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1章 .占有欲你這般放不開,等洞房花燭夜,…… (1)
登基大典于五月下旬舉行,李旭榮登帝位,這标志着洛陽長達三個月的動亂終于結束,衛室将迎來新的曙光。
原本朝臣們擔心皇叔趙王居功自傲,不願離京,卻沒想到他在慶賀完新帝登基後,便自請回歸封地。
朝臣們為此感激涕零,其中鄭宜最為甚。
因為當初邀請趙王進京,可是他力排衆議,甚至背着丞相王綜決定的。
若最後釀成東漢末年的董卓之患,那他可就萬死難辭其咎,連三公也都要被他拉下水,晚節不保了。
趙王出京那日,皇帝因政務繁忙無暇分/身,便派了新任丞相鄭宜率百官去送,謝珺自然也在其列。
昔日他跟随黃炎去雍州時,承蒙趙王慷慨,曾派出郎中令吳彰①,助他們對抗隴山山賊,又多次挫敗慶陽崔氏的陰謀。
謝珺身為羽林衛的隊長,和吳彰并肩作戰合作多次,也算是結下了戰友之誼。
何況黃炎逝世前叮囑他,若有機會代自己向趙王道謝,他自然該把話傳到。
趙王早就知道了黃炎的遭際,如今聽謝珺親口說起,愈發覺得唏噓,感慨他生不逢時功敗垂成。
趁着諸王争儲超綱混亂之際,原本經黃炎游說,歸附于朝廷的武威郡和西平郡迫于壓力,又被雍伯餘用鐵腕争取了過去,僅剩金城郡還在勉力支撐。
除此之外,突厥于開春之際大肆侵擾北方邊境,向中原王朝進犯。
雍伯餘不願耗費兵力去抵抗,也不想向朝廷求援,竟與突厥達成協議,只要敵軍不在雍州地面劫掠,便允許其借道。
如此一來,與雍州接壤的梁州便遭殃了,邊民苦不堪言,地方官員再三上書請求朝廷定奪,奈何臺省政務堆積,奏疏擱置,導致多地受損嚴重。
雪上加霜的是,皇叔進京當時,預感到好景不長的的燕王在臣屬建議下,帶領家小和部衆慌忙逃出了洛陽。
但他并未回到封地,而是連夜奔向南方,投靠了舅父揚州刺史王世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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揚州是繁華富庶地,朝廷不願失之,何況正值多事之秋,實在無暇兼顧,只得睜只眼閉只眼,先以外患為重。
正是明白這些道理,所以皇叔絕不能在洛京久留,否則遲早有一天可能就走不了了。
他從侍衛近臣口中聽過護國公幼子之名,對他的膽識頗為佩服,遂再三邀請,讓他有機會去漢陽。
謝珺隸屬于新任征西将軍楊昌,他明白新的軍事計劃正在部署,他們不久将踏上前往雍州的舊路,便向趙王承諾一定會去拜訪。
新朝新氣象,官場變動極大,除了丞相王綜受魯王連累引咎辭職外,就連掌管宮禁的衛尉卿秦默也被撤換,接替他的是公車司馬令韓崧。
而南宮衛士令陸琨則被任命為新的公車司馬令,既是表彰他的擁立之功,也為了向永嘉大長公主和陸家示好。
新帝對于朝廷中無處不在的冗官現狀深惡痛絕,既然哀帝将左右都候劃掉了,他便也沒想恢複。
但謝珺跟随他期間功勞不小,何況他與懷真交情匪淺,他便有意拉攏,于是給了他一個宣威将軍的軍職,讓他去楊昌麾下磨煉,待有機會再加封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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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王妃原是楊皇後的侄女,如今夫榮妻貴,理所當然成了新皇後。
因為其他姐妹早已出嫁,李荻便成為了本朝唯一的小公主,取代了懷真的地位。
