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2章
裴凜被安置在煙竹館後院的柴房——這裏收留的老人孩子都住在後院,已沒有地方容納一個身形修長的成年男人。
嬷嬷給他端來了一碗水。
裴凜定定地看着渾濁水面,良久,道了句,“多謝。”
嗓音沙啞得不成樣子,卻能聽出語氣是清明的。
天鸾略感驚訝,“你不是傻子?”
裴凜沉默,搖了搖頭。
“那為何我義父說,你挨打都不還手?”天鸾的目光落在他懷中仙劍“你們仙門弟子,總該會點武藝才是。”
而裴凜就像被關閉了話閘,自那兩個字後,再沒開過口。
見狀,天鸾也不再管他。
在她看來,這些仙門子弟不過是養尊處優慣了,受一點挫折便要尋死覓活,不值得同情。
柴房的門關閉,落了鎖,蘇漾還想再借天鸾的眼睛看一看裴凜,卻看不着了。
再見到,已是七天後。
天鸾來到後院,恰好遇到後院裏的嬷嬷,便向她問:“那關在柴房的年輕人如何了?”
嬷嬷笑彎了眼睛,“他身體已然大好啦!剛來那幾天不說話也不吃東西,這兩天已經知道開口了,昨個兒還主動幫老人家我砍柴,唉,也是個好孩子。”
天鸾不以為意,笑了聲:“但願他以後也能好好表現。”
養好了身體,就該讓他出去接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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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漾的神識知道天鸾在想什麽,但他更清楚的是,以裴凜的性子,絕不可能答應賣身。
只見她打開鎖,推開柴房的門,柴堆邊,一修長身影斜斜倚在那兒,正閉目休憩。
天鸾笑道,“聽說你身子已大好了?”
裴凜緩緩掀開眼皮,見是她,點了點頭道,“多謝你們這些時日的照顧。”
“不用謝。那……你今日便可以出去接客了吧?”
“……接客?”
“是呀,你這些天白吃白住,不得賣身掙點錢來抵債?”
裴凜默了默。
他道:“我會想旁的辦法将錢還給你。”
“你還能有什麽辦法?”天鸾道“你不願意賣身,武藝又不精,出去再讓人一刀宰了,豈不是竹籃打水一場空?”
裴凜眼波微動。
他正要說什麽,就聽外邊傳來一陣喧鬧聲。
天鸾扭頭向外望去,“我去看看怎麽回事,再給你最後一點時間考慮,別敬酒不吃吃罰酒啊。”
蘇漾的神識跟随她來到後院,就見一壯漢酒氣熏天,用胳膊死死摟住了一個瘦弱的少女,肥腸似的兩瓣唇要往她脖子上親。
少女驚聲尖叫,院中的老人孩子急忙上前拉扯,卻被用力掀了開。
天鸾忙上前道:“這位客官,這是我們院裏的雜役,不賣身的……”
“老子管她賣不賣,魔界的女人不都是拿來玩的?裝什麽清白!”
“阿鸾姐姐!救我……”
醉漢搡開天鸾,一個老人上來阻攔,被猛地推了一把,後腰磕到院中石制的磨盤上,疼得昏厥過去。
因窺見了天鸾全部的記憶,蘇漾知道這種事在煙竹館不是第一次發生,而這裏全是老弱婦孺,無人能攔得住。
或者說,這種慘劇每天都在魔界各處上演。
煙竹館雖有天鸾庇護,也不能完全幸免。
正在這時,柴房門後出現了一道修長身影。
裴凜冷着臉,大步走到那醉漢身後,擡手一掌将人按在了地上。
蘇漾看見,有猩紅的魔氣自他掌心湧出。
蘇漾微怔了怔。
魔氣的顏色與入魔者的心魔相關,通常是青、黑或紫色,而猩紅……是因情入魔者才會有的顏色。
裴凜的魔氣,為何會是猩紅色?
天鸾視線中,那醉漢目眦欲裂,手腳并用地劇烈掙動了兩下,身體便直挺挺僵住,再無動作。
她不由瞪大了眼,“你會武功?”
