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交錯】
我坐在一處,出神地望着深夜裏逐漸洶湧的海浪拍打着沙岸,那浪,漸漸漫濕了雙腳,也漫濕了心情,混雜着微醺的醉意,一種柔和的悲哀漫然而來。
我随手抓起身旁的一握細沙,窸窸窣窣地從手指中間漏下,然後迷糊着又抓起了幾把,讓那流沙流進那空酒瓶子。
空酒瓶子又滿了,我将下巴杵在膝蓋上,怔怔地望着它……
幾瞬之後,便在身旁掘出了一處沙坑,将它填埋,也将那股淡然的悵意掩入沙土。
海浪又爬上了幾寸,漫過那已經掩埋的沙坑,只消幾個浪花,便将一切突兀的痕跡抹平,濕漉漉的這處沙岸,與綿長的沙岸線,再次融為了一體。
我空手而歸,一手扶在開了細縫的推門外,猶豫片刻沒有進去,透過玻璃朝裏望着。
子星背對着我,仍舊安然地側睡着,瘦削的背影均勻地起伏着,薄毯橫披在她的腰際,睡裙的肩帶滑落了,隐在散在潔白枕頭上的烏發之中,淡淡月色映在她粿露在外,細膩如脂的肌膚上,純粹得猶如畫中的一朵睡蓮。
靜靜地望了一會,我才輕手輕腳地進去,還是服了一片安眠藥,悄然地躺回床的另一側,規律拍打着的海浪聲,終是卷着一股疲倦的困意,向我漫漫襲來……
那個女人交錯地伫立在半透明湧動的浪潮裏,手臂微曲着插入外衣的口袋中,正沉靜地望着我,畫面虛幻且極度不真實。
這肯定又是夢。
我目眦欲裂,全身像浸透了水的海綿,濕漉漉的,呼吸沉重。
我掙紮着,終于擦着嗓子,艱難地動了動嘴皮子,問出了那個困惑已久的問題:“你是誰?”
不知是她并沒有聽清楚我的話,還是假意忽略。
她的聲音似乎盡量保持溫婉,聽起來卻還是如機械一般:
“你病了。”
我病了?是……是什麽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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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問題還旋在腦子裏的時候,她已經走近一步,拿走了我身旁的空酒瓶子,握在手裏輕輕晃了晃,示意說:“酗酒,是病。南喬,如果要擺脫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戒斷酗酒是第一步。”
我心下一驚,她怎麽會知道我的名字?
一個夢中的幻影,就憑反複地出現,就會知道我的真實名字嗎?
什麽不真實的感覺?
震驚思索之間,她已然起意離開,只不過一頓,回頭又說:“如果真的很難入睡,可以适量服用安神助眠的藥物。不過,還是盡量克制一些吧。”
說完,那個女人的身影,連同虛幻一般的海浪,如燈滅般瞬間消逝,隐入無邊的黑暗。
別走……
我還沒弄清楚你到底是誰,這一切都越來越古怪詭異……
緊接着,便感覺一股強烈的光線,刺照着眼睛,逼迫着我的意識清醒過來。
我皺着眉眼,擡手擋了擋那道強光,才勉力睜開雙眼,透過指間的光暈,觀察着四周。
強烈的日光堪堪照在床沿邊上,遠處的海鷗長鳴幾瞬,人聲隐隐嬉笑着,純白的天花板,以及空氣中潮濕的海風鹹味,身處何處的恍然感才漸漸落實下來。
“終于醒啦?”
子星穿着一件半透明的長袖襯衫,袖子随意地卷在手肘處,扣子在胸前搭了兩顆,裏頭隐約可見一襲黑色的抹胸,頭發抓成清爽的一束,低低地紮着。
她端着一杯手沖咖啡,走近我身旁,坐在了床邊,将那杯咖啡置在了床頭櫃上,然後用手撩去了我眼前的碎發。
我仍有些迷糊,半撐起身子,問:“現在幾點了?”
子星看了眼腕上的棕褐色皮表:“快十點一刻了。”
我揉了揉太陽穴,恍神道:“這麽遲了……”
“喬,你是不是太累了?可以再睡會,也沒什麽事。”
子星牽過我的一只手,捏在她的掌心。
我搖搖頭,轉而問:“一會什麽安排?”
