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臨走前,蘇漾将裴昭托給了天鸾照看。
天鸾作為魔界最知名青樓的老鸨,看住一個小娃娃自然不在話下。
她捏了捏裴昭的臉蛋,和顏悅色問:“小娃娃,今年幾歲了?”
裴昭面上貼着易容,生怕掉了,忙捂住兩邊臉,怯生生道:“十四。”
“噢。”
天鸾又問:“方才走了的那個,是你什麽人?”
裴昭還記得下山前師尊叮囑過,萬萬不能暴露他的身份,這會兒被問起,只得撓着頭冥思苦想道:“他是我……”
“是我……”
想起先前師尊糊弄那兩個祭祀的說辭,裴昭靈光一現,脫口而出道:“是我嫂嫂!”
天鸾:“……”
祭壇側面有一道小門,進去便是通往天頂的雲梯,祭祀領路到了這裏,便不再往上,只道:“主君就在上面。”
魔君身旁有掌祀伺候,普通祭祀沒有獲得允準是不能随意出現的。
蘇漾見他離開,獨自提步向雲梯上走去。
祭壇高聳入雲,階梯足有上百層,每踏一步,蘇漾都能聽見周遭寂靜空曠中傳來的回響,使這攀登的過程顯得極漫長。
他不由望向雲梯的盡頭,恍惚間想,他和裴凜已有千年未見了。
這一千年,裴凜在深淵之下想來是飽受煎熬,而他在月沉山過得也并不算好,只因人一閑下來,就愛回憶過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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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回憶越是流光溢彩,到眼前物是人非,只覺得惘然。
蘇漾至今還記得初遇裴凜,在一個雨夜。
蘇漾那時還未化形,小小的一只白狐貍,蜷縮在屋檐下躲雨。
屋旁的柴火堆又冷又濕,泛着一股潮氣。
忽然屋門打開,燈光投在了地上,從裏走出來的人影修長。
少年面無表情,一雙眼漆黑沉默,彎下腰将他輕輕地抱起,進了屋。
蘇漾聞見他身上氣味,凜冽得像雪。
裴凜将他放在了暖爐邊烤火,炕上還坐着一個玉雪可愛的小團子,奶聲奶氣喊着:“哥哥哥哥,今晚讓小狐貍和我睡一個被窩好不好?”
裴凜語氣冷漠:“不可。”
“為什麽?”
“狐貍會咬人。”
蘇漾懶洋洋趴在火邊,惬意地眯起了眼。
普通的狐貍确實會咬人,但他并不是一只普通狐貍。
不僅不會咬人,他還知道報恩。
那天夜裏,屋外的雨越下越大,原本就是間陋舍,棚頂上還漏雨,夜半時爐火被雨澆熄,整個室內頓時如墜冰窖。
裴凜起身添了把柴火,借着火光看見小狐貍凍得縮成了一團,雪白的絨毛在風裏微微發着抖。
而裴昭此時已睡得很熟,只從被窩裏露出一張安靜小臉。
裴凜想了想,将狐貍輕輕抱了起來,塞進自己的被窩,捂好。
這少年方才還說狐貍會咬人,這會兒又抱着自己睡。
蘇漾忽然就想看看,若這人真被自己咬了,會是個什麽表情。
他試探着張嘴,将乳牙抵在裴凜結實的手臂上,正打算咬下去,忽然對上了一雙漆黑沉默的眼睛。
裴凜醒了。
蘇漾與他對視兩秒,默默把牙收了起來。
裴凜還在看他。
于是蘇漾伸出爪子,在他手臂兩個淺淺的牙印上讨好地揉了揉。
裴凜還是在盯着他看。
蘇漾沒了辦法,一頭拱進他懷裏打了個滾,渾身暖和的絨毛在少年硬實的胸膛蹭來又蹭去。
裴凜:“……”
他嫌棄地把小狐貍拎遠一點,自己翻了個身,背過去睡。
蘇漾可算松了口氣。
從回憶中出來,眼前的雲梯已快要達到盡頭。
蘇漾拾級而上,沒兩步,便站在了祭壇的天頂。從這望下去,山谷中黑壓壓的人群像是一片蝼蟻,也聽不見他們吵鬧,這兒太高了,只有風聲。
寶座前已站了一人,手持流星錘,一身黑甲,應當是如今坐鎮魔界的那位天罡将軍。
紅衣掌祀恭立在一側,兩手抄進袖中,正同他說着什麽。
至于魔君,他沉默地倚在寶座上,因戴了面具,看不出半點端倪,但蘇漾莫名覺得,他面具底下的視線落在了自己身上。
調整好呼吸,他步伐輕快走過去,停在寶座前一拱手道:“參見主君。”
旁邊兩人的談話停了下來,望向這邊,只見裴凜幅度不大地點了個頭,便再沒有其他表示。
掌祀道:“鬼月将軍,你這些年沒有半點音訊,我們都當你死了。方才我那兩個手下說,你銷聲匿跡,是刺殺折蘭君去了?”
