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5章 【消耗】

恍恍惚惚之間,記憶斷斷續續,只拼湊起零星的片段。

我醉得吐了,幾口清湯挂面早已消化完全,胃裏空得只有酒,吐到最後,又酸又苦。

子星默然收拾了一地,也收拾妥當了我。

她抱起四肢脫力的我,回了房,打來溫熱的水,仔細拭去我臉上早已糊作一團的淚漬,酒漬及其它髒污。

也仔細擦拭了全身,替我換了幹淨的睡裙。

末了,在薄被之中擁着我,在額前落下輕羽般的吻。

“姐姐,晚安。”

院裏知道我家裏的事之後,索性直接讓我連着暑假,一起放了。

南卉走了。

可一切人間茍且還在繼續,活着的人,也還是會被無聲無息的時間推着繼續往前走,不是麽?

無論是如何深刻的情緒,時間可以撫慰一切,對我,恐怕亦如是。

那種失去至親撕心裂肺般的痛楚,在時間的長河裏逐漸自愈成一道傷疤,只在回憶的夾縫中隐隐作疼。

子星是在隔天下午,又啓程去了A市的,距離這次國際大賽僅剩下兩周的時間。

她本不願,原話是:“這次不想去A市了,抱佛腳的感覺,我想陪你。”

我當然知道,她很擔心我。

可是,我也從林莞爾口中間接知道,這次賽前的指點,還是非常關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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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有運動員在沖刺前突然就降了速?

那先前那些不分晝夜耗盡心力的努力,便極有可能,因為我,全部付諸東流。

也許,我是說也許,我可能不是她人生的終點。

但是子星現在為之努力而争取的一切,極有可能是她一生中難得潛在的寶藏。

絕對不可以,毀了她。

我摸了摸她的後腦勺,勉力笑道:“小屁孩,安心些。”

“等你回來,我們一起去海邊吧。”

然而在子星離開去A市的這一周裏,還是發生了許多事。

高淩風不是個東西。

南卉才走了沒多久,這渣滓便藏不住人性的醜陋面,很快就露出了惡狼的尾巴。

南卉走後馮雪梅的狀态一直不是很好,她突然開始整理起家裏的老物件來,搜羅出好些我倆幼時的舊衣服或沖膠照片,坐在床頭撫啊撫,陷入久遠的回憶,回回都是無聲地抽噎。

常常一坐就是一下午,時不時還會突然念叨起要給南卉去個電話。

一回,我實在不忍,站在房門前,望着她佝偻的背影,輕柔出聲道:

“媽,南卉已經走了……”

“你閉嘴!”

“……”

“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The number you dial does not exist,please check it and dial again……您撥打的電話是空號……嘟嘟嘟……”

“我的卉卉啊,我的命怎麽這麽苦啊,白發人送黑發人……”

我緩步過去,從背後擁住了馮雪梅顫顫然的肩膀,輕言道:“媽,你還有我。”

馮雪梅向後倚靠在了我的身上,好一會,才擡起她操勞了一輩子的,已然腫脹粗糙的手,覆在了我搭在她肩膀上的手。

高淩風得知了這件事之後,提議把嘻嘻笑笑送過來一段時間,反正也是暑假,好讓馮雪梅轉移些注意力。

思忖片刻,我同意了。

嘻嘻笑笑來了之後,馮雪梅的狀态的确是有了些起色,只不過偶爾還會愣怔地看着兩個孩子,撫着她們的臉龐自語:“長得可真像卉卉小時候啊……”

然後好些淚水便不自禁湧出了她布滿皺紋的眼角。

“媽,別在孩子面前……”

“對,對。”馮雪梅抽了抽鼻子,趕緊抹去了眼角的淚漬,轉而逗問起她倆。

嘻嘻笑笑才不過是懵懂的六歲,哪懂什麽悲歡離合,愛恨情仇,只是用稚子的聲音言語:

“媽媽不在家,也不在外婆這兒,她去哪裏了呀?”

