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徐邵華已經站在前廳很久了,從天井裏傳出來的聲音他不是沒聽到,要不是聽說這家店手藝好,能修複字畫他早就扭頭走了。

他沒辦法只能等着,他只能把寶壓在這了,準确說他只能把寶壓在這幅字上了。

人到三十,沒升職沒加薪,看着同事們都陸陸續續一步步往上爬。

他不是沒眼紅,反觀他再接不到大點的項目,可能房貸都成問題。馬上中秋節,他決定也往領導家跑跑,看看能不能争取最後一個季度接個大項目,不然今年他真的不知道還有什麽臉回老家了。

好酒他是買不起了,市面上茶葉他也不懂你說萬一他覺得不錯的買了去人家領導根本看不上不也是白搭嗎。

聽聞領導附庸風雅喜歡收藏字畫,這不家裏這幅字就被他想起來了。當年大學的時候和男朋友去逛展覽買的,他是不懂,可是當時他男友說絕對是一等一的好,一定要拿下。

這麽多年過去了,他本來也不是個講究的人幾次搬家下來,早就破損還沾了污漬。

就祈禱這個老板真有功夫能給他修複好讓他能體面去見領導吧。

沒想到出來的這個人,竟然坐輪椅上,一只手不自然的蜷縮着擱在腿上,腿上還蓋着一床。合着剛剛那個人說做不來,要去請老板,那個老板就是他?

開玩笑,手都不利索還能做修複?徐邵華看到陳聽白這樣氣的想扭頭就走。又聽到陳聽白說“字畫修複,要是是文物我建議你去找文物局,要是是一般的卷軸,滿大街都是沒必要修複。不值當。”

只是徐邵華總覺得在哪裏見過這個小老板,卻又想不起來。

他明明是見過的,而且絕不止一面之緣,擦肩而過那樣。

他記得前幾年,自己剛進公司實習的時候,周末傍晚的時候總有一個個子挺拔的少年會來公司。

起初還徐邵華還不知道那人是誰,只覺得他長得好看,氣焰嚣張。有段時間更是,連頭發都染成了個藍色的。

那少年也不到處看,背着個單肩包徑直就走進老板的辦公室,等着老板下班後再一起回家。

少年那會還沒長大,身上的氣質雖然嚣張,但偶爾也會露出一點少年人的感覺。會對着老板說:“今晚回去讓我開車吧,我跟你說我技術可好了現在,我肯定能把你安全帶回家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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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邵華仔細地看了看眼前人,又用心回想了一下才實習那會的事情。好像是,又不能确定,現在面前坐在輪椅上的這個男人,可一點都沒有當初那個少年人的影子。

可五官不會變,如同一幅水墨畫一樣的五官,他實在想不出來自己的記憶裏還會有第二個人。

徐邵華重新把笑容堆臉上“老板你能修嗎?這幅字我特別喜歡,我大學就買的了,跟着我那麽多年了,對我挺重要的。”

陳聽白其實第一眼看不上他,廉價的西裝褲和廉價的襯衣。一看就是個平平無奇的上班族,哪會懂書法,沒想到他說他懷裏的字畫大學就買的了,便動了心思想拿過來看看。

“給我看看吧,不過不保證能修好。字畫破了就是破了,再怎麽修也做不到錦上添花。”陳聽白伸出手去接。

卷軸緩緩在桌子上鋪開,是滕王閣序,用草書寫的滕王閣序。

陳聽白臉色有點不好,一下子陰晴轉換好幾個臉色。是陳聽白八年前用草書寫的滕王閣序,落章處是他再熟悉不過的東風過耳。

“你當真很喜歡這幅字?”陳聽白不淡定了,開個店還能碰到粉絲?這算哪門子事?

徐邵華哪知道這些,更談不上喜歡,但是他又怕這些文化人多少帶點脾氣,他要是真的把實話說出來,萬一這老板不幫修了可咋整?

他最擅長笑,看起來帶着讨好。原本這種笑容陳聽白最讨厭了,可徐邵華長得不錯,這麽笑起來,竟然會讓人覺得格外親切,“是是是特別喜歡,他這兩年作品少了,我都看不到了,太可惜了。所以這幅字您可一定要幫我修好。”

徐邵華心裏想書法家都應該是老頭子了,說不定老頭子歲數大手抖不寫字了,那這麽說應該也沒問題。

“你先回去吧,我給你修,過兩天你再來拿。我一定給你修好。”陳聽白小心翼翼的收起卷軸,聲音軟了下來,客氣地讓胡聰留下了徐邵華的聯系方式後送走了徐邵華。

“胡聰,關門回家,今天不開了。”待人走後,陳聽白也沒心思坐着了,招呼胡聰關門回家。

回到家以後陳聽白躺在床上由着護工幫自己清理身體,翻身的時候他看到了放在桌子上的滕王閣序。

他有點困了,迷迷糊糊的時候他好像看到了以前,以前他大筆一揮落筆成章,別人都覺得已經是他的巅峰,下一幅作品又狠狠地打了衆人的臉。一直嚣張,一直巅峰。

他在想,要怎麽修複巅峰時期的他呢?

他把胡聰叫進了房間,讓他幫着自己起床,書桌上鋪開紙墨,他提起筆,一時間又不知道該寫點什麽。

最後随便寫了兩個字就扔着筆了,胡聰一直誇陳聽白的字可真好看,陳聽白笑笑沒說話。

累了還是睡吧。

回到家的徐邵華心裏惴惴不安,他不知道今天下午見到的那個男人是不是真的可以幫他修複好,也不确定這幅字畫是不是真的能幫他博領導一笑。

他有點後悔今天太着急走沒來得及留下對方一個聯系方式,好歹還能問問。

當初買到這幅字畫的時候多少錢來着?值錢嗎?徐邵華想要查查出自誰之手,可是他連落款是誰都忘記了,耳什麽來着?

