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徐邵華感到很奇怪,今早竟然不開例會。
一般來說每周一喝周五早上都會有會議的,今天會議非但被取消了,好像高層都不在。他起身借着去打印文件的時候和另一個同事說話:“今天好像總監他們不在,是怎麽了?”
因為管理層不在,大家都放松很多。被詢問的那個同事喝了口咖啡,左右看了一眼低聲說話:“你不知道嗎?老板老婆去世了,今天領導他們都去吊唁了。”
老板老婆?那不就是陳聽白他媽嗎?陳聽白才三十,老板歲數也不大,那她老婆應該也還很年輕啊,怎麽會突然去世了?
徐邵華手一抖,打印的文件掉在地上,洋洋灑灑一大片。他急忙蹲下身撿,那個同事也彎下腰幫他收拾,嘴裏還小聲說着:“前兩天就走了,那會好像我們老板還在鄰市吧。你說說多可惜,說是帶完這屆畢業班就退休了。”
徐邵華皺着眉問:“所以是什麽原因去世的啊?聽這意思也沒病啊。”
雖說是說天災人禍誰也不能說得清什麽,可是聽到這樣的消息任誰也不會內心毫無波動。更何況徐邵華和陳聽白還在不久前有過這麽一段。
同事把理好的文件交到徐邵華手裏,想了好一會說:“其實陳總老婆高血壓本來就一直都有的,可能帶高三壓力也大,太過勞累了吧。要我說可能和陳總兒子也有關系吧,你不知道,陳總兒子前些年出車禍癱瘓了,不是那種不能走那麽簡單,是直接沒辦法自理那種,反正殘疾得很嚴重。誰攤上這麽個事情不勞累的。你別看陳老板表面上雲淡風輕的,那你是來得晚,頭兩年頭發都白了好多了……哎哎你幹嘛去?”
徐邵華随手把資料放在同事桌子上,頭也不回地往外走,嘴裏說着:“我家裏有點急事,要請假。”
人是陳總出差那天去世的,那當時陳聽白在哪?該不會只有陳聽白一個人在家吧?
徐邵華和陳聽白在一起的時候每天晚上都能在字裏吃到他媽媽做的飯菜,從陳聽白的話語裏也能聽得出他對母親的尊敬和愛意。要是陳聽白一個人面對母親的死亡,該有多痛苦?
這個時候,必須要去看看。作為下屬,作為……陳聽白的朋友。
徐邵華先到的市立殡儀館,今天辦事沒有一家是姓陳的。輾轉徐邵華又到了省立殡儀館,才終于找到陳聽白家辦的告別廳。
陳總和幾個親戚在門口迎接前來吊唁的人,徐邵華起先還想了一大堆理由和陳總解釋為什麽會出現在這裏,沒想到等到了面前,自己卻一個字都擠不出來。
反倒是平時雷厲風行的陳總看起來老了很多,拍了拍徐邵華的肩膀,微微地說了聲:“謝謝。”
呂老師生前桃李滿天下,這會前來吊唁的學生很多,沉默不語的,還有哭到不能自已的。饒是徐邵華再鐵石心腸,看到這樣的場景心裏也難受得不行,覺得心裏堵得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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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邵華一眼就看到陳聽白,他坐在靈堂最裏面,身後是他母親的棺椁。陳聽白穿着一身黑西裝,懷裏抱着他母親的遺像。
距離上次在字裏見面才過了兩三天,可是陳聽白已經憔悴得不成人樣,他本來皮膚就白,這會看着更是臉嘴唇都沒有血色,臉盤子上唯一的顏色就是挂在眼底的那兩個黑眼圈。
現在的陳聽白瘦得過分,平時剪裁得體的西裝這會穿在他身上顯得很大,身體越發佝偻。特別腦袋上還頂着一條長長的麻布,這種樣子說是枯槁一點都不為過。
陳聽白就這麽靜靜地坐着,捧着母親的遺像,吊唁的親戚長輩總會到他面前低着頭和他說幾句安慰的話,而他卻雙目呆滞沒有任何回應,像是一尊雕像。這樣的陳聽白徐邵華有點不忍心靠近,怕打擾他,怕驚動他。
還是陳聽白先看到的徐邵華,陳聽白身體下意識地想要坐正坐直。只是他因為久坐的關系才輕輕一動,原本還安安靜靜擱在輪椅踏板上的腿就抖動,這是痙攣的前兆。這下子,徐邵華只能硬着頭皮走向陳聽白,蹲下來幫他捧起兩條腿簡單地做按摩,讓它們歸于平靜。
徐邵華擡起頭看到陳聽白也在看着自己,他有點不知道說什麽好,憋了半天說了一句:“我來看看你……你沒事就行……”
陳聽白沒說話,只是定定地看着徐邵華。
誰也不知道,短短的這幾分鐘對視裏,陳聽白的腦海裏在想什麽。
“你沒事就好,那我先走了,你多保重別多想,保重好身體。”平時很會講話的徐邵華此時此刻也不知道要說什麽才好。別說要說點什麽了,他連雙手都不知道要放在哪裏。想了好一會又覺得自己出現在這裏實在是沒頭沒腦,看到陳聽白除了消瘦以外還好就打算回去了。
陳聽白突然伸手拉住徐邵華的衣角,徐邵華往前走差點還把陳聽白帶倒。還好旁邊的胡聰一把扶住他,徐邵華也及時反應過來:“哎喲,祖宗,你這是幹嘛,你差點摔了。”
陳聽白其實已經沒有半點力氣,只是他是呂老師唯一的兒子,要是連他都倒下了,家裏連個披麻戴孝的人都沒有,這會全憑這樣的念頭還能坐在靈堂前。他這會幾乎整個上半身都趴在腿上,靠他自己坐起來簡直難如登天。徐邵華和胡聰一個扶一個護幫着他坐穩,等坐穩以後他開口第一句話說的卻是:“還好,相框沒有摔出去。”
徐邵華扶額,嘆了口氣和陳聽白說:“都這時候了,你還管相框,你是不是這幾天都沒休息好啊,你現在臉色特別差你知道嗎?讓胡聰幫你抱會吧,你在旁邊休息會。”說着便動手打算取走陳聽白懷裏的相框。
沒想到陳聽白兩只手死死地護着,別說取了,抽都抽不走。他死死地護着,大概是太用力的原因,連聲音都有點變了:“我不,這是我媽!”