“嗚嗚,我們好幾天沒見着媽媽了,好想好想她呀!”

“爸爸這幾天每天都會帶回那個阿姨,關在房間裏……”

馮雪梅在廚房裏燒着菜。

我把笑笑拉到了角落,捉住她細瘦細瘦的手臂,質問她:“什麽阿姨?!”

笑笑開始帶起哭腔:“小姨,你抓疼我了……”

我意識到自己對笑笑反應有點過了,松了松手勁,輕聲問:“那你告訴小姨,爸爸什麽時候帶回了……那個阿姨?”

嘻嘻湊近我,捂着我耳朵悄悄話般地說着“秘密”:

“以前媽媽不在家的時候,那個阿姨就有來陪我們玩兒,爸爸還說這是我們之間的秘密。噓,小姨,這是秘密哦!”

卧槽你*,高淩風!

我馬上把自己鎖進房間裏,給高淩風連撥了五個電話,才接通。

“高淩風,我沒打擾你的好事兒吧?”

“南喬,你說這話什麽意思?一大早的,吃炸藥了哇。”高淩風懶懶的語氣,還無所謂地開着玩笑。

“哼,那個女人怎麽回事?”我沒句廢話,直接質問。

“什麽……什麽女人?”

“你別裝傻了,你對得起我姐麽?有本事做,沒本事承認?童言無忌知道麽?”

電話那頭沉默了一會。

“她妹,既然你知道了,我也就不瞞了。我現在一個人,這也不犯法吧?”

“你!”

“我什麽,我還想接着睡。”

“大清早的,這誰呀?不會是哪個小燒貨吧?”那邊隐隐傳來一聲嬌滴滴的女音。

“挂了,挂了。”高淩風不知是心虛作祟還是怎的,急匆匆便挂斷了電話。

我持着還在忙音的手機,“嘟、嘟、嘟……”的機械聲音有節律地一直響着,就像是一個無果的結局……

心中怒火熊熊燃燒,不可遏制卻又無可奈何的無力鈍感,連讨個公道的借由都站不穩。

這世上,有時候并沒有公道可言,有人屍骨未寒,有人卻早已埋葬過去。

冷靜過後,又與高淩風交涉過幾回,關于嘻嘻笑笑的撫養問題。

我不願意,相信南卉知道以後也不會願意,嘻嘻笑笑跟着這渣滓生活,往後日子還那麽長,不知會遇到什麽差錯。

我擅作主張,瞞着馮雪梅,決心讓嘻嘻笑笑的生活完全從B市遷移到C市,這暑假就當個過渡,往後等馮雪梅和她倆相處一段時間,再慢慢道出這決定。

高淩風自然是高興地接受了我的提議,惡人嘴臉,如同甩開了兩個包袱,甚至沒忍住籲了一口氣,自是察覺不妥後,便急忙補充道:“撫養費我會每個月按時打的。”

“不用。”我拒絕道,縱然如此,撫養嘻嘻笑笑的負擔自然會落到我的肩上。

這期間,我又回了趟天麓首府去取東西,恰好碰見江拓在家。

我與他之間,到了這個程度,已經無力挽回什麽,自然沒有什麽話頭多說。

只是感念他在南卉出事的時候真的幫了很多,我還是态度柔和地與他打過招呼,随後便進了房間拿東西。

沒過片刻,待我出來準備離開之前,江拓坐在沙發上,叫住了我。

我走過去伫立在一旁,并沒有坐下,卻瞥見他置在茶幾上的一份文件。

他略微向前傾身,兩指将那份文件向我這邊推了些許過來,啞聲道:“我簽了。”

沒有預先的告知,我還是不免怔然了一瞬,随後才傾身拾起了推到面前的那份離婚協議書。

白紙黑字,雙方的名字赫然,宣告着這段無疾而終的婚姻,終是走向了末路。

“謝謝。”我攥了攥手中的這份協議書,挪動了一小步,卻沒有立刻離去。

也許這一走,便不大有機會再見,這一刻,情緒還是莫名地複雜起來,不是那麽輕輕松松的解脫感,似乎還夾雜着一絲歉然。

江拓聽後,原本有些繃着的身軀,松了松勁,無奈笑着說:“謝什麽。”