相對于一看就是個刺頭的懷真,柔弱嬌怯天真單純的李荻更受歡迎。
就連一向對晚輩頗為挑剔的永嘉也對她青睐有加,認為她是才是皇家公主該有的樣子。
懷真明顯感覺到後宮的風氣變了。
新帝早年喪母,又是中宮所出,自然不願去尊位份低微且對他并無養育之恩的嫔妃們為太後,故而将後宮中資歷最高的祖父庶妃盧氏尊為了太皇太後。
盧氏名門出身,早年便是洛京有名的才女,而且德高望重,尊她為太皇太後,無論前朝還是後宮都無人敢有異議。
盧氏沒想到年近七旬,還能得到賞識的機會,不由摩拳擦掌,開始着手準備重整後宮。
她打算由下至上,先從宮娥們開始,繼而是女官,最後是嫔妃公主等。
自此,宮中怨聲載道,宮女們就連平時多看一眼某個羽林郎,都有被同伴舉報的風險,更別說私相授受甚至暗中幽會了,一旦被發現,可是要押去長信宮,當着所有人的面受審的。
刑罰倒不是很重,盧太妃畢竟老了,心志也不比當年,讓她下令笞殺宮女或殘忍體罰她是絕對做不到的,只能罰犯錯的人面壁思過抄書背書,甚至于殿外挂着牌子罰站,并強迫合宮上下去圍觀。
手段雖然柔和了些,但還是頗有威懾力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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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到夏夜,望春臺便是避暑聖地。
李荻攜了表姐楊寄容前來拜訪時,懷真正倚在廊下的羅漢床上,和宮女們一起聽董飛銮講故事。
故事的主人公不是別人,正是她高祖父的母親崔後的身世。
教坊司有個傳了好幾代的流言,說崔後的生母原是舞姬,因美貌動人舞姿絕佳而聞名,有貴人為其脫籍,金屋藏嬌數年後,她卻又自己跑了回去,最後在教坊司終老。
“看來習性真的會遺傳,崔娘子後來不也抛夫棄子,獨個兒跑去隐居了?聽說連女兒出嫁兒子封王她都不肯回來看一眼。天下怎麽會有這樣狠心的母親?”素娥嘟囔道。
“有人生性涼薄,這也無可厚非。”董飛銮道。
懷真饒有興趣道:“你們有所不知,我幼時聽我的乳母講過,”她壓低聲音,神秘兮兮道:“是我天祖父②,也就是太/祖皇帝辜負了崔娘子,他們年輕時許下約定,要對彼此忠貞不渝,但太/祖皇帝登基後就食言了,今天王氏女進宮,明朝盧家女入室,崔娘子一氣之下才與他決絕,此後餘生再未見過。城北谷門外三裏處有條小溪叫青牛溪,聽說是太/祖當年常騎着一頭青牛去崔園叩門,路過那裏會下來飲牛。附近農夫常看到皇帝從田壟經過,早就熟識了,慢慢地還會打招呼,同他開玩笑,問他陛下今日又吃閉門羹了?”
董飛銮第一個抗議,“這編的也太假了,哪個農夫敢同皇帝陛下開玩笑?何況皇帝出行,鹵薄就得上千人,不得把田壟踩平了?還獨自騎牛,你當是老聃騎牛出關呀?”
其他人也都不信,齊齊面現疑惑。
懷真舒了舒腰,挑眉道:“那可真不巧,我們家也姓李。說不定他便是學的老聃呢?何況太/祖皇帝軍旅出身,為人豪邁不拘小節,史書中也記載了,說他随和開明,和武将文臣皆能打成一片,與民同樂又有什麽稀罕?那時候大衛才建立沒多久,又不是現在,宮裏到處都是規矩……”
閣前燈火通明,周圍燃着驅蚊的香草,案上擺着冰鎮果品,宮女們皆圍攏在側,聽到通報聲時才四散開來,恭恭敬敬地列隊相迎。
懷真扶着葭葭的手起身,笑着招呼道:“阿荻,容娘,快請入座。”
宮人搬來坐具,李荻和楊寄容分坐兩邊,她們都是望春臺的常客,故而見此逾矩行為并不吃驚。
“小姑姑,”李荻見每次過來她們主仆都是鬧成一片,忍不住發問,“您這邊的宮女,不用去太皇太後那裏學習禮儀嗎?”