裴凜沒有出聲。他收回掌,湧動的魔氣鑽回掌縫之間,而下方那個醉漢口角溢血,面色已變得青黑,不知是死是活。
少女慘白着臉伸手去探他鼻息,手指頓時顫了顫,“死……死了。”
只是一掌,便輕易奪去了醉漢性命,足以說明裴凜的魔氣之強橫。
天鸾仍是難以置信,“你……”
既有如此實力,為何先前被人圍毆卻不還手?
蘇漾想,他大約是知道的。
裴凜作為照雪仙宗的大弟子,深知魔氣對心性的影響,一旦走火入魔濫用魔氣,只會越陷越深,也愈發偏執、瘋狂。
走火入魔後,他原本強盛的法力全部轉化為魔氣,所以他不願用,也不想用。
只是這世間事從來由不得人。
裴凜轉過來,神色淡淡道,“今後我會護你們周全,以此抵償我吃住的費用。”
天鸾忙應,“好、好。”
她應聲過後,才發覺裴凜根本不是在詢問。
不論如何,煙竹館多出一個可靠的護衛,總歸是好事。
那以後天鸾便不再提讓裴凜出去接客的事,并給他在後院安排出一間卧房,與院中收留的老人孩子們同吃同住。
那天過後,再與裴凜接觸,便又過去兩個月了。
這一日是聽聞院中的孩子染了病,天鸾過來探望。
借着天鸾的眼睛,蘇漾看見裴凜坐在榻邊,旁邊另有幾個孩子圍着他,七嘴八舌,“仙界的神仙是不是都不會生病啊?”
“聽說凡界的人頓頓都有菜有肉,是真的嗎?”
“好想出去看看啊……”
榻上患病的男孩面容青黑,見着天鸾,幹涸的嘴角勉強勾起一絲微笑,“阿鸾姐姐,你來看我了。”
天鸾走過去,牽起男孩的手,輕柔地摸了摸他腦袋。雖動作很輕,仍有脫落的發掉下來,落在枕頭上。她道:“你這兩日多吃些好的,吃飽了再上路,往後我們會常常去看你的。”
聞言,裴凜微微蹙眉,“他病得厲害,不找大夫來看麽。”
天鸾默了默。
“魔界本來沒幾個大夫,何況,這病是看不好的,去年已經病死兩個了。”
“你知道病因?”
她長長嘆了口氣:“你們這些仙界人自是不會知道的,魔界長年受魔氣侵襲,我們這些普通、甚至體質孱弱的人浸染魔氣久了,便會生病。”
“這種病根由魔氣而起,除非魔氣消失,或者離開魔界,否則身體只會日複一日受到侵蝕,還不如死了痛快。”
裴凜不說話了。
病重的孩子躺在床榻上,面容已是一片死氣,他拉着裴凜的衣袖,“我死了以後,靈魂會不會……升到仙界去?”
蘇漾聽到這,心下微沉。
在凡界,确實有人死後飛升的傳說。
但他很清楚,在魔界死去的靈魂是不可能升上仙界的,那一道界門宛如天塹,将仙魔兩界分隔開來。生在魔界,便只能生生世世在此輪回往複,正如天鸾所說,這本就可以稱作是一種詛咒。
沒聽見裴凜回應,孩子也就猜到了答案。
他的臉側靜默淌下淚水,因被魔氣浸染,連淚痕也是污濁的,滲着黑色。
天鸾握住他的手,“乖,你不是答應過我,會堅強的嗎?”
男孩點了點頭,努力擡手去擦眼睛,可只擦去片刻,淚水又控制不住地決堤。
他嗚咽着,斷斷續續地,“我總是想,等我長大就可以報答你們……總有一天我會帶你們離開這裏,去仙界、去凡界……可還沒來得及……”
“我好不甘心……我不想死……我不想死!”
蘇漾看見,那張稚嫩的臉上青黑色死氣劇烈湧動,恐怕是心魔作祟,讓他的病情加速惡化了。
“我不想死……”
他像一個溺水之人抓住浮木般,緊緊地抓着裴凜,“我好想……好想離開這裏……去看一看……”
看一看仙境,看一看人間。
後面的話沒能說完,魔氣奪走了他的生命。
男孩靜靜躺在病榻,只剩一雙眼失去神采,徒然地睜着。
不知在憧憬什麽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