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很長一段時間,徐邵華都自以為很了解陳聽白這個人。
陳聽白這個人,要面子。癱瘓的人腰肢無力,別的人要是像他這樣,只能軟塌塌的歪靠在輪椅靠背上,但陳聽白非要戴着腰封被機械性地捆得筆直。
徐邵華不記得是什麽時候的事情了,他曾經問過為什麽陳聽白既然不缺錢,為什麽還要天天守着這個小店。
那天晚上已經很晚了,陳聽白微微有些乏,手肘搭在輪椅扶手上修長的手指撐着頭顱在假寐。
不知道是因為小洋樓的電路真的無可救藥,還是陳聽白有意為之,反正字裏晚上的光線不怎麽好。除卻工作的那張大案桌頂上的吊燈亮一些外,別處的燈光都昏暗暗的。在這樣的燈光下,陳聽白的臉龐的線條像是用一塊上好的玉石雕琢出來的一樣,既溫潤,又清冷。
問這句話的原因是因為徐邵華剛得知陳聽白點在香爐裏的那根好聞的線香,一根都快頂他半個月工資。而陳聽白好像不要錢一樣,随時都讓字裏裏頭飄蕩着着這股若有似無的香氣。
純純燒錢。
原本只是小聲嘀咕,但字裏實在太安靜,他的那聲嘀咕也自然而然地傳到了每個人耳朵裏。
連胡聰的筆都頓了一下,很快又恢複如常地繼續一筆一劃地臨着帖子。
只有陳聽白,還是手杵頭顱阖目不語。
只有徐邵華看到了,他看到陳聽白的手指微不可見地動了下,五根手指慢慢地握成拳,過了很久之後才又慢慢松開。
時間長了,徐邵華的視線就又不由自主地從陳聽白的手上挪移到他的臉上。
不得不說長得好看的人就是占便宜,徐邵華每次看到陳聽白的臉都會想,要是陳聽白不坐在輪椅上就好了。
這樣說不定他就會真的喜歡上陳聽白,抛卻那些陰郁龌龊的想法,和陳聽白坦坦蕩蕩地談一場戀愛。
或許是徐邵華目光太過直白熾熱,一直阖着眼的陳聽白突然睜開了眼睛朝着徐邵華看過來。
先前面部肌肉放松時的那些溫潤蕩然無存,只剩緊繃的清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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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邵華還未回過神來,冷不防的目光交集讓他怔了一下,而後迅速移開視線。還裝模作樣地捂着嘴咳了一聲。
那天晚上他以為得不到他想聽到的答案了,卻沒想到在分別前兩個人擁吻的時候陳聽白貼在他耳邊微微喘着氣反問他:“你猜字裏為什麽要叫字裏?”
後面的好幾天,徐邵華從一開始捉摸不透到慢慢忘記了這件不太重要的事情。
然後又在陳聽白艱難地用右手做一切事情的時候忽然醍醐灌頂想明白了那個答案。
字裏,自理。
像陳聽白這樣的人,大概尊嚴大于一切。
他擡眼就能明白徐邵華心裏那點思量,不說是因為他給得起。那些東西就如同他燃在字裏裏的線香一樣,不過是他的身外之物。
陳聽白可以允許千金散盡,反正終将還複來。
陳聽白可以人生千錯萬錯,只要他甘願,那別人說的錯就不算錯。
陳聽白甚至允許陽春白雪和下裏巴人共生同長,反正他要的無非就是崇拜兩個字。
可陳聽白決不允許自己自尊被玩弄。
所以那天晚上的欺騙絕對不可以,所以徐邵華支支吾吾又不誠心的道歉也不允許。
更不可以真的像個廢人一樣躺在家裏等着別人伺候照顧。
然過剛者易折,陳聽白勝在太過要強,也敗在太過要強。
大概一直到現在,他都沒有接受自己一朝跌入泥潭這件事。
徐邵華心裏清楚,要不是太需要崇拜的眼神,陳聽白甚至都不會向他投來一個眼神。他們兩個人更不會有什麽所謂的以後。