懷真笑着掃了一眼衆人,“當然要去呀,我可不敢明目張膽地忤逆太皇太後。但我和她們相處多年,早就習慣了舊日方式,若她們突然都變得循規蹈矩,我反倒不習慣。”
楊寄容羨慕道:“我若是宮女,也願來殿下宮中當值。”
懷真不由失笑,望着她道:“容娘不是立志要當女将軍嘛,怎麽能屈尊做宮女呢?就算你答應,皇兄皇嫂還有楊将軍可不答應。”
楊寄容不好意思道:“我是說,我喜歡殿下這邊的氛圍。姑姑宮中太壓抑了,我呆一天就覺得不能呼吸了。”
她望了眼李荻道:“真佩服阿荻,她樣樣都能做到最好,我卻連行走都不能令姑姑滿意。”
懷真安慰道:“尺有所短寸有所長,你無需在意這些。我只問你,此次西征,你真要随軍?”
不等楊寄容開口,李荻便立刻點頭,激動地小臉微紅,“是的,大軍再過幾日便要開拔,表姐明天便要出宮了,所以我陪她來向您辭行。”
懷真又驚又喜,末了卻似有些傷感,擡頭望着高天明月,呢喃道:“我若是也能去就好了。”
兩人皆是大驚,楊寄容訝異道:“殿下,您可是長公主,怎麽能去随軍呢?”
跪在懷真下手的董飛銮一時沒忍住,輕笑着嘀咕道:“必然是追随情郎咯!”
懷真回身瞪她,她忙噤聲,委屈巴巴地垂下了頭。
但兩個小丫頭卻都聽見了,忍不住面面相觑。
李荻尤為好奇,靠過去嬌聲問道:“小姑姑,是誰呀?竟然也在軍中?”
懷真扶額道:“別聽她瞎說。”
楊寄容卻是愣住了,沉思了一下,似有所悟,失落道:“我……我明白了。”
懷真擡頭望向她道:“你明白什麽了?”
楊寄容竟像是極為失落,皺着小臉,泫然欲泣道:“我實在難以啓齒。”
懷真實在太喜歡她的性格,更羨慕她的身手和勇武,竟不忍看她難過,忙起身将她拉入閣中,借着燈火一看,見她目中淚光點點,竟像是真傷心了。
“容娘別哭,快跟我說說,究竟怎麽了?”她拿出帕子幫她拭了拭眼角,放柔聲音道:“我還沒見過你哭鼻子呢,當然,也不是說不能哭,我只是納悶,怎麽好端端就掉淚了?”
楊寄容癟了癟嘴,深深望了一眼懷真,臉上閃過羞愧之色,一開口卻是哽咽之聲:“我直到此刻方明白,他的心上人,原來……原來是殿下您?”
懷真困惑道:“你說誰?”
楊寄容吸了吸鼻子,羞慚地別過頭,抽噎着道:“宣威将軍謝珺。”
懷真怔忪良久,方讷讷道:“你——對他有意?”
楊寄容默默點頭,悶聲悶氣道:“我真傻,竟一點兒都沒看出來。我耶耶器重他,叔伯們也對他另眼相看,我還以為……還以為是我的心思被他們洞悉了,故而才将他視作自家人,我沒頭沒腦地去找他,他總是避而不見,直到我忍不住坦白,他才說他早就有心上人了。”
“啊?”懷真覺得舌頭有些打結,敢情對面竟是情敵?
