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0章 .赴約(下)我絕不做裙下之臣,除非您……
“你?”她盡量讓自己顯得從容不迫,遂挺了挺胸傲然道:“你這算什麽呀?”
她又指了指嘴唇,志得意滿道:“不敢吧?我就敢。”
謝珺有些傻眼,他預判過她會有無數種反應,哪怕反手給他一個巴掌也算正常,因為這的确算是天大的冒犯,可是……現在這樣他該怎麽做?
“不敢。”他如實道,強迫自己垂下眸子。
即便沒有擦胭脂,但那兩片嬌豔粉嫩的紅唇卻也似能勾魂攝魄。他便不敢再看,生怕按捺不住做出狂妄的舉動。
懷真似乎扳回了一局,內心的驚慌和迷亂得以平複。
方才那種感覺實在太奇怪太吓人了,竟讓她方寸大亂,差點處于被動。
“哼,我就知道。”她按了按不再狂跳的心口,長長吐出一口氣,靠在身後城垛上,悠然道:“你要讓我意會什麽呀?唉,我天生愚鈍,最讨厭別人打啞謎。”
她須得将主動權握在手中,方能鎮定自若。而且她知道,只要她一開口說話,對方就會立刻落入下風,她便可以趁機肆無忌憚地打量他。
算算時日,也就兩個多月沒見,他的變化卻大到差點沒認出來。
較之當日平陰驿館,竟仿佛脫胎換骨一般。原本還殘存的那絲少年感幾乎蕩然無存,連同那葳蕤蘭草般的秀雅和郁郁修竹般的風貌。
如今的謝珺愈發俊朗挺拔,氣質卻偏沉郁深邃,如同傲然于雪地中的蒼松勁柏。終究,還是向着後來的氣質靠近了,這是她所熟悉的。
但當他擡頭看她時,雙眸卻是清正無邪的。
他的眸光既熱切又清冷,讓她恍如置身冰火兩重天,卻又再度心潮澎湃。
原來,并不一定要說話才能占上風啊,她明顯感覺自己敗下陣來了,竟有些本能地想要退縮,然而背後是堅實冷硬的牆壁,退無可退。
她雙手下意識地抵着牆磚,也不知道在逃避什麽,是頭頂初夏的豔陽,還是他令人無處遁形的目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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該死的李晄,為什麽不過來瞧瞧呀?她有些無助地轉過頭,卻口幹舌燥發不出聲音。
真要命,現在謝珺的氣場完全蓋過她了。
那是從爾虞我詐血腥陰謀中突圍而出的殺伐之氣,強勢而迫人,一個眼神的交鋒便令她有些丢盔棄甲。
就在還真驚慌失措卻又不願承認時,他緩緩朝她伸出了雙手。
“這樣呢?”他緩緩出聲道。
他可以壓低的聲音,恍然在耳畔呢喃般,懷真不禁面頰發燙,呼吸愈發急促,鬼使神差般将手從背後拿出,遲疑着遞到了他掌中。
就在她的手被他握住時,她腦海中‘轟’地一聲,眼前晃過一陣暈眩。
即便她喜好控馬握缰彎弓拉弦,但依舊十指纖纖,骨節勻稱,像所有閨中少女一樣。她平日養護地挺好,所以也就虎口和掌緣略有層薄繭,除非觸摸否則幾乎看不出來。
懷真的手指修長,手勁很大,她少時喜歡和人扳手腕,母妃曾笑那是粗鄙野蠻的行為,難道一個公主要靠力大出名嗎?
