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蘇漾沒有睜眼。
一來,他不确定裴凜是真的發現了,還是在詐自己。
二來,就算被發現了又怎樣,蘇漾還是不知該如何面對他,倒不如躺平了随他處置。
左右裴凜自己說過,在算完賬之前不會輕易讓他死。
至于所謂囚禁、羞辱、折磨,蘇漾在世上活了一千多年,只覺得這些都是小兒科。
夜深人靜,裴凜坐在他旁邊的山石上,烤了只野雞。
雖然只是單純的野味,卻香氣撲鼻,蘇漾甚至聽見了“滋滋”的油水滴進火裏的聲音。
他悄悄睜開了眼。
裴凜的面具沒有摘,像尊魔神像似地坐在那兒,只有捏着木棍的修長手指偶爾動一動,翻烤着野雞。
裴凜好似并沒有發現他在偷窺,解開乾坤袋取出了一只酒囊,放在火堆邊烘熱。
蘇漾不理解。
若實在不願意抱他回去,以裴凜魔神境界的法力,一個畫地符就可以帶他一起傳送走,可看他這架勢,倒像打算在這深山老林裏過夜。
好香。
蘇漾喉結滾了滾。
他其實并不會覺得餓,也不需要食物果腹。但大約是幼年作為一只狐貍時常常挨餓,長大後即便化了形,辟了谷,仍是饞的。
何況是沒有任何一只狐貍會拒絕的烤雞,還有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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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凜是知道的,他喜歡美酒。
蘇漾從前酒量不好,又愛貪杯,每每喝得醉眼朦胧,就潦倒在裴凜懷裏,笑眯眯地盯着他看,一只手勾着裴凜的脖子,一只手描摹他高挺的眉骨、深邃眼窩、眼尾、臉頰,流連到唇角,最後停在鼻梁輕輕一刮,調戲了他一下。
而裴凜總會低下臉來吻他,從眼睛到嘴唇,撬開牙關,吻得很深很深,每每都要折騰到他喘不過氣來,才罷休。
……
蘇漾不再回憶了。
往事越是纏綿,如今回想起來便越疼,仿佛方才被那幾道天雷劈得散架了一般,沒有力氣動彈。
蘇漾終于張口,喚了裴凜一聲:“裴雪遲。”
這是裴凜在凡界時的別名,從前蘇漾總這樣喚他。
未幾,裴凜應了一聲:“嗯?”
“你恨我嗎。”
蘇漾自己都沒發覺,他問出這句話時,聲音有一點哽咽。
裴凜翻動木棍的手指頓了頓。
木柴燃燒着劈啪作響,火光明滅中,他淡淡道:“不恨。”
蘇漾微微一怔。
裴凜繼續道:“我只恨自己下不去手殺你。”
“……”
蘇漾不說話了。
山裏入夜極寒,他凍得四肢麻木,此時眼皮沉沉地,只想昏睡過去。
睡着就不疼了,也不用面對裴凜。
可裴凜像是不打算放過他,過了會兒,又出聲道:“臨界崖那天,我本想殺你。”
蘇漾閉上了眼。
他知道的。
當年他和裴凜的境界不相上下,臨界崖決戰那天,他本是抱着同歸于盡的死志去的。哪知裴凜本可以要他命的那一刀,在最後關頭卻偏移了要害。
裴凜沒聽見蘇漾應聲,顧自說下去:“那一刻我有種強烈預感,如果殺了你,我會後悔終生。”
所以他遲疑了。
而就是那一瞬間,勝負已分。
蘇漾勝了。
勝利的戰果是往後千年,數不清的日夜,他只能在紙上用墨筆一點一點,勾勒出記憶中裴凜的輪廓。
他念念不忘,舊情未了,可事到如今已不能宣之于口。
柴火“啪”地響了一聲,兩人卻更沉默。
裴凜側過臉摘下面具,仰頭灌了一口酒。
借着黑夜中黯淡火光,蘇漾隐約能看見他修長頸間滑動的喉結。可再轉過來時,裴凜又将面具戴上了。
蘇漾沒有看見他的正臉。
“裴雪遲。”蘇漾抱着最後一點僥幸,試探問他“我好渴,你的酒可不可以借我喝一點。”
“……”
裴凜手指停頓了片刻,繼續将酒囊壺嘴蓋上,沒有理會他的要求。
蘇漾眼睛裏映着跳動的火光一點一點黯了下去,直到他閉上眼,徹底熄滅。
好冷。
蘇漾将衣服肩頭漏風的破口扯上了一點,側過臉,安靜地沉沉睡去。
蘇漾睡得很沉,到後半夜時,隐約感覺肩頭漏風的口子被什麽罩住了,渾身都暖和了一些。他下意識往那遮蔽物裏縮了縮,沒有醒。