“你喜歡他什麽?容娘,你不覺得他很沉悶無趣嗎?”楊寄容這樣年輕熱血的人,竟然相中少年老成的謝珺,讓她極為驚訝。
楊寄容仰起頭,黑湛湛的眼中淚光瑩然,詫異道:“殿下怎麽會這樣說?難道您不覺得他很好嗎?我讀書不多,但我見到他時,腦子裏卻無端浮起不知什麽時候學過的詩經篇章:瞻彼淇奧,綠竹猗猗。有匪君子,如切如磋,如琢如磨。瑟兮僩兮,赫兮咺兮。有匪君子,終不可谖兮……”
與善人居,如入芝蘭之室,久而不聞其香。
可是懷真沒法跟她解釋,總不能和她說這個人前世是我丈夫吧?
楊寄容見她似乎還未動容,便一把握住她手臂,激動道:“殿下,您當真沒看出三郎的好?他身手敏捷武藝超群,平日切磋時随随便便就能拔得頭籌,而且我耶耶考的那些排兵布陣或戰術戰略,他也能說得頭頭是道。将軍們平日喝酒劃圈說大話時,他從不參與,只默默地坐在自己營帳讀書,或者就去找人研習兵法韬略。武官們休沐時,大都成群結隊進城喝花酒,他是從來都不去的。他可是謝家和蕭家的後人,我來洛陽這麽久,從未見過哪個名門子弟像他這般……”
懷真只看着眼前那張櫻桃小嘴叽裏咕嚕個不停,但什麽都沒聽進去。
腦海中只有一句話在來回盤桓:容娘竟然叫他三郎?還叫地那麽親熱?
楊寄容發現她心不在焉,不由得停了下來,想了想卻開始道歉。
“殿下,對不起,我不知道……先前不知道你們之間的事,我追問過他心中那人是誰,他并未多言,只說見面比登天還難,但他心如磐石矢志不渝。我當時難過極了,可轉念想到西征之路漫漫,久處之後肯定能令他對我改觀,實在不行,我還可以用我耶耶的威權壓他,迫使他就範……我太卑鄙了,怎麽會有這般龌龊的念頭?”
她這樣坦然,倒讓懷真手足無措起來。
“不知者無罪,容娘,你無需向我道歉,”她思忖着,緩緩道:“聖人論跡不論心,論心世上無完人。人人心中皆有邪念,即便你真的那樣做了,對不起的也不是我,而是他。”
她見楊寄容滿面愧疚,便語重心長道:“威權只能換來阿谀奉承奴顏婢膝,換不來一顆完整的心。你對他心動我不會生氣,有人認同是件很開心的事,怎麽會生氣?我的立場讓我無法對你做出合适的規勸,這件事你要自己去想,慢慢會想明白的。”
楊寄容愣愣望着她,嘆道:“我們年齡不相上下,殿下為何懂這麽多道理?看來,在勵政殿讀書果真有好處。”
懷真被她給逗樂了,擡手拍了拍她的腦袋道:“那是當然,不過現在誰都別想了,就算皇兄大度不計較,太皇太後先要發飙了。”
楊寄容也破涕為笑,心頭陰霾似乎消散了一半。
懷真輕輕捏了捏她的臉蛋,鼓勵道:“你很快就會發現,天地那樣遼闊,這麽點兒心事實在是微不足道。容娘,我期盼着你能成為本朝第一位女将軍,只有這樣,才能破除太皇太後口中的女子卑弱,須得依附于男子才能生存的謬論。”
楊寄容茅塞頓開,眼中再次煥發了光彩,握住拳頭道:“我一定不會辜負殿下的期許。”
盡管懷真再三叮囑,但楊寄容可能回頭就對小表妹說了。
小閨蜜之間,這種秘密是根本藏不住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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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真和謝珺的事,慢慢就成了半公開的秘密,大家都心照不宣,就像前世她和崔晏那樣。
大軍開拔當日,懷真和李荻在侍衛們的簇擁下出城去送楊寄容,在見過主帥之後,衆人便去不遠處的小山丘邊說話。
當謝珺策馬過來時,包括楊寄容在內的所有人,都默契地轉到了山丘另一邊。
懷真依然是素服簡妝,秀發用幾支玉釵松松绾住,淡淡的玉澤映地肌膚也如玉般細膩瑩潤。
謝珺摘下頭盔,跳下馬背想要行禮,懷真忙擡手扶住,笑盈盈道:“別浪費時間了,快跟我多說幾句話,等你們班師回朝還不知道何年何月呢!”