我已經沒有媽媽了,她的遺像,我說什麽也要捧好。
徐邵華不敢用力,生怕把陳聽白再弄摔下來,他松開手安撫陳聽白:“好好好,不休息,你坐穩了。你說要是你今天在這摔了,老太太怕是走都不會安生吧。”
……又不說話,陳聽白又不說話。
尴尬的又是徐邵華,這次他真的打算走了。
“……來了就呆着吧,一會就結束了,再留一會吧。”陳聽白實在沒有心思兜圈子。
前來的大多是父輩的朋友還有母親的學生,這些年他沒有朋友,今天站到他面前的只有胡聰,還有一直在外面幫忙的路衡。
徐邵華點點頭,靜靜站在徐邵華的一側。陳聽白是真的坐不住了,兩只手要死死地摟着相框,幾乎沒有支撐力,身體在慢慢往下滑。知道他性子倔,也不再說什麽,只是看他坐不住的時候幫他扶穩坐好。只是身體一動,他的腿就會微微抖動起來,有時候左手也會跟着顫抖。徐邵華頭疼得不行,怎麽會有那麽倔的人。
吊唁結束,陳父和司儀張羅着家屬一起陪同去公墓。安排到最後舉遺像的人,喊的卻是胡聰。陳聽白先前已經累到完全聽不進什麽聲音,一直都是低着頭沒有什麽反應。這會突然擡起頭來睜大眼睛一臉不可置信地問他父親:“為什麽是胡聰啊,不是一直都是我嗎?”
陳父彎下腰來,神情悲怆卻還要強作鎮定。這場意外,他的悲痛不亞于陳聽白,這會卻還要反過來安慰癱坐在輪椅上的兒子:“兒子你聽爸說,一會你就不去了,公墓在山上,你上不去。還要……還要火化,時間太長了,你身體受不了的。一會我先讓人把你送回去休息。”
陳聽白拉着父親的手,語氣裏全是懇求:“爸我求你了,我可以讓他們背我的,是吧?徐邵華你可以背我的。”說着又轉頭看徐邵華。“還有路衡,路衡也可以的。真的我撐得住,我撐得住的。”
要說只是背那麽簡單,有什麽不行。只是到了墓地,到了火化場,誰來照顧他。他現在的體力已經可以說是強弩之末,要是在路上再有點意外,是忙着顧他,還是忙着處理呂老師的後事。一時間誰也不敢答應他,只是他的眼神又那麽痛苦又卑微。
陳聽白從來沒有這一刻,是如此厭惡自己的殘疾。
路衡壯着膽子無視他的眼神蹲下身來勸他:“小白,你聽話,一會事情還有很多。你要是去了反而我們都不能安心處理阿姨的事情。再說了,你已經很久沒有合眼休息過了,你回家休息,不然阿姨會生氣的。你肯定不想看到你媽媽不開心吧。”
陳聽白不需要做什麽,只要保重好自己,就夠了。
他能做的,也只有保重好自己。
過了很久,久到所有人都以為他鐵了心要去,徐邵華已經動手解開外套的扣子準備一會背他的時候,他又突然開口說話:“小聰,你過來。”
胡聰走到陳聽白身邊,陳聽白松手把相框遞給他:“你要拿好,要端端正正地端着,不要歪斜。我媽一生行得正坐得端,照片一定要拿好了。”
胡聰點點頭伸手去接,卻發現陳聽白還是拿得死死的。
僵持很久,陳聽白泛白的指尖慢慢松動,他珍重地将呂老師的遺像交給胡聰。遺像遞到胡聰手裏的一瞬間,陳聽白像脫了力一般,自呂老師停止呼吸的那天晚上繃着的那根神經在此刻突然像經年許久未調的弦松垮下去。
連帶着他自身肉眼可見地歪靠下去。
因為陳聽白行動不便,很多事情只能胡聰代為幫忙,昔日精神的小夥子現在頭發也亂糟糟的,還耷拉着兩绺在額前。
陳聽白伸手幫胡聰理了下頭發,他扯了扯嘴角,擠出來一個不怎麽樣的笑容說道:“你是替我去的,別人讓磕頭,就麻煩你替我一下。你別忌諱,我媽這幾年對你也很好的,你就把她做你的一個長輩。回來……回來我會給你個紅包沖一沖的。”
“放心吧,師父我會的。”
“拜托你了,拜托你了。”
是我無能,沒有辦法親自把我媽送進墓地裏。是我給所有人添麻煩,我不要我媽最後的時刻還在成為她的累贅,所以只能拜托你了。
等送葬的隊伍走了以後,徐邵華準備送陳聽白回家。
扭過頭發現陳聽白在哭,喉嚨裏沒有半點聲音,只是大滴大滴的眼淚掉下來,順着臉頰流到下巴,低落在褲腿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