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日光正好,從上方盛開的寒櫻花縫隙間灑下,落在了蘇漾臉上。
一晃一晃,忽明忽暗。
他身上的傷開始發作了,一陣一陣地疼。方才以凡人之軀走了很遠的路,蘇漾也已經精疲力盡,此時便慢慢地阖上了眼。
裴凜的手臂很穩,讓人心安,他沒一會兒就睡着了。
人在睡夢中的舉動全憑本能,是以裴凜走着走着,發覺手上抱着的人抖了抖,往他懷裏依偎了一點。
這一動,蘇漾的黑發滑落了下去,露出肩頭白皙的皮膚和昨夜那道傷口。因是天雷劈出的傷,皮肉翻卷處也一片焦黑,隐約能看見深處的血紅色。
再看他睡夢中蹙着的眉頭,應當是傷口發作了,覺得疼。
此時兩人已到了斷魂山下的渡口,不遠處有船只停泊,裴凜抱着走蘇漾過去,将人放進船裏。
被放下那一瞬間,蘇漾明顯有一點不安,手指無意識地攥住了他衣袖。
裴凜動作一頓。
船夫問:“公子要去哪兒?”
裴凜道:“魔都。”
他沒有将衣袖扯出來,就着這姿勢彎身踏進了船裏,坐在蘇漾身邊。
蘇漾還沒有醒,睡顏安靜,蒼白漂亮得不似真人。船搖搖晃晃地駛離了渡口,裴凜忽然伸出手,手掌從蘇漾裸露的肩頭上方撫過。
掌心隐隐散發出法力微光,傷口漸漸愈合,仿佛被憑空抹去。
治好了傷,裴凜沉默地坐在一邊,摘下面具,又從乾坤袋裏取出了酒來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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期間船夫回頭看了一眼,立時大驚失色。
他盯住裴凜好半晌,才反應過來自己的失禮,連聲賠罪:“對不住,公子,你的臉……”
裴凜淡淡道:“無妨。”
他喝完最後一口酒,又将面具戴上。
船在魔都渡口靠岸時,蘇漾醒了。
他先是覺得肩頭漏風,有點兒涼,再別過臉去看時,才發現那處的傷已然消失不見。
是誰做的再明顯不過。
為他療傷那人已先一步踏上岸,正拿銅板付與船夫。
蘇漾跟着上了岸,從裴凜背後探出半張臉。
船夫将銅板揣進布衣兜,擡頭時正好看見黑金華袍的男人肩頭,後邊那白衣美人一雙漂亮眉眼彎彎的,正含笑看着自己。
他愣了愣,回過神時恭維道:“公子,你這爐鼎品相真是不錯,老夫行船好些年了,頭一回見着模樣這麽俊的。”
聞言,蘇漾眉眼間的笑意淡了。
他原就覺得,裴凜打的這種繩結有點兒眼熟,只是想不起在哪見過,此時聽這船夫一提才驀然想起。
是在仙市上。
仙市販賣的爐鼎,若被有緣人看中,便是用這種蝴蝶狀繩結打包,然後牽回家的。
而蘇漾并不是爐鼎。堂堂仙門首席,眼下被魔君當作爐鼎一樣對待,可以說是極大的折辱。他剛剛提起一點兒的心又墜下去。
恰逢此時裴凜回過身,單膝蹲了下來,想給他穿鞋。
蘇漾的右腳被輕輕托起,便順勢擡起足尖踢向裴凜的肩頭。
他法力被縛,以一介凡人的氣力去踢裴凜,自然是沒能踢動,反被握住了腳背。
裴凜擡頭看他,語氣淡淡地問:“你在鬧什麽脾氣。”
船夫在一旁看着,也啧啧稱奇:“公子,你這爐鼎脾氣還挺大,帶回去得好生調i教才行。”
蘇漾本就心中不快,一聽這話更是火上澆油。
方才還乖順讓牽着的白衣美人忽然翻了臉,兩只細白手腕用力一掙,竟是将那捆仙繩掙得斷裂開,掉在了地上。
蘇漾袍袖輕揚,周圍立時狂風乍起。
那在一旁看熱鬧的船夫躲閃不及,被猛地往後掀翻跌進船裏。
而裴凜的鬼臉面具,也讓這一陣風卷飛了出去。
蘇漾早就想把那面具揭下來看一看,此時總算是看清了裴凜的臉。然而就在那一瞬間,他瞳孔驟縮,怔住了。
風停了,裴凜雪色的長發垂落在肩頭,他緩緩擡起臉,眼裏漆黑沉默,深不見底。
蘇漾身子晃了晃。
裴凜從前容貌盛極,劍眉入鬓,眼如星潭,是一種很英氣的好看。即使後來因入魔白了頭發,也未減半點風姿。
可現在那張臉上,出現了一道縱橫猙獰的傷疤。
那道疤從額頭一直蜿蜒到耳後,使得裴凜原本英俊的面容變得如厲鬼一般淩厲可怖。
蘇漾回過神:“這是……”
“跌進深淵時摔的。”裴凜平淡道。
雖然已經猜到,聽見他親口說出,蘇漾還是心頭一沉。他将手撫上裴凜的臉,想用法術修複那道傷疤,卻未能起效。