謝珺讪讪一笑,将頭盔挂在馬鞍上,自然而然地握住了她的手,虛虛攏在掌中,萬般愛憐地摩挲着,俊顏含笑,眸中溢滿了柔情蜜意,就連說話的聲音都聽得人牙酸,“我會時時刻刻想着回來同公主團聚,這樣便不會偷懶了。”
“你就不是會偷懶的人。”懷真嗔道,抽回右手從懷裏摸出一個小小的物件,放到他掌心道:“言念君子,溫其如玉。帶上這個,護佑你平安。”
謝珺驚喜地低頭去看,見掌中躺着一塊墨綠色的玉,成色極佳,觸感溫潤,他用手指輕輕拂過,納悶道:“并沒有字呀?”
懷真無可奈何,嘆道:“非要刻上字才能算嗎?我的心意竟不如兩個字值錢?我喜歡天然質樸的東西,故而将它原原本本地贈你,沒想到你竟不領情。那還回來吧!”
她說着便要奪回,他急忙藏到了身後,“是、是我愚笨,公主恕罪。”
她自然不能說是她臨時起意,因此來不及雕琢一些祝福的話語。
而且她也是受了容娘的啓發,晚上抱着枕頭想了許久,覺得不能總是以故人的角度看他,這對如今的他不公平。
可是容娘哪裏知道,他還真不是詩經中的君子,真正的君子在殘酷血腥的權力鬥争中是無法立足的。
最終能活下來的,誰也不比誰幹淨。
若有朝一日容娘發現,她所敬慕的翩翩君子,終究也會走上弄權之路,她還會始終如一嗎?
謝珺對那塊玉愛不釋手,珍而重之的放進了胸甲後的衣袋裏。
懷真知道他喜歡綠色,葭葭幼時看到一切綠色的東西,都會頓住腳步,對婢媪們指着說耶耶顏色。
他突然背過身去,在脖頸裏摸索了一陣,解下了一只形制古雅的寄名鎖,整了整衣襟轉過來,将其遞到了懷真手上,頗有些動情道:“這是我自小戴着的,我不在的時候,希望它能替我守護公主。”
懷真握了握手中帶着餘溫的鎖片,胸腔突然湧起一股熱流,眼睛不由得模糊了。
她上次見到這個,是在葭葭百日宴上。
他将佩戴了二十年的鎖片送給了葭葭,說是可以護佑她平安長大,鎖片一面是象征福和祿的芙蓉鷺鸶圖,另一面是長春花,中間用篆字刻着一個‘壽’,是他滿月之時,外祖父所贈。
當時蕭家已有頹敗之勢,襁褓中的嬰兒前途未知命運叵測,老人親自在他頸上戴了那只寄名鎖,希望上蒼保佑,能助他渡過危厄。雖然此後十多年過得頗為坎坷,但終究是熬過來了,所以他覺得那鎖片是幸運之物,便将其轉贈給了病勢沉重的孱弱嬰兒。
此後葭葭一直戴着,她記得很清楚,彌留之際,乳母将沉睡的葭葭抱到病榻前,她用盡全力吻了她的小臉,看到她衣領內滑出一半的鎖片……
此刻在這樣的情景下看見這鎖片,她赫然明白過來,一切真的不一樣了,這一世不會再有她的葭葭了。
許是上天仁慈,為了補償她,才讓她遇到了一個和葭葭很像的女孩。
“我會的,等到年底新宅落成,我就搬出宮去。你回來後,可能要去春風裏拜訪我了。”懷真努力綻開了一絲笑容,但聲音裏卻是無法掩飾的落寞和傷心。
他還以為她為離別在即而難過,心裏既感動又竊喜,情不自禁地上前擁住了她。
這個擁抱是實實在在的,雖然因橫亘在中間的铠甲而顯得有些冷硬。
她心底觸動,擡起手臂勾住她的脖頸,仰起頭在他唇上咬了一下,趁他吃痛啓齒時,舌尖探入,勾住了他因緊張而僵直的舌頭。
電光火石之間,他的腦海中像是突然炸開了一般,有瞬間的失神,卻又猛地開了竅,在她的循循善誘下重重吻住了她,以幾乎能讓她靈魂戰栗的熱情,吻得她渾身酥麻站立不穩,整個身體全都依在了他健壯的手臂中。