那個除夕夜,他把陳聽白的自尊扔在地上碾碎。
陳聽白又佝偻着身子将那些碎屑捧了起來,借着怒火或者別的什麽将它們粘了起來,勉強糊成個罩子将自己罩起來。
只是連陳聽白自己都沒想到,這一把火竟然會連累到別人。
那些好不容易粘起來的碎屑,又在母親的死亡中灰飛煙滅。
從來不在人前掉眼淚的陳聽白,此刻一個人在殡儀館的角落眼淚像斷了線一樣往下掉。
那幾聲遏制不住的嗚咽裏,幾分是給呂老師的,幾分是給自己的,大概只有成停擺自己才知道了。
人潮随着送葬隊伍的離開也漸漸離去,本就不該熱鬧的場所現下只剩伶仃一個工作人員還在打掃衛生。一身黑衣的陳聽白孤獨得徐邵華心頭像被針尖戳了一下。
人終究是感性動物,暫且将那些功利的想法摒棄,徐邵華也眼眶酸脹得難受。他偏過頭搓了兩把臉,找工作人員要了兩張紙巾後慢慢走近陳聽白。
自呂老師走後陳聽白便再沒合過眼,臉色差得沒比剛剛送走的呂老師好到哪裏去。先前還能卯着勁兒打起精神來捧着遺像的人,現在像被抽幹了渾身的力氣一樣歪斜靠在輪椅靠背上,任由徐邵華拿着紙巾擦過他眼底的青色,将他眼眶中溢出來的眼淚拭去。
陳聽白的手吊在扶手之外,手指松松垮垮地因為地心引力而往下耷拉着,仔細看的話還在微微顫抖。因為太用力握着相框,他的手心還有幾道紅痕至今未消,看樣子連擡手都困難。
徐邵華總覺得應該要說點什麽,但自己實在不是那個會安慰人的,好幾次張開嘴巴都不知道要說句什麽。
想半天擠出一句:“我……送你回去吧,這怪冷的。”
話剛說完,徐邵華又覺得不妥,陳聽白萬一回到家看到關于呂老師的物件,一下子繃不住。
他補充道:“或者,我送你去字裏,反正得找個地兒讓你躺下睡一覺。”
呆在一起的時間長了,陳聽白身體是個什麽模樣,徐邵華就算不想記得也都刻在腦子裏了。
這會低頭看一眼陳聽白的腳就能明白,如果在不休息,絕對要痙攣,甚至更嚴重。
其實現在就已經在痙攣了,只不過他今天身上綁着的帶子太多,連小腿中間都綁着一條,加上還穿着皮鞋,只能隐隐約約看到一點點不明顯的跳動跡象。
徐邵華以為是陳聽白真的難受得說不出話來,只好自作主張地打算繞到陳聽白後面,先把陳聽白推出殡儀館。
哪知道在徐邵華剛擡腳時,陳聽白一直垂在外面的右手動了兩下。
然後幾乎是一幀一幀,像被人按了放慢鍵一樣,顫抖着慢慢縮了回去,一直到搭在輪椅上。
擦幹了眼淚的陳聽白又變成徐邵華最熟悉的陳聽白。
眼皮緊繃,眼神冷冽如遠在高山的神祇。
他操縱着輪椅往後退了一節,于徐邵華拉開了很長一段距離。
殡儀館的大吊扇呼啦啦地吹着冷風,陳聽白的聲音順着冷風傳遞到徐邵華的耳朵裏。
“你有要和我說的話嗎?”
徐邵華沒反應過來,下意識地搖了搖頭。牆壁高處的窗子被殡儀館的員工推開,細如柳葉的光線投了進來,又飛快地掠過陳聽白的臉頰。只這一瞬間,徐邵華好似感應到什麽,又着急忙慌地問道:“說什麽?”
“我說——”陳聽白好累,說話的聲音都不如平時,尾音拖得有點長。
在長長的尾音裏,徐邵華的心也被吊得很高。
那種懼怕的感覺又湧上心頭。
陳聽白眼睛上上下下打量了好幾遍徐邵華,然後認命般将眼睛閉上。
他說:“你辭職吧,這座城市那麽大,我能去的地方不多,你只要辭職,我們這輩子就不會再有任何交集了。”
作者有話要說:
想了想,不太合理,後面幾個情節我要砍掉了,還在一起真的不合理。以陳聽白的性格不可能還會心軟複合的,不然太無語了。
差不多結尾了,盡量三章之內吧。這個月把這兩本不申榜的都完結掉。
鞠躬,謝謝你看我的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