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天黑後,裴昭醒了。

偏殿開着一扇小窗,有風輕輕吹入,拂起紗簾。

滿室珠光搖曳。

蘇漾坐在榻邊的矮凳上,正看一卷書。

他聽見動靜,玉白的手指伸來,替裴昭掖了掖被角,語調溫柔:“醒了?”

裴昭縮在被窩裏,悶悶地應了聲。

蘇漾道:“想聽為師講故事嗎?”

從前在月沉山,每一個夜晚,蘇漾都會像這樣坐在床邊給裴昭講故事,哄他入睡。

裴昭這會兒剛剛睡醒,不明白師尊為何又要給自己講故事了,但還是乖巧點頭:“想。”

蘇漾擡手刮了他鼻尖。

像每個故事千篇一律的開頭那樣,他道:“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對兄弟,住在鄉下一間陋舍裏。他們父母早亡,年長一些的哥哥在外幫鄰居幹活,掙來微薄的報酬,以此養活自己和弟弟小昭。”

裴昭微微睜眼:“師尊,這個弟弟怎麽和我一個名字?”

“聽下去你就知道了。”

蘇漾繼續說道,“後來機緣巧合,哥哥被路過的仙人看中,說他根骨絕佳,是不世出的修仙奇才,便将他帶回了仙門。臨走前,哥哥将小昭托付給鄰居照顧,雖然人在仙門,每月都會寄銀兩回來。”

“一次,他和同門的師弟一同下凡界歷練,因挂念小昭,便将人接到了身邊。後來……”

蘇漾賣了個關子:“你猜怎麽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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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昭擰起眉,開始冥思苦想:“後來,他們快樂地生活在一起?”

“不對。”

“後來,他們都死了?”

“也不對。”

蘇漾耷下了眼簾。

裴昭說得不全對,但其實差不太多。

故事裏的三個人,一個死了,一個瘋了,還有一個被打入仙牢,永世不得翻身。

殿內珠光搖曳,剪下他睫毛晦暗的側影。

裴昭沒注意到蘇漾的神情,抱着他胳膊撒嬌:“師尊,阿昭猜不到,你就說吧。”

“好。”蘇漾應了聲,緩緩道“後來,他們一起在凡界歷練,小昭對哥哥的同門師弟生了情,滿心歡喜地每天追着他跑。可是呢,這位師弟和他哥一樣,修的是無情道,不可動情。所以他拒絕了小昭,且小昭越黏他,他便越冷漠。”

“後來師兄弟的歷練結束,回到仙門。不知為何,師兄回到仙門後沒多久,便走火入魔,被仙門的宗主發往魔界。師弟則繼承了原來師兄的衣缽,修成大道飛升成仙,成為上界仙庭中的一位仙官。”

裴昭問:“那小昭呢。”

“小昭啊。”蘇漾憐愛地摸摸他的腦袋“小昭得知哥哥被扔進魔界,想方設法過去找到了他。魔界的界門有仙官看守,并不容易闖入,所以他花了很長的時間,待找到人時才發現,哥哥已成為了魔界的主君。”

裴昭怔住。

随後他反應過來,睜大了眼:“魔界的主君,不就是……”

蘇漾:“對,就是你說,長得好兇的那一位。”

裴昭:“……”

他雖遲鈍,但并不算傻。聽到這裏,聯系白日師尊讓他叫那個人哥,已能猜到故事裏的小昭很可能是他自己。

“可是……”裴昭皺起了眉“可是師尊,你說的這些,我一點兒印象也沒有。”

“你自然不會記得。”蘇漾道“因為你本已經死了。”

“我……死了?”

“對,在千年前仙魔兩界的混戰中死了。”

“可,我既已經死了,為什麽現在還好端端地在這兒?”

蘇漾耷下眼,“是那位飛升成仙的師弟,他在仙庭掌管古書閣,後來在其中找到了一種可重塑靈魂的禁術,讓你重生。”

裴昭往被窩裏縮了縮,“可照您所說,他讨厭我,為何還要複活我?”

“為師也不知道。”蘇漾聳了聳肩“人心複雜,誰能說得清呢。”

“所以,那個魔君他真是我哥?”

蘇漾颔首。

裴昭讪讪地:“可是他看起來真的好兇,好像不想理我。”

蘇漾輕笑:“他只是看起來冷了點,其實很疼你的。”

“不信你看,”

他指向開着的小窗,“那邊有一座單獨的寝殿,他分給你了,以後你就可以住在那兒,什麽也不用擔心。”

裴昭往那處看去。

窗外一片黑暗,只偶爾飄落一瓣雪一樣銀白的花。

于是他就知道師尊只是随手一指了。

裴昭問:“那師尊呢,師尊住哪兒?”

“為師就住在這。”

“那阿昭還能每天看見師尊嗎?”

“當然。你随時可以過來,為師得了空,也會去看你的。”

裴昭安心地彎起嘴角。

殿外,向藥走了進來:“主子,小殿下那邊已全部打理妥當了,現在送他過去麽?”