一吻既了,兩人都有些意亂情迷。
懷真撫着微腫的唇瓣,神情頗為懊惱,本以為身為過來人,可以輕輕松松占便宜,可是到了後來幾乎毫無還手之力。
但是,這種将自己完全交托出去的片刻放松感還挺不錯,可惜太短暫了,都來不及好好回味。
她擡頭去看謝珺,見他一臉迷醉,猶自陶陶然,像是還沒回過神來。
他還沒走,她便開始想念了。
想念他獨有的剛健清爽的男子氣息,也想念他笨拙青澀無處宣洩的熱情。
她微微嘆了口氣,曼聲吟道:“渭水東流去,何時到雍州。”③
謝珺如夢初醒,再次擁住了她,伏在她耳畔呢喃道:“公主,您不該來。”他嘴上這麽說着,卻又将她摟得死緊,探索着去嗅她頸後濃密黑發間的馨香。
懷真被鐵甲硌地生疼,也是怕纏綿久了愈發難舍,便推開他,半開玩笑道:“我當然得來,不然怕你被別家小娘子拐走了。”
謝珺懷中一空,心中滿是失落,懵懵然道:“誰會拐我?”
懷真牽起他的手往前走了幾步,見他亦步亦趨地跟着,便笑道:“你看吧,人家手一拉就跟人跑了。”
謝珺猶自不解,絞盡腦汁地思索着她的反常。
直到懷真道破了天機,“楊家是本朝新貴,容娘巾帼不讓須眉,她對你青睐有加,竟讓我平添了幾分危機感。這不,趕緊巴巴地出宮來,讓楊昌明白你是我的人,別因為愛才心切就想招做女婿,那我可不依。”
謝珺這才恍然大悟,一時百感交集。
既為她的坦率動容,又自悔沒有主動交代,還因為受到她如此重視而狂喜不已。
他不像懷真自幼在萬千寵愛中長大,有縱容的父皇,有護短的母妃,有盡心呵護的親族,順風順水十三年,才會在驟然的變故中緩不過神來。
他幼年乃至少年從未受過重視,懵懂無知時也有過争強好勝之心,在先生考較學問時贏了比他年長六歲的次兄謝瑨,結果換來的是衆人的冷嘲熱諷,包括父親的冷眼,以及母親的一頓毒打,甚至還被勒令去向謝瑨道歉。
那種事情很多,多到他再也不想出人頭地。
兄長們都是從文的,他便知道他得另辟蹊跷,所以稍微長大一點就入了行伍。
那時也沒什麽野心,最害怕別人提起他的身份,然後将他和父兄對比,他寧肯父親找個由頭将他移除宗籍,安心做個罪臣遺孤也比反複煎熬強。
後來蕭家平反,他的處境随之起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竟能從駐軍中調回洛陽,成了羽林衛中的一員。從那以後,他便常會聽到各式褒獎,也受到了上司的器重。
可那些與他有何幹系?外人看到的只是忠良之後的光環罷了。
只有懷真看到的是他這個人,從一開始便是她選擇了他。
她的手指輕輕拂過他的脖頸時,他有種将命運交到了她手上的幻覺。那以後很長時間,他閉上眼睛都能想起她指尖細膩柔滑的觸感。
他在不知不覺中心動時,從未想過能得到回應。哪怕是跳下馬車以命相護時,也沒敢奢望過。
可上天就像是突然良心發作,要将過去十幾年虧欠他的,全都一股腦塞給他。
也許這該歸功于他在回京路上情不自禁地表露心跡?無論如何,一切都太快了,快得讓他應接不暇。
“我當然是你的人,”他眼眸有些潮濕,握住她的一只手,輕輕擡起來貼到了脖頸上,“我的命,我的心,我整個人都是公主的。”
他說話時,微微凸起的喉結在她手指下顫動着。那樣冷峻疏離的長相,卻說着這樣令人心動的話,有種說不出來的性感。
懷真不由在心裏喟嘆了一聲,我恐怕要真的愛上這個人了吧?
