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8章 .不安殿下待我不似從前熱情了
承慶元年春,占據了金城、西平、武威和張掖的征西大軍同雍伯餘休戰,原地駐紮屯墾,楊昌鎮守中軍,派屬下宣威、勇武、壯威、明威四将軍回朝複命。
諸将凱旋之日,正是春和景明春林初盛之時,洛陽百姓夾道歡迎,西門外人頭攢動摩拳擦掌。
懷真和李晄在城上等了一個多時辰還未見蹤影,只等的口幹舌燥饑腸辘辘,城上的守将是個伶俐人,一邊奉來茶水果品,一邊命人去買些酒菜來款待兩位殿下。
懷真心下感激,同他攀談時得知他是河內人,人喚趙五,原是德王府親兵,今上踐祚後得以榮升,成了西門守将。原是個不錯的差事,奈何家中父母年邁,還有姊妹幼弟,洛陽米貴,日子過得竟和昔日差不多。
李晄從旁聽得驚訝,問道:“你上面不是還有四位兄長嗎?五個男人一起養家,也不至于艱難至此吧?”
趙五窘迫道:“末将雖排行老五,但前面四個兄長早年夭折,故而末将在家中算是老大。要奉養雙親,要給三個妹妹準備嫁妝,還要供兩個十來歲的弟弟讀書……唉,還不如當日留在老家,雖說俸祿低微,可至少還有幾畝薄田。”
李晄瞠目結舌道:“那……為何還生這麽多?”
趙五奇道:“殿下這話說得,難道子女多了還有錯?末将以後若成婚了,少說也得生三個兒子兩個女兒。”
這邊懷真聽得肚子隐隐作痛,這些男人啊,想必是不用自己生吧!
“令妹年方幾何?”她轉過頭,插話道。
趙五回道:“大妹十六,二妹十五,三妹十三。”
“你回去問問,她們若有意,可來我府上,以後嫁妝由我來出。”懷真道。
趙五大喜過望,忙一揖到底,連聲稱謝。
等趙五退下後,李晄才大驚小怪道:“你如今變活菩薩了?”
懷真斜睨了他一眼,“舉手之勞罷了,何況我府上也的确缺人,多幾個女孩子又何妨?”
正說話時,隐約聽得鼓聲大作,兩人忙轉過身極目遠眺,就見視線盡頭旌旗招展煙塵漫天,一隊人馬浩浩蕩蕩而來。
懷真激動地心頭狂跳,扶着牆垛蹦了幾下,似乎心也跟着飛了。
李晄轉過頭,打趣道:“你要下去嗎?”
“我……”她臉頰緋紅,手足無措道:“不了,我、我此刻萬分緊張,先回去緩一會吧!”
她說着真的調頭走了,李晄忙追上去道:“好歹也看一眼啊?”
懷真忙擺手道:“不要、不要。”
待下了城牆,就見葭葭和一個小黃門正垂首侍立在車前,懷真匆匆登車,吩咐回府。
葭葭忙爬上來,似有些不解,“殿下怎麽突然要走?”她以為懷真要等謝珺進城,還要同他打招呼。
李晄驅馬過來,打趣道:“她害羞了。”
懷真不說話,只用雙手蒙着臉。
李晄策馬過去,隔着绡縠薄幔,看到她那忸怩模樣,忍不住發笑。
一行人沿原路返回,李晄将她送到大門口便徑直回永嘉府去了。
懷真下車,看到楚漣正帶人在階前相迎,想将日間的事對她交代一番,遂邊走邊道:“西門有位守将叫趙五,他有三個妹妹,可能會入府,到時候你安排一下,給找個合适的差事吧。”
楚漣苦着臉道:“殿下,您不要在外随意應承了,府上不缺下人。”
懷真回頭瞟了她一眼道:“多兩張嘴,不至于就傾家蕩産了吧?晚上把這個月的賬冊送過來我過目。”
楚漣神色尴尬道:“殿下,并非養不起……”
“那就照辦好了。”懷真擺手道:“你去忙吧,別跟着了,我要去沐浴更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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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真進去後,遲遲不肯出來。
素娥帶着侍膳婢女在外面站得腳都麻了,卻又不敢催促,好容易才看到一名侍浴婢女出來,忙扯住她問道:“殿下呢?”
侍浴婢女攤了攤手道:“皮膚都快泡皺了,還在池子裏游來游去,不肯上來。”
素娥苦惱道:“午膳都準備好了,她平時可不會在用膳前磨蹭。”
“要不,去找董姐姐吧?”侍浴婢女提議道。
素娥撅了噘嘴,回頭吩咐階下的婢女去找姮娘。
對她而言,董飛銮和葭葭都是外來者,偏生卻将她和姮娘這倆元老壓了一頭,心裏向來是不忿的,若是蕭漪瀾未曾叛變,公主也不會因此冷落了她二人,而去偏寵外人。為此她也極為惱恨蕭漪瀾。
侍浴婢女哪裏明白這些,出來透了口氣就又進去了。
姮娘進來時,懷真正伏在池畔休息。
姮娘望着她暈紅的雙頰,擡手去探她額頭,關切道:“有些燙手,殿下莫不是染了風寒?”