“沒用的。”
裴凜道:“在深淵浸染魔氣多年,不會好了。”
蘇漾默了默。
雖然如此,他掌心仍在不斷輸出着法力,像是不信邪。
見狀,裴凜用力握住蘇漾的手腕,打斷他施法,同時直起了身:“太遲了,你現在做什麽都無濟于事。”
他們面對面,彼此都能看清對方眼裏的情緒。
蘇漾現在能讀懂裴凜了。他像每個被毀了容貌,自暴自棄的醜人那樣,忽然将臉湊近到蘇漾面前,似是想吓他一跳,看他眼底浮現驚恐、厭惡的情緒。
但蘇漾眼裏只有心疼。
“裴雪遲……”
他啞了嗓音道:“對不起。”
聞言,裴凜唇角彎起了一點兒,語氣淡淡地道:“道歉有用嗎。”
蘇漾啞口無言。
他張了張口,想告訴裴凜自己沒有被吓到,沒有覺得醜陋,想告訴他自己還喜歡他。卻一個字也說不出。
裴凜握着蘇漾的手腕用力拽了過去,讓他跌進自己懷裏。蘇漾擡起臉,在看清他眼底陰暗的情緒後心尖一顫。
裴凜附在他耳邊,低着嗓音,一字一句道:“蘇漾,你永遠虧欠我,知道嗎。”
蘇漾閉了閉眼。他的手指撐在裴凜胸前,蜷起了一點點,想抓住什麽,但什麽也沒抓住。
半晌,他輕輕出聲道:“裴雪遲,你恨我,所以将我當作爐鼎對待,以此羞辱我麽。”
裴凜微微一怔。
他低下臉,正好瞥見蘇漾手腕上被捆仙繩蹭出一道的紅痕,明白了。
十日前,掌祀往魔宮送進來一批爐鼎,說是作為恭賀裴凜歸來的賀禮,被他打發了。那時裴凜見那些爐鼎手上捆的都是蝴蝶狀繩結,精致漂亮,今日給蘇漾打結時正好想起,便打了一個一樣的。
他其實沒有別的意思。
況且……
裴凜兩指捏住蘇漾的下颌,輕輕擡起,強迫他看着自己:“你為何會覺得,被當作爐鼎是羞辱。”
“你不是嗎。”
蘇漾:“……”
他們那一族血脈的仙狐,确實是半個爐鼎體質,所以才有報恩這一說。當初報恩那一夜,他破了裴凜的無情道,也同時把自己一身修為給了他。
如今裴凜恢複了記憶,想起那一晚和之後的事,确實可能以為他是個爐鼎。
可能還是效果拔群的那種。
想到這,蘇漾眼神有些閃躲,不再和裴凜對視,也沒有回答。
正在這時,他聽見身後傳來了一陣水聲。
蘇漾人還被裴凜禁锢在懷裏,只稍稍掙脫了他捏住自己下颌的手,轉過臉去看。
是那個船夫。
船夫方才被蘇漾召來的妖風吓得不輕,此時見他回頭往望來,立時如撞了邪一般,更加賣力地掄起手臂搖槳,想将船駛離。
但因方向沒把好,船頭反而掉了個個兒,在水面上打轉。
這原本是滑稽的一幕,蘇漾卻笑不出來。
他此時心裏都是裴凜方才的那一句:蘇漾,你永遠虧欠我。
還有:你不是嗎。
他雖然确實不是爐鼎,可裴凜若想将他當成爐鼎,也是可以的。
蘇漾幼時就聽族裏的老人說過,他的六叔叔就是因為化形後去找救過他的人類報恩,結果遇人不淑,被那人當作爐鼎活活采補至精氣衰竭,最後虛弱死去。
族人找到六叔叔時,他連皮毛都掉光了,被扔在冰天雪地裏,死得沒有一點尊嚴。
那時族老告誡他,人族本性貪婪,不可與之交心。
蘇漾的臉又被扳了過去,思緒也被打斷。
裴凜看着他道:“若你不是,為何當初那一夜過後,我會修為暴漲。”
蘇漾:“或許是,天賜機緣?”
裴凜:“。”
蘇漾摸了摸下颌,作若有所思狀:“況且,二人靈修,和合之法本就對功力長進大有助益……”
“又在胡說八道。”
裴凜手指一擡,把他嘴合上:“我并非把你當作爐鼎,也未曾覺得爐鼎有何不妥。”
“血脈天生由不得人,何況是爐鼎這種遭人觊觎的體質,你不願說就罷了。”
說完,他便松了手,解開乾坤袋拿出一條新的捆仙繩。
蘇漾有點兒意外。
便是在仙界,都有大把自诩正氣凜然的修仙者不把爐鼎當人看,他在其中浸染多年,是以方才覺得裴凜在折辱自己。
可仔細想來,爐鼎本身并未做錯什麽,且多是可憐人。
便是真被當作爐鼎,确實也沒什麽可恥。
只是裴凜這番話,不像魔君,倒像是當年那個照雪仙宗大弟子會說的。
蘇漾邊看着他綁自己,邊問:“你當年,是因何入魔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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