她再次踮起腳,在他光溜溜的下巴上啃了一口,把臉埋在他頸間,近乎撒嬌的呻、吟道:“三郎,三郎,你只能是我一個人的三郎,不許別的女子這般叫你,好不好?”
她不願再去想曾經認識的那個謝珺了,還是珍惜眼前之人吧!
他忙不疊地點頭,雙手圈住她的腰,将她輕而易舉抱了起來,然後一手托舉着,另一只手攬着她的背,讓她像個孩子那般舒舒服服地趴在他肩上。
懷真環着他的脖頸,她能感覺到他的不舍和傷感,所以她便不敢再表露過多,怕影響到他。
“三郎,我應該再長高一點。”她嘆道:“那樣你抱我的話,就不會這樣吃力了。”
“不吃力,”他的腦袋微微向後仰,然後極溫柔地親吻她的面頰和耳側,“我力氣很大的,公主……”
“叫我泱泱。”她擡手掩住了他的嘴巴,打斷了他。
他有些難為情,害羞地開不了口。
懷真嗤嗤笑了,伏在他耳畔調皮地吹着氣,悄聲道:“你這般放不開,等洞房花燭夜,怕是連衣袍也不敢解。”
謝珺腳下一個踉跄,差點栽倒。
懷真得意地看着他面紅耳赤說不出話,這才笑着跳下地來,面不改色道:“可不是嘛,我說的是實話。”
她這樣說的時候,心裏便忍不住在想象,若與眼前之人春風一度,該是什麽感受?
他這樣子看上去應該是沒有經驗的,那麽初次在榻上是溫柔呢,還是生猛呢?
她又該如何做呢,裝出懵懂羞澀的清純玉女,還是……
正想着的時候,嘴唇便被狠狠地吮住了,直到她幾乎喘不過氣來才放開,“泱泱,等我!”
不遠處傳來畫角之聲,那是催促出行的命令。
他急喘了口氣,戀戀不舍地退到馬前,尚未開口眼圈卻紅了。
懷真笑眯眯道:“別磨蹭了,快去吧!”
他摘下頭盔戴好,翻身上馬,深深望了她一眼,懇切道:“泱泱,我不在的時候別把我忘了,若得閑的話,稍微想我一下,我聽說若有人入你夢,定是那人在想你。”
懷真鄭重道:“我記住了,你要保重。”
他調轉馬頭往集合的方向奔去,跑出了十來丈,回頭看時,見她依然站在梧桐蔭裏,衣袂飄飄,正含笑揮手。
此後漫漫征途中,便是那個絢爛的笑容一直陪伴着他出生入死,披荊斬棘。
**
回去的路上,懷真話很少,倒不是因為心裏難受,而是嘴唇有血腫痛。
李荻卻一直在哭,她自小和容娘一起長大,幾乎從未分別過。
“小姑姑,”她靠在懷真肩上,抽噎着道:“戰場上刀劍無眼,表姐要是受傷了怎麽辦?就算有貼身武婢保護,可還是很危險……”
懷真拍着她的手臂,安慰道:“你若放心不下,就去跟着你永嘉姑祖母吃齋念佛為她祈福吧!”