罷了,一幅字而已,能靠得住什麽呢?

大不了把房子賣了回老家吧,大不了被爸媽數落一頓然後幫着找個穩定的工作。

最讓徐邵華耿耿于懷的,還是那個小老板,到底是不是以前見過的那個人。如果是,那這幅《滕王閣序》好像就不是那麽重要了。

污漬可以祛,可是書法有破損的地方卻怎麽都寫不出當初那種感覺了。

陳聽白已經在字裏兩天了,家都沒回。

胡聰看着他寫了好多次,寫到放下筆手都是抖的。提出說不然讓路師兄來幫吧。陳聽白卻拒絕了,還提出說這兩天師兄沒事,胡聰可以去找師兄練書法。

等胡聰走後陳聽白把筆洗幹淨,取出一塊很久沒用的徽墨耐下心來磨墨。

好像已經很久沒做過這種事情了,研墨揮毫好像是上輩子的事情。墨塊在硯臺裏來回滑動,硯臺也跟着跑,磨好的磨撒了大半。陳聽白想了想,擱着墨,用右手把左手擡上桌虛虛扶着硯臺,這才穩住硯臺。

已經太久沒有提筆寫字了,再上好的毛筆,都略有掉毛。

往常偶爾需要動筆只要有掉毛他都會讓胡聰幫忙抽掉,這次陳聽白卻不希望假手任何人。這些事情對曾經的他來說駕輕就熟,如果連小小的毛筆掉毛都解決不了,還怎麽去修自己巅峰時期的作品。

陳聽白把毛筆筆尖放在唇邊,用嘴巴輕輕地抿住筆尖,用門牙咬住浮毛,幾次下來果然不掉毛了。

等胡聰回來的時候看到自家老板嘴巴是黑的,手也是黑的。“哎喲,我的祖宗哎,你這是幹嘛呢,你這是寫字還是字寫你呢?”胡聰把作業扔一邊,去衛生間擰了塊毛巾來幫陳聽白擦幹淨。

“你這寫就寫了,怎麽還嘴巴也用上了,你看這擦幹淨了都烏的。回頭回家了你家裏人要罵我的。”

“行了我沒事,洗兩遍就洗幹淨了。你打個電話讓師兄過來,我有事找他幫忙。”陳聽白擺了擺手示意胡聰不用擦了,徽墨就這麽擦擦不幹淨的。

當下着急的是趕緊搬個救兵來,把這幅字修好。

路衡來的時候陳聽白破天荒的坐門口等他“你跑快點啊,我這輪椅都比你快,等着你呢。”路衡知道陳聽白性格就這樣,想要做什麽事的時候,一刻也不能等。

“你來寫寫看。滕王閣序,不需要再練了吧?”陳聽白點了點桌上的紙,廢話不多說。

路衡剛要提筆,發現這不是小師弟自己的字嗎?

“這不是你的嗎?怎麽讓我來寫,這也沒幾個字啊”路衡将筆放下,拿起字自己看,可不就是陳聽白的字嗎,但是絕對不是現在寫的。

“你試試能不能寫,不能寫我回了人家,是別人拿來修複的。”陳聽白沒看他,往後退了出來,他想進去檢查一下自己有沒有發生什麽尴尬的事情,所以說完就操控輪椅進了旁邊的小房間。

等他出來的時候路衡确實在旁邊的紙上寫了好幾遍了,可是在修複紙上遲遲沒落筆。

見陳聽白出來,他擱下筆正要蹲下身來替陳聽白檢查有沒有哪裏不舒服。“你今天坐了很久嗎?上次醫生就說了不能穿那麽久,回頭壓出問題進醫院了你又發脾氣。”

陳聽白胸口以下沒有知覺,長時間保持同一個坐姿會讓他很難受,說不定還會有別的事情發生

陳聽白知道他要做什麽,急忙壓住毯子。

“沒事,我看過了,胡聰也看過了,真沒事。”陳聽白現在最關心的根本不是自己,是桌上的字“你沒寫嗎?”

路衡點點頭,面露窘色有點為難地開口告訴陳聽白:“你也知道,我一直都是寫楷書的,草書我本就不擅長,更何況……”

更何況這是你前些年寫的,你都寫不出來我怎麽可能寫的出來。只是這句話路衡講不出口。

陳聽白知道更何況後面路衡要說什麽,他其實也知道,無論誰來,都寫不出來。草書最講究一氣呵成,哪有後面再來一個人添兩筆的說法。

“沒事,确實為難師兄你了,我打電話回了人家吧。”陳聽白還蠻難受的,不知道是難過自己再也寫不出一手好字還是難過自己竟然要推了筆單子。

就權當是後者吧。

又過了兩天陳聽白根據定金單上的聯系方式撥通了電話。

“喂?請問是徐先生嗎?我是字裏的老板,您的單子我接不了了。”

挂了那通電話後,陳聽白坐在窗邊抽了好幾根煙,當天晚上他發作了一次很嚴重的痙攣,平時死寂肢體瘋狂地抽動,胡聰幾乎按不住。

結束的時候左腳扭曲地貼着床單,左手緊緊地蜷縮在身側,下身一片狼藉。

陳聽白痛到流淚,連結束後淚水也沒止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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