蘇漾颔首:“就現在吧。”

待裴昭下床,蘇漾動作輕柔給他披上了厚厚的毛領鬥篷,裹得嚴嚴實實。

向藥在前邊掌着風燈,三人一同朝隔壁寝宮行去。裴昭牽着蘇漾的手,忽然問:“師尊,你喜歡我哥?”

蘇漾低眼看他:“是啊。”

“那你們現在……”裴昭害羞地笑“咳,現在怎麽樣啦?進展到哪兒啦?”

“什麽進展。”蘇漾笑着點他腦門“小腦瓜裏都裝些什麽。”

“阿昭只是好奇嘛。”

“我和他不怎樣。”蘇漾道“方才談了會兒天,不歡而散。”

裴昭“啊”了聲。

後來這一路,他便再沒開口,垂着頭不知在想什麽。

到了寝殿,裏邊已有魔君安排給裴昭的兩個侍者,蘇漾四下檢查了一遍,叮囑他們兩句,便走了。

回去時,他沒有直接回偏殿,而是往寝宮的浴堂走去。

他住的是裴凜寝宮的偏殿,和主殿挨得極近,而浴堂在另一邊。路過主殿時,蘇漾看見裏邊有亮光,因夜明珠讓他搬去了,眼下是點着火燭的。

想必裴凜已經回來,這會兒正在裏面。

蘇漾沒有進去。

路上,恰好迎面遇上了一個侍者,聽聞主子要去沐浴,他關懷道:“您今天剛來,還沒換洗的衣裳吧?需要小的去幫您準備一身麽。”

聽他提起,蘇漾似想到什麽,沉吟了片刻,輕笑道:“不用了,我有。”

侍者便也不再說什麽,行過禮錯身離開。

主殿內,裴凜一一翻看遞呈上來的,從煙竹館搜羅到的可疑物件。

随從淩霜走進來,行禮道:“回禀主君,掌祀已将糕點送來了,您是現在吃還是……”

裴凜沒有擡眼:“送去偏殿。”

淩霜微微一怔。

他很快反應過來,應了聲“是”,便去照辦了。

未幾,淩霜将東西送到,過來回禀。

裴凜已将物件翻看完,正踏出殿門,看見他随口問:“偏殿那位,在做什麽。”

淩霜:“回主君,他不在殿裏。”

“不在殿裏。”裴凜微微蹙眉“可有說去哪兒了。”

“說是之前去送小殿下了,還沒回來。”

他眉頭舒展開:“知道了,你退下吧。”

“是。”

淩霜轉身離開,另有侍者送來一套折疊整齊的黑色衣袍,跟在裴凜身後。

到了浴堂門口,只見雕花的殿門緊閉着,門縫裏透出一絲亮光,和溫熱氤氲的水汽。裴凜停了腳步,揮退侍者。

推開門,蒸騰的熱意撲面而來,池中水霧袅袅。

這浴堂是魔君寝宮裏的,平日只有裴凜會在這兒沐浴,但此時朦胧的白煙中,能看見最遠處池邊有一道清瘦背影。

因離得遠,背影有些模糊,只一片雪白。

裴凜收回視線,面無表情地反手合上殿門。

他沒有走過去,只是就近寬衣、入池,在池中沐浴過,複起身,将衣裳妥帖穿好。

一直到這時,那道背影還趴在那兒,像睡着了似的。

裴凜走到殿門前,将手搭在門把上,遲遲沒有往裏拉開。

半晌。

他閉了閉眼,将手收回。

裴凜掉轉過身,朝浴堂深處走去。

随着走近,那道身影也在視線裏變得清晰。清瘦,白淨,有着好看的蝴蝶骨。

他原是閉着眼的,似聽見了腳步聲,睫毛一抖,睜開眼時,落下的水霧将眼睛打濕。

蘇漾的皮膚在白煙中透出薄薄的紅,他仰起了臉,一雙漂亮眉眼霧蒙蒙地,黑發潮濕貼在雪白肩頭,有水汽凝結成珠,沿着細膩肌理滑落。

裴凜喉結輕微滑動,默默移開了視線:“還沒洗完?”

“洗完了。”

“怎麽還不走。”

聽見他問,蘇漾慢吞吞地道:“如你所見,我沒有衣服穿。”

裴凜:“……”

他轉開臉,眼底閃過一點兒無可奈何的笑意。

裴凜背對着蘇漾,反手将自己剛換下的衣裳遞了過去。

蘇漾沒有接。

裴凜:“怎麽,還要我伺候你更衣?”

蘇漾好看的眉輕擰,往後退了退,池水漾開一圈漣漪:“你這衣服,是不是穿着去驗過屍。”

裴凜手指一頓,自己拿起衣服聞了聞。

确實沾了一點屍氣。

他想了想:“我去拿身新的?”

卻聽蘇漾道:“用不着那麽麻煩。”

裴凜挑眉。他回頭,便見蘇漾兩手攀住池邊,正仰臉望着自己,眼神溫柔濕潤:“裴雪遲,你身上穿的……不是兩件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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