李荻不由坐直了身體,驚喜道:“好主意。”
懷真望向簾外,洛陽城又恢複了往日的盛景。
“過幾個月就是元嘉大長公主的忌日,我要去崔園祭拜,阿荻,你要不一起去?總不能整日念經吧?佛祖聽多了也會厭煩的。”懷真道。
“元嘉姑祖母啊,”李荻若有所思道:“我在河內時就聽過她的名號,外間都在說她是被廢後王氏逼死的。”
“對了,小姑姑,你知道廢後王氏怎麽死的嗎?”她饒有興趣道。
懷真苦笑道:“這個……我對此并不關心,你真想知道的,應該去問你父皇……”她說完卻又慌忙阻止,“這種事還是別問得好。”
魯王把持朝政時,外間都在傳說哀帝鸩殺嫡母。可無論哀帝還是魯王,最終都成了亡魂。
她從未懷疑過三皇兄,從當時的境況來看,魯王栽贓的嫌疑最大,但從如今的情勢來看,新帝的動機才是最足。若真是他所為,那李荻還去問的話,豈不是老虎嘴上拔毛?
“為什麽?”李荻天真地眨巴着眼睛問道。
“因為經過之前的一陣子動亂,朝政荒廢,地方不穩,你父皇肯定整日裏在為那些事操心勞神,你卻用這種無關緊要的事情去煩他,是不是不應該?”懷真反問道。
李荻想了想,點頭道:“我明白了。”
“霍家郎君怎麽樣?”懷真索性岔開話題問道。
李荻立刻面紅耳赤,粉臉低垂,羞答答地說不出話來。
懷真回到望春臺後,董飛銮跑前跑後盯着她的臉看。
她的頭都快垂到胸口了,董飛銮還是不依不饒,最後直接追到了寝閣,捧住她的臉啧啧道:“了不得啊,你那位小郎君……還真是如狼似虎。”
懷真撥開她的手,吸了口氣道:“拿些藥膏給我。”
董飛銮捧過妝鏡,擠眉弄眼道:“快瞧瞧,你的嘴唇像是被蜜蜂蟄了,這是咂地多狠呀!”
懷真奪過妝鏡丢到了一邊地毯上,董飛銮這才拿來一盒混着薄荷的藥膏,用絲綿沾了,一點點給她擦上。
清涼的感覺絲絲縷縷地擴散開來,懷真不由舒服地籲了口氣,往後躺倒在榻上。
董飛銮湊過來,憂心道:“懷真,那可是蕭家後人欸,你有沒有想過,他是在欺騙你、玩弄你的感情?蕭家人恨我們恨得入骨。”
懷真伸了個懶腰,道:“蕭漪瀾呢?”
董飛銮立刻來了精神,興奮道:“無論哀帝還是今上都厭惡死長秋宮了,你覺得廢後的爪牙能有好日子過?聽說那些狐假虎威的女官嬷嬷被杖斃的杖斃,發配的發配,剩下的全都充入掖庭為奴了。姓蕭的也不例外,她本來就是蕭家旁支,當年死賴着不出宮,如今落到這地步,就算蕭家也無能為力。”
“你去看過吧?”懷真靜靜道。
董飛銮哼道:“落水狗不打白不打,她得勢時可沒少欺壓我,你離京的那段時間,她一有空就來望春臺耀武揚威。哎,你要不要也去收拾她一下?”
懷真瞟了她一眼,沒好氣道:“想必你也狐假虎威,能做的不能做的都替我做了吧?”
董飛銮心虛地避開了她的視線,撇了撇嘴,小聲道:“這也能猜到?”
懷真沒有回答,望着簾幔上的金鈎,沉吟道:“我在想,等我喬遷之時,要不要帶你一起走?你這樣自作主張,萬一以後壞了我的事……”
董飛銮立刻膝行過來,握住她的手,做出一副搖尾乞憐的模樣,慘兮兮道:“公主,公主,您可不能丢下我,俗話說救人救到底,送佛送到西。您既然把我讨了來,就不能再把我丢下。我就算一輩子為奴為婢,也不要去給那些王公子弟做小老婆。”
懷真不冷不熱道:“可你日間講我天祖母的身世時,似乎覺得出身于教坊司挺了不起,為何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