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從煙竹館後院出去,是一片灰茫茫的荒野,有渾濁河水流過衰草岸邊,天鸾将孩子葬在了這裏。
新堆的墳頭旁,稀稀拉拉錯落了十餘個墳包,墳前插着腐朽的木牌,刻有名字。老人們說,那是前些年因病死去的人。
裴凜環視過這片墳崗,忽然出聲問:“魔界一直是這樣嗎。”
一位老人道,“其實早些時候,要比現在好一些……後來受魔氣影響,才漸漸變成這樣。”
“那些魔氣是從何而來?”
“聽說……最早是從深淵冒出來的,越靠近那兒,魔氣就越重。”
裴凜微微蹙眉,“我聽聞,深淵是天地初開便存在的一道裂口,由一脈上古神獸世代鎮壓看守,怎會有魔氣從中洩露出來?”
老人緩緩地搖了搖頭:“這就不曉得了……”
“魔氣一事,你們可曾上報過仙庭?”
“上報?”老人苦笑“我們哪兒有門路啊,能在這裏好好地活下去,已是十分不易啦……”
天鸾出聲道,“這魔氣對我們這些普通人來說是病,可對真正入魔之人卻大有助益,能使他們的功力突飛猛進,若我們真要将此事上報給仙庭,恐怕還沒摸着門路,就被他們殺光了。”
在魔界,實力便是話語權,而他們這些受害者的聲音,恰恰是最難被聽見的。
裴凜沒有再說什麽。
他垂下眼,修長的手指握緊了懷中仙劍的劍鞘。
因宿在天鸾的魂魄記憶中,蘇漾并不能時時刻刻見到裴凜,後來很長的時間裏,只是聽聞裴凜開始修煉魔功,還将他傍身的那柄仙劍,送去魔界的工匠處鍛造成了一把魔刃。
再後來,裴凜拿着這把魔刃,橫掃了整個魔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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曾經盤踞各方的勢力皆敗倒于他麾下,向他俯首稱臣,為他建造魔宮,擁立他為魔界的主君。
那一天,天鸾随天罡将軍來到界門前,蘇漾借着她的眼睛看見了裴凜。
他束起雪色長發,着一襲黑金華袍,拿着紫焰灼灼的魔刃一刀、一刀,劈向那道界門。
紫色的魔焰附着在界門之上,熊熊燃燒。
漸漸地,界門出現了一道裂縫。
裂縫在刀刃劈砍下撕開越來越大的豁口,有光從中照進來。
然後是水,臨界河的水。
界門前原本平靜的一灘死水,在彙入汪流後劇烈激蕩起來,形成洶湧的暗潮。
界門開了。
将魔界人世世代代□□于此的囚籠轟然倒塌。
門的那邊是仙境,高懸的白日穿破雲層,在臨界河面灑下了晨曦,一閃一閃地發出細碎的光。
光是柔和的,但對常年生活在陰霾中的魔界人而言,卻過于刺眼了。
他們迎着光,抑制不住地流淚。
蘇漾的神識看着這一幕,看着裴凜闖過了界門,将不被聽見的聲音傳達出去。
可……只是這樣,真的會被聽見嗎?