第二天一早,蘇漾是被一陣窸窸窣窣的動靜吵醒的。
他睜開眼,見已經天光大亮了。大約是昨日心力都耗得太過,在魔界的深山野林也睡得這樣沉。
山中有風吹過,蘇漾意識清醒了些,低頭向聲音傳來處看去。
裴凜拿了一條捆仙繩,正在往他手上纏。
裴凜将蘇漾兩只細白的手腕捆在一起,端詳片刻,打了個蝴蝶狀的繩結。
然後将繩索另一端牽在了自己手裏。
蘇漾疏于鍛煉,一身仙骨都透着慵懶,此時被這捆仙繩一捆,法力盡數消失,就和凡人無異——還是個身嬌體貴的凡人。
裴凜直起了身,蘇漾因被他牽着,也被迫站了起來。
他昨夜召來風暴時束發的玉冠被吹掉了,此時一起身,黑發如瀑布般垂落,懶散地垂了幾縷在肩頭,正好蓋住那道傷。
因為沒了法力,他身上的傷開始隐隐作痛,有要發作的跡象。
蘇漾覺得不太舒服,于是幅度有限地活動了一下筋骨。他看見昨夜熄滅的火堆邊,那烤野雞還剩下一只腿,就搭在翻烤的木架上。還有酒囊,下邊的囊袋還是鼓着的,看上去并沒有喝完。
蘇漾有點兒渴,輕輕舔了下發幹的嘴唇。
不知怎地,裴凜握住繩索那端的手忽然攥緊了。
他轉過了身,沿山路向外走。
蘇漾被牽着,也只好跟上去。
這樣走出了一段路,裴凜偶然停下,餘光瞥見蘇漾還在念念不忘地回頭看,那吃不着的烤雞和酒。
裴凜:“……”
沒走多遠,蘇漾就看不見原來的地方了。他的注意力回到裴凜身上,才發現裴凜走得很快。
方才體力足夠時沒感覺,現在漸漸地,蘇漾便有些跟不上。
他沒有出聲,踉踉跄跄地跟在裴凜身後跟,也不問他要去哪兒。反正裴凜要折騰他,就随他折騰,不過是些皮肉之苦罷了。
蘇漾秉着一派從容豁達的仙人心态,失去法力的身體卻是肉i體凡胎,因走得太急,沒多遠就崴了。
他還是沒吭聲,繼續一腳深一腳淺地走着,腳踝被草葉割到,傳來一陣細密的疼。
蘇漾低頭看去,踝骨處浮現出一道血色的痕跡。
因膚色白皙,那血痕像在雪白瓷上輕描了一筆朱砂,顏色鮮明,有點兒紮眼。
他勾了勾唇。
裴凜走在前方,久久沒聽見後邊人的動靜,大約是起了疑心,忽然轉回頭來看了一眼。
這一看,他便停下腳步。
只見蘇漾面色蒼白,披散的發間零零碎碎落着花瓣,加上他白衣昨日被雷劈過,焦黑焦黑的,活像哪家落了難的貴公子。
見裴凜回了頭,蘇漾像有點兒怕他似的,往後退了一小步。
這一動,便露出衣擺下裸露的腳踝。
那一截足踝雪白清瘦,卻落了一道鮮紅割痕,格外刺目。
裴凜低下了臉,似是在盯着蘇漾腳踝處看。
未幾,他單膝蹲了下來。
裴凜掀起蘇漾的衣擺,手掌握住他纖細腳踝,拇指輕輕摩挲過那一道朱砂似的紅痕。他指腹因常年握刀有些粗粝,許是摸疼了,能感覺到蘇漾輕微的顫栗。
除了那一道紅痕,凸出的踝骨也有點紅腫跡象。
裴凜于是握緊他足踝往上擡了擡,左手将鞋輕輕脫下。
蘇漾一身仙骨,連雙足也是雪白細膩的,托在掌心像一塊冷玉。只是因為充血,此時泛着淡淡的粉色。
充血最厲害的是腳踝,浮腫了一大塊,顯然早就崴了。
忽然,蘇漾把腳往回縮了縮。不知是捏疼了,還是不想讓他看。
裴凜動作一頓,擡起了頭。
從他的角度看過去,蘇漾披散的黑發有些亂了。他安靜站在那裏,臉上沒什麽表情,只是一雙狐貍眼無辜地垂着,模樣有幾分可憐。
就好像因為他這一路的冷漠對待委屈了。
裴凜手指虛握着,修長的指節無意識收緊。
沉默在空氣中蔓延。
半晌,
蘇漾伸出足尖,輕輕在裴凜的手背點了一點,想叫他把鞋還給自己。
裴凜沒有還。
他就勢托住蘇漾的足踝,将他另一只鞋也脫了,然後稍稍直起身,手臂繞過膝彎,将人打橫抱了起來。
蘇漾整個人失重地懸空而起,落在了裴凜帶着清雪味道的懷裏。
隔着面具,他還是看不見裴凜的表情,只聽面具下傳出淡淡的嗓音:“嬌氣。”
蘇漾低下臉,唇角揚起了一點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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