懷真撥開她手,将臉頰貼在池畔清涼的芙蓉石上,“沒有,我心裏像是有一團火在燒,只有浸在水中才舒服。”
姮娘明白她的心事,忍着笑好生勸道:“大将軍府正在為諸位征西歸來的将軍接風洗塵,您心裏就是再煎熬,一時半會兒也加不到,不如先出來更衣上妝,待用過午膳後去宮裏走動走動,興許便能邂逅呢!”
懷真無動于衷,反而又滑進了馥郁的蘭湯中。
姮娘也不急,溫聲道:“午膳有酥骨魚、糖蒸茄、釀瓜、酒煮玉蕈[xùn]、鴨腳羹……”
懷真忍不住冒出了頭,舔了舔嘴唇道:“其實我……我還不餓。”
姮娘望着出水芙蓉般的懷真,曼聲道:“還有石榴粉和鮮桃醬。”
她嘩啦一聲站起身,雙手抱肩踩着玉階一步步走了出來,“鮮桃醬要用冰鎮着,不然會影響口感。”
姮娘抖開寬大柔軟的澡巾将她裹住,兩名侍浴婢女也從簾幔後走出侍候。
懷真原本真的不餓,畢竟在城牆上已經墊了肚子,但篦發搽油足足用了半個時辰,等她绾好青絲出來時,已經饑腸辘辘,便把将要重逢的激喜和驚慌給忘了。
當她吃飽喝足,領着鹿兒在花園漫步消食時,葭葭氣喘籲籲地跑了過來,“殿下、殿下,宣威将軍謝珺求見。”
懷真目瞪口呆,“這……這個時辰……怎麽這麽早?”比她預期的早了兩個時辰,她立刻又慌了。
葭葭催促道:“要在哪裏見?趁着楚家令出門了,您快做決斷,否則等她回來,肯定要帶着一幫人從旁盯着。”
“她不在?”懷真愈發慌亂,仿佛失去了主心骨,“那董飛銮呢?”
“董姐姐正在門廳陪着呀!”葭葭道。
懷真心下略安,卻還有些緊張,吩咐道:“那就讓她把人帶到這裏來吧,對了,去給七殿下帶個話,請他有空過來一趟。”
葭葭領命,飛奔而去。
懷真手心裏全是汗,便踱去清池邊洗手。
低頭時恰好看見水中麗影,不覺呆住了。
當日她剛蘇醒,從洗硯池看到的是自己還是稚氣未脫的少女,猶如枝頭花蕾般青澀,如今卻似脫胎換骨。
清池中映出的是一個雲鬟高髻儀态萬千的美人,青羅單衫碧缬裙,丁香帔子迎風飄。
比之前世,竟多了幾分清雅高華之氣。
她不覺又自戀地欣賞了一番,心裏稍微平靜了一些。。
“我們去哪等呢?”她洗過手後,用帕子擦拭着水跡,轉頭問身畔低頭飲水的小鹿。
小鹿自不會回答,只是眨着濕漉漉的大眼睛,好奇地望着她。
懷真将它抱到了柳蔭下,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坐下,拍了拍腿道:“你不許亂跑,來,乖乖躺下。”
小鹿便将腦袋枕在她腿上,乖乖地依着她躺了下來。懷真靠在樹幹上,輕撫着小鹿柔滑的皮毛,以此來平複着急促的心跳。
“殿下在那裏!”不遠處響起董飛銮的聲音。
還不等懷真做出反應,小鹿已經騰地站了起來,懷真忙攬過它安慰道:“別怕、別怕。”可她的心跳卻快飛出腔子了,小鹿因此愈發焦躁。
董飛銮隔着花叢和草地,看到故作鎮定的懷真,忍不住捂住了嘴巴。
她讓謝珺自個兒過去,自己則帶着幾名宮女背過身去,不遠不近地守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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懷真按捺不住,終究還是起身迎了出去,小鹿繞着她打轉,似乎感知到了主人愉悅輕松的心情,它也變得活潑調皮起來,一蹦一跳地去踩她拂過草地的裙袂。
謝珺着緋袍,佩銀魚袋,步履穩健,神色莊重,在距離懷真一丈時單膝跪下低頭行禮,沉聲道:“微臣見過長公主。”
算算時間,約摸十個月沒見了。
懷真悄悄環顧四周,見董飛銮等人站在十來丈外,且都背轉身去,這才稍稍放心,托起他的手肘,柔聲道:“三郎無須多禮。”
謝珺擡起頭,反手握住了她的雙臂,隔着輕薄的衣料,掌心似乎能感覺到她柔膩香滑的肌膚。
他心頭一緊,卻又舍不得放開,便徐徐滑下來,緊緊捉住了她的手。
他的面龐久經風吹日曬,膚色較離京時深了,五官越發淩厲,體型也更矯健強壯,就連那種迫人的鐵血之氣也愈顯濃烈。
只是在面對她時,依然是柔情款款的模樣。
懷真深深地凝視着他,似乎想要穿透他烏亮的眸子,看到他未知的命運。
謝珺被她古怪的眼神看得有些不自在,輕輕偏過了頭。
懷真粲然一笑,拇指撓了撓他手腕,“三郎,你見到我不開心?”
他搖了搖頭,低聲道:“開心。”
“那你為何不看我?”她晃了晃手臂道。
“我心裏不安,”他的眼神随着她腰間的五彩宮縧芙蓉結晃動着,“殿下待我不似從前熱情了。”話語之中頗多幽怨。
他在路上想象了一百種重逢的方式,每一種都是以她飛撲過來抱住他開始的。可是現在這樣,似乎有些生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