“所以,我能問,是她嗎,學生?朋友?還是哪揀的妹妹?”江拓擡起頭盯着我,語氣仍顯不甘,固執地想要一個答案。

我沒有直接回答:“江拓。”

兩人在如霜的氣氛裏,默然對視了一會,已然道盡了一切。

“再見。”

我說完之後,便挺直着身背,提步往大門而去。

“所以,連問都不能問了嗎!”

到這裏,便是我和江拓的結局了,對我而言好像已經挺完美的,可也猶如鲠在喉般的微微刺痛,他永遠也得不到最後一個問題的答案,那個所謂的答案,将永遠腐爛埋葬在這段不再續存的關系之中。

紙終歸是包不住火的,馮雪梅還是在無意間得知了我和江拓已經離婚的事實。

表面上,她的反應看起來着實有些反常,我以為她會歇斯底裏的大罵我一頓,亦或是捶打我一頓,但是沒有。

許是因為這件事,已經是法定的事實,這是馮雪梅沒法改變的。

又或許是,南卉的離開已經耗盡了她幾乎全部的心力,她再也提不起勁應付我了。

馮雪梅只哀哀地嘆了口長氣,似乎追溯起遙遠的平生,恍恍惚惚道出:“早就知道……早就知道,這就是我命裏的劫數啊。”

自此,馮雪梅便更如一盞枝頭上被霜打了的殘紅,她的狀态時好時壞,搖搖欲墜。

表現在身體上,便是血壓的不穩定,以及高血壓帶來的一些并發症狀。

我不大放心,一邊請人幫忙顧着嘻嘻笑笑,還要時常擔心馮雪梅的身體,怕一不留神就有個萬一,而自身極少的睡眠對抗着強撐的身體,各種紛雜交融交織在一塊兒,簡直承受着無法言說的心力交瘁。

子星是從A市直接飛去了米國參加那場比賽的。

看着她,當初因為與我一個玩笑的約定,參加了她其實無所謂的比賽,而後大大小小的各類國內賽事,到如今的國際賽。

她就像一把開了刃的利劍,用她單薄的身軀提振着那把與之相融的利劍,呲啦呲啦地向後劃着地面,閃着花火,僅那點火芒便燒盡了身後所到的荊棘之路,為了我們。

可她也像我手中放走的風筝,在無垠的天際中越飄越遠,隐隐約約匿在了漂浮的雲上,她在太陽耀眼的那頭,而我卻如腐敗的枯草,垂在黑土地的這頭。

她不在的這段時間,秦岚剛從國外出差一陣回來,什麽南卉,什麽江拓,什麽馮雪梅,什麽渣滓幹的事,幾乎全部都是我一人獨自面對着,承受着。

秦岚時常給我來電話,卻總是接不到,即便是接通了,我也哭笑着說沒事兒,她只能在那頭幹着急,什麽也做不了。

每個人的人生不是別人的,只能自己去承受,去續章,所以注定孤獨。

而有的勸解和撫慰,也沒有那麽多的“剛好”或“我在”,或是永遠錯過,或是姍姍來遲。

秦岚下了飛機,第一時間就趕到了我的小屋。

她到的時候,正值傍晚時分,夏日的餘晖大肆地潑染着天空,熱烈而壯美,也潑進了小屋。

此刻,白色紗簾是橘紅的,白牆是橘紅的,地磚也是橘紅的,未開機的黑色電視屏幕映着窗外如絮般無限牽扯的橘紅色薄雲。

遠處的球場上隐約傳來少年們熱情洋溢的呼喊,籃球聲“咚”“咚”地敲打着地面。

而我卻戚戚然,爛醉如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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