她卻不以為然,反倒舔着臉說力氣大了好,以後可以威懾驸馬。閣中衆人皆失笑,母妃幾乎笑得直不起身。
她卻一直沾沾自喜,以為憑雙手将來便可掌控一切,包括自己的命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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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這雙手卻在謝珺掌中纖不盈握,他的雙手微燙,拇指和食指輕柔地摩挲着她的掌心和手背,她不由全身僵直,靈魂卻在這樣無形的撫觸下為微微戰栗。
她以前偶爾對他動手動腳,只覺得他的反應有趣,如今輪到自己,方知其中滋味實在是……難為情地厲害。
她覺得他掌中握的不是她的手,而是她的心。否則為何心亂得厲害,拼命撲騰着想要掙出腔子。
“你、你在給我看手相嗎?”她的聲音帶着濃濃地鼻音,卻又婉轉妩媚動人心弦。
這種時候本不該讓人看出軟弱,可她卻忍不住泛出了淚意,心口也酸脹地厲害。
謝珺徹底敗下陣來,他到此刻方明白,再羞于啓齒,有些話還是要說出來的,否則對方可能永遠無法領略。
“我是說,我願意。”他熱烈地注視着她,笨拙地舔了舔幹燥的唇,補充道:“就是……那個畫裏,公主的畫,畫的是我,我知道的。”
那日她心中忽有所感,爬上高牆便看到了他的身影。
他也許是和陸琨一起來的,也許是悄悄尾随,只想遙遙望一眼永嘉府,想象着重重高牆後她在做什麽。
他必不會想到會看到她,她也沒想到能看到他。但形勢嚴峻,他們心知肚明,便只能遙遙對望,不敢讓人察覺。
她後來爬上屋脊,極目遠眺,幾乎能看到建陽門裏那棵參天巨樹的輪廓。
春日裏,樹影是生機盎然的綠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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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卻想起了熙平二年的秋天,榮升為羽林中郎将的謝珺意氣風發躊躇滿志,常常帶着葭葭去樹下玩。
那時葭葭三歲多,發育較同齡孩童稍晚,梳着對小抓髻,穿着青絲襖白绫裙,坐在他肩上,努力伸出嫩生生的小手去摘金燦燦的銀杏葉。
她管那叫錢錢,常在襖子裏藏一大把,高興時就見人散發。
謝珺答應等她攢一箱子,将來就給她買大宅子,讓她自己做主人,那樣就不用被懷真管着。
懷真太緊張了,随時随地看不到葭葭就會患得患失四處尋找。
随着崔晏襲爵,慶陽王勢力向四面擴散,她總是做噩夢,害怕崔晏殺回來從她身邊搶走女兒。
但那種心事是不能說于別人聽的,尤其是謝珺。
前幾年兩人相敬如賓時倒也坦然,及至後來天長日久暗生情愫,崔晏卻成了橫亘着的一根刺,他不會問她也不會提,可那根刺卻依舊生根發芽直至長得枝繁葉茂,覆蓋了兩顆心房。
懷真在屋頂上畫下的,便是記憶中金色傘蓋般的巨樹,還有樹下嬉鬧的謝珺和葭葭,以及她的背影。
她雖師從崔晏,但卻不喜工筆細描,而是自成一派,更擅長寫意和神韻,她畫人物時,寥寥幾筆便能使之栩栩如生。
所以謝珺看到那副畫時震驚地靈魂差點出竅,也愈發印證了他心中所想,以為那是她對他的期許和承諾,所以他才敢做出那般狂悖的舉動,甚至迫切地想要将她緊緊摟在懷裏,讓她自己來感受他的真摯和熱情。
懷真原本是怕被李晄看到,這才将畫藏在屋頂,準備回宮時取。
沒想到過了幾天再去看時,竟不翼而飛,永嘉府的下人和主人一樣穩重守禮,絕對不會去碰,她思來想去,便只有一個人可疑。
方才試探着一問,從他的反應便能看出來,的确是他拿走了。
即便被誤解為暗戀對方,可與生俱來的豁達和自信卻讓她不會顯得窘迫,反而饒有興趣想知道他怎麽看的。
“我對您的心天日可見,可您的心總是捉摸不定,請您給我一句準信,至少告訴我,那畫中……到底有何深意?”他依舊握着她的手,目光殷切地望着她。
那張畫讓他意亂情迷了好些天,卻也震撼地厲害。他覺得什麽事都該有個循序漸進的過程,所以滿腦子皆是對将來的籌謀。
先帝的遺诏令他激喜過望又卻又惴惴不安,她的婚事将來可以自己做主,這在當世女子中是想都不敢想的。
但也深知他們之間差距太大,他要熬多少年才能出頭?要爬到多高才能得到認可?他為此心焦不已,徹夜難眠。
他明白絕非自己癡心妄想,懷真待他和別人不一樣,她總是有意無意的替他打算。
回京後朝中局勢大亂,他以違抗聖意之罪被下獄,是禦史大夫和德王暗中照拂,最終将他解救出來,他們也并未居功,直言是受懷真公主之托。
而且她觸碰過他,那讓他有種奇妙的歸屬感,好像她在他身上做了标記,所以他只能是她的人。
可無論如何,也不能一下子進展到畫中的地步。那是在暗示她想和他——生個孩子?他翻來覆去看無數遍,除此之外領會不到其他意思,但又覺得若這麽理解,實在太過淺薄和猥瑣。
肯定還有別的深意,只是他暫時無法參透而已。
“深意?”懷真的手被他捏地生疼,微微吸了口氣道:“看到什麽便是什麽,一幅畫而已,能有什麽深意?你還沒說你的感想呢!”