蘇漾:“确是如此。”
旁側,天罡将軍冷笑一聲:“那你還能活着回來,真是命大。”
蘇漾不慌不忙道:“當時折蘭君身受重創,正是取他性命的最好時機,若不是中了埋伏,只差那一點兒,我便得手了。”
“說得能耐,你去刺殺折蘭君有誰見着了?在主君面前吹得天花亂墜,是等着讨賞?”天罡将軍譏諷道。
蘇漾聽他如此針鋒相對,心說這兩位将軍看來關系不怎麽融洽。如此甚好,這樣一來,他假扮的“鬼月”也不那麽容易穿幫了。
思及此,蘇漾不動聲色瞥了魔君一眼,卻見他倚在寶座上的姿态略略朝向了這邊,似乎正在盯着自己看。
蘇漾立刻收回視線。
他還不想太早暴露身份,當下只好将自己設身處地當作“鬼月将軍”,同天罡争論了起來:“天罡将軍,且不論成敗與否,我所作所為皆是為了魔界,你如此冷嘲熱諷,又是安的什麽心?怎麽,主君不在魔界這些年你只手遮天,如今還怕我搶了你的威風不成?”
這番話含沙射影,大有在魔君面前挑撥是非,煽風點火的意思。天罡聽完立時怒目圓睜:“你莫要胡說八道!”
論逞嘴上功夫,他自是比不過蘇漾的,掌祀在一旁聽不下去,這便上前勸道:“二位将軍都少說兩句吧,主君還看着呢。”
說着給天罡使了個眼色。
天罡憤憤不平,卻也只好住了口,轉向魔君拱手告辭:“主君,有鬼月這等人在的地方我是半刻鐘也待不下去,您若沒有什麽吩咐,天罡就先退下了。”
裴凜淡淡點了頭,算是應允。
見天罡走了,掌祀跟着道:“主君,大會人多眼雜,下邊還需有人主持,老朽這便也退下了,您和鬼月将軍慢聊。”
蘇漾目送掌祀離開,見裴凜沉默地坐在那兒,不像是要同自己敘舊的樣子,也拱手作了一揖:“主君,我也……”
話未說完,裴凜從寶座上站了起來。
他身形修長,腰間挂了把長長的刀鞘也不顯擠,就那樣走過來,停在了蘇漾面前。
蘇漾被他陰影罩住,一時竟覺得有些喘不過氣,原本就做賊心虛,被裴凜這麽不聲不響地往眼前一站,更虛了。
蘇漾下意識地往左邊讓了一步。
裴凜跟着踏過去。
他又讓向右邊。
還是被裴凜的身影擋住。
來來回回了兩趟,蘇漾放棄了,認命地出聲問:“主君,您攔着我可是有什麽事?”
裴凜停在面前,似乎沉吟了片刻。
他的嗓音和從前一樣沉冷,低低地從面具下傳出:“掌祀從凡界采買回一批糕點,今日大會擺出來宴請賓客,想必你方才在底下,也看見了。”
蘇漾不知他攔下自己說這些,是想敘舊還是怎地,他已很久沒像這樣尋常地和裴凜談過話,此時竟有些不适應,為防言多必失,只簡短地應了聲:“是。”
裴凜接着道:“鬼月,你可還記得,本君愛吃哪幾樣?”
聽見這句,蘇漾後脊湧上來一點涼意。
無緣無故,裴凜忽然問起這個,恐怕是已對他的表現起了疑心,在以此試探自己。
好在蘇漾至今仍記得他的喜好,裴凜愛吃甜食,尤其喜歡桂花糕。
為免他起疑,蘇漾沒有遲疑太久,只是略一斟酌,便答道:“我記得主君喜食甜糕,譬如……今日大會上的,桂花糕?”
他這答複按理說沒有什麽問題。
可不知怎地,裴凜聽他答完,卻沉默了。
蘇漾見他不說話,不知自己是否說錯了什麽,一顆心提到嗓子眼。
祭壇上寒風凜冽,揚起裴凜華袍的衣擺。
半晌。
他忽地低低笑了聲:“說得不錯。”
“還是你了解本君。”
聞言,蘇漾悄悄松了口氣。
裴凜背着風,鬓邊雪色的碎發被吹得有些淩亂。
他看在眼裏,不自覺伸了手過去,輕聲道:“主君,你頭發亂了。”
臣替你理一理。
後半句未能出口,裴凜忽然狠狠地攥住了蘇漾的手腕。
剎那間,他只覺腕骨一陣酥麻。
裴凜将他拖拽到寶座前方,往後用力一推,而後提膝壓了上去。
寶座空間狹隘,蘇漾被推得跌坐在裏側,擡起臉時,只見裴凜整個上半身都壓了上來,他肩膀寬闊,陰影把蘇漾完全罩住了,白發掩着鬼面,此刻望去,像極了一尊可怖的魔神。
雖然他本來就是。
蘇漾低着臉,因不确定眼前是個什麽狀況,沒有輕舉妄動。
他想不通,自己分明沒有出差錯,裴凜為何突然做出這樣的動作?
離得太近,蘇漾聞見了裴凜身上的味道,和從前一樣,幹淨凜冽,像雪。
在那一瞬間,他想到了一種可能。
裴凜方才一直在盯着他假扮的這個“鬼月将軍”看。
敘舊也是問記不記得他喜歡什麽糕點,這種像是情人間才會彼此了解的問題。
莫非,這個鬼月和裴凜有什麽不可告人的關系?
或許鬼月本人,曾經也和他如此親近,甚至……還要更親密。
明知不該在這時候胡思亂想,但蘇漾還是忍不住酸溜溜地想到:早知如此,當初就該把鬼月五馬分屍,扔到亂葬崗去。
他感覺到裴凜的視線死死鎖住自己,近乎有一種假皮囊已被穿透,暴露出了真面目的錯覺。
半晌。
裴凜沉聲道:“我從未和外人提起過喜好,你卻很了解。”
“你不是鬼月。”
“你是誰。”
作者有話要說: 漾漾:謝邀,是你老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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