘陛下駕崩了’,場中頓時大亂。

懷真轉頭去看,卻發現魯王妃和幾個子女不知所蹤,她正尋找德王妃和阿荻時,手腕卻被人扯住。

“別愣着了,快跑。”耳邊響起李晄的聲音,懷真想也不想便跟着他穿過四處逃竄的人群,往一邊的柏木林中跑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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