蘇漾不知道。他只記得自己從前未曾聽說魔界面臨的這些困境,也不知他們曾向仙界求援。
——起初,裴凜請看守界門的兩位仙官替自己傳信,在信中闡明了魔界的困境,希望仙界能伸出援手。
他和魔界衆人苦苦祈盼。一天又一天,那封信像石沉大海,再沒有回音。
到後來,界門悄無聲息地關閉。
裴凜明白,這便是仙界給予他們的回應。對于他們的死活,仙界選擇坐視不理。
而在這段時間裏,聽聞兄長被發往魔界而尋過來的裴昭,趁機通過界門闖了進來。
為慶賀魔君兄弟團聚,魔宮中擺上了一桌宴席。
宴會上賓主盡歡,掌祀和三位魔将喝得上了頭,忍不住對仙界破口大罵,罵他們造出這毫無人性的囚籠,罵他們裝聾作啞,明知魔界水深火熱卻不作為。
裴凜只淡淡地道,“他們可以當作沒聽見,我不會就此沉默。”
他帶着一衆魔将,再一次劈開界門。
這一次他們直接殺上了仙庭,仙庭擂響陣鼓,在前來迎戰的仙官中,蘇漾看見了一張張熟悉面孔。
那時他在哪兒呢。
似乎是在月沉山裏閉關。
彼時葉寒也已飛升成仙,赫然位列諸仙之中,于是往日的師兄弟刀劍相向。
不出三招,裴凜的刀橫在了葉寒頸邊。
只聽諸仙之中,一道缥缈冰冷的聲音沉沉壓下:“廢物。”
蘇漾認得那聲音,是照雪仙宗的宗主,玉隐道君。
這一聲冷斥似激醒了葉寒,他反将架在頸側的刀挑開,仙劍直直朝裴凜胸膛刺去。
“铿——”
嗡鳴聲中,劍鋒與刀刃碰撞在一處。
雖然如此,此時的裴凜離魔神境界只有一步之遙,葉寒不是他的對手。這場師門內戰最後以葉寒重傷敗倒告終,而裴凜沒有傷他性命,以此換得了與仙界談判的權利。
魔界大勝得歸,仙界答應将界門開啓,使老人孩子可以離開魔界去過正常的生活,外界各種各樣的物資也能經此流入魔界。
魔界中人皆大歡喜,在魔都舉辦了為期三天三夜的慶典。
期間有仙使前來魔界為魔君獻上賀禮,态度也十分恭敬。
聽聞裴昭挂念葉寒的傷勢,仙使答應帶他前去仙界探望。那日裴凜親手重傷了葉寒,也心中有愧,考慮到此時兩界已握手言和,而裴昭只是一個無害的凡人,仙門不會對他如何,便放他去了。
裴昭回來的那天,慶典恰好進行到尾聲。
蘇漾看見送他回來的仙使停在遠處陰影中,沉默地注視着裴昭向這邊跑來,方才轉身離去。
他忽然生出了一種強烈的,不詳的預感。
蘇漾迫切地想脫離天鸾的魂魄,去做點什麽,可他什麽也做不了。
這是已經發生的事。
他只能眼睜睜看着裴昭跑了過來,嚷嚷着:“兄長,那些神仙醫術都很厲害,才兩天,葉師兄身上的傷就已經全好了。”
裴凜唇角彎起一點兒,“嗯”了聲。
“他們還給我吃了好多好吃的。”裴昭揉了揉肚子“我都有些撐了。”
聞言,天鸾、掌祀和天罡都笑起來。
掌祀問,“小殿下,既然仙境那麽好,你怎麽還舍得回來?”
裴昭撓了撓頭,“仙境雖好,可我兄長在魔界,我自然是要回來的。”
“好孩子。”掌祀笑着伸出手,揉了揉裴昭的頭發。
随着額發被撥開,他的手驀地僵住,“小、小殿下,你眉心那……是什麽?”
天鸾随之看去,蘇漾從她眼裏也看見了裴昭眉心的東西。
那是一枚暗藍色的咒印。
咒印的紋路透過皮膚,正隐隐地發出光芒。
光芒忽暗、忽閃,像在呼吸。
危險地跳動着。
掌祀察覺情況不對,立時大喝了一聲:“小心!”
衆人紛紛散開。
裴昭仍站在原地,茫然無措地看着他們。
裴凜已經意識到了是怎麽回事。他伸手想救裴昭,然而未能來得及,便見那枚咒印閃了閃。
下一個瞬間,暗藍色光浪自咒印中迸發而出。
強悍的氣流猛然向四周排開。
所過之處,碎石皆化為灰飛。
裴凜沒有一絲猶豫,頂着那光浪朝裴昭直撲過去。
掌祀目眦欲裂,“主君不可!”
裴凜緊緊地抱住裴昭,但已經晚了,他的身體只是擋住了咒印的餘波。
滾滾煙塵中,裴昭的殘軀四分五裂,他破碎的臉龐上,漆黑眼珠動了動,好像才明白發生了什麽。
蘇漾的神識劇烈地抽痛。
不知從哪吹來了風,将裴昭吹散了。
他的聲音消弭在風裏,“哥,對不起……阿昭不知道……”
蘇漾看見了裴凜的背影,他僵硬地跪在那裏,沙礫順着指縫間流下,露出焦黑的,血肉模糊的傷痕。
蘇漾的神識在劇痛之中,生出了一絲惘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