“不妥,”他的喉頭滾動了一下,克制住心底的異樣情緒,面紅耳赤道:“極為不妥。臣……我不能敗壞您的聲譽,也絕不能在成婚前、前就、就……”
他急得語無倫次,不敢再說下去,只得匆匆結束話題,“總之,我、我絕不做您的裙下之臣,除非、除非您是想要和我成親。”
“不是現在,”他怕被她笑話,慌忙補充道:“我是說以後,您莫要以為是我鬼迷心竅,我是真誠地想和您度過一生。只求公主給我一個機會,我不會讓您失望的。”
“那……你也不用把我的手捏到發青吧?”懷真忍着痛道。
“啊,對不住。”他急忙松開,卻又重新抓了回來,小心翼翼地揉撫着。
她追問他對自己畫作的看法,本是想聽幾句褒獎的,比如構圖運筆畫風立意等,哪怕是覺得她傾慕他想要和他成家也行,可他為何偏生覺得她想要和他生孩子?
“這幾年我要為父皇守喪,自是無心婚嫁的。你若實在有意,那就試試呗。”她面不改色道,“可将來什麽樣誰也不知道,若有別人求娶,我也是可以考慮的。”
“當然,”他大喜過望,捧起她的手放在頰邊無限癡迷地貼了貼,“謝謝公主。”
懷真被他眼中一閃而過的脆弱刺得心頭一痛,竟有點羨慕他有少年人特有的不顧一切毫無保留的愛,即使明知前途未知,卻還是願意放手去博。
可她不會這樣愛,也失去了這樣愛的能力。
曾經受到的致命背叛和打擊,終其一生都不可能被治愈。
至少我不會背叛他,我會珍視他的感情。她這樣想的時候,暗暗松了口氣,溫柔一笑道:“以後私下裏,可以像父皇一樣叫我泱泱。”
謝珺喜出望外,一把将她抱住,拼命點頭,一疊聲地稱謝。
他此前應該沒抱過別人,所以動作笨拙而生澀,手臂來回換了好幾次方位,才找到能将她緊緊摟在胸前的姿勢。
懷真難得小鳥依人般偎在他身前,玉臂輕舒,環抱着他的腰,長長吸了口氣,嗅到了清新的皂香味,想必是出門前還沐浴過。
可她還未來得及開口,卻感到他的身軀微微僵硬,有些驚恐地問道:“聞到什麽了?”
懷真笑道:“當然是臭男人的味道呀!”
他也不由得笑了,臉頰貼着她溫熱的額頭親熱的蹭了蹭,漸漸放松下來。
方才差點以為她聞到了他身上的血腥味,在那種地方一呆就是兩天兩夜,即便從頭到腳仔細清洗過,但他還是生怕會有殘留。
等到德王登基就好了,他允諾會讓他随楊昌去西北抵抗突厥。于其在朝中碌碌無為,不如去沙場上掙軍功。
他盼望着有一日,別人看到他們在一起時,會由衷地說三郎堪配公主,而不是将他當成供她取樂的面首。為了那一天,他願意付出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