“唔,我查了下,社區外面好像有條老街,你知道嗎?”
我又搖了搖頭:“好像不清楚诶。”
子星輕笑一聲:“這好歹算你半個家吧,那我們要不要去瞅瞅?可以采購些食材什麽的。”
我的腦袋還是有些昏沉疲态,不知是睡多了,還是夢多了,不過只一瞬,還是點了點頭。
磨磨蹭蹭收拾洗漱了一下,臨近出門也快11點了。
我随意穿了件涼快的紅色吊帶裙,外頭套件防曬薄衫,跨坐到電動車的後頭。
“坐穩了?”子星微微側轉回頭問道。
“嗯,走吧。”
她一頓,将我搭在她腰兩側的手,拉到前邊兒:“嗯,這下才叫穩。”
我在她身後,抿唇笑了笑,手下自覺收緊,兩手十指相扣,圈住了她不足一握的盈腰。
電動車緩緩起步,慢悠悠地駛出了U社區。
出了U社區,外頭的街道一如來時的荒涼陳舊,在臨近中午的大日頭下,路邊的野草叢看似奄奄地費勁喘氣,路上只偶爾飛馳而過幾輛車子,連個人影也沒有,知了不知疲倦地攪動着這片死寂,卻是徒勞。
子星逐漸擰緊了車柄,電動車速逐漸加快,不是那麽的快,但還是在一片死寂中破竹般穿梭而入,伴着海濱的風,攪動着周遭的氣流,一頭烏發肆意地向後飛揚着……
我微微仰起頭,閉目迎着日光,感受風在耳際裏呼嘯而過的聲音。
突然一陣眩目,十指交扣的手稍稍松勁脫力,身體一時有些失衡。
子星敏銳地發覺了,一把抓緊了我的雙手,放緩了車速問道:“喬,怎麽了?難受?”
“沒事,有些走神了。”
我重新扣緊了她的腰,不再仰着看那日光了,将一側的臉貼近她的脊背,卻正好聽見她的心跳,正怦怦地跳動着,铿锵而有力,是很美妙的律動。
老街離U社區不太遠,大約二十分鐘不到,鋪着青石板磚的老路兩側,是一路聯排到盡頭的南洋風格老房子,古樸且陳舊,落着些歲月的斑駁痕跡,望向隐匿的拐角盡頭,竟有一種猶如置身舊時光隧道的錯覺。
機動三輪車在石板路上一抖一抖顫悠悠地駛過,這裏就像荒漠裏突然出現的綠洲,突然就有了一絲人煙的市井氣息。
子星緩下車速,留意着兩旁零星開門的老商鋪:“我查了下,好像有家海鮮小炒口碑挺好的,要不要試試?”
我有些意外,她好像對這次南城之行特別上心,盡管知道我肯定比她熟悉,還是兀自默默查了好些信息。
“試試不?”
她一只腳踮地,停在了一家店鋪門口,挂着的老招牌上斑駁寫着——無招牌。
“嗯,聽你的。”
子星把車子靠邊停好,一個穿着白背心褂子,有些汗涔油膩的中年男人,正卧在草編躺椅上閉目休憩,一把蒲扇蓋在肚皮上,正值大中午店裏卻沒有客人,與口碑倒挂不上鈎,氣氛莫名有些詭谲不真實。
聽見動靜,他擡了擡眼皮子,穩了穩身子扶着椅把子站起來,懶懶道:“我這規矩,懂?”
子星點了點頭,似乎說着他倆之間的暗語,然後便牽着我,在門口的一張矮矮的四方小桌上落座。
我在餘光中睨見那個奇怪的男人走進了後門,但還是湊近子星小聲問道:“什麽規矩啊?”
大概是我怯如小鹿又有些迷糊的模樣,惹得子星輕笑一聲,不免逗弄我,她剮蹭了一下我的鼻尖:“在這吃飯的規矩啊。”
說了等于沒說嘛。
我拂開她的手,故作嗔意地推搡了一下她的手臂。
子星低低地笑起來,眼角彎出一抹弧度。
等待的過程中,子星又去附近冰室裏買了一碗老冰刮碎的紅豆冰沙,兩人就着穿巷而過的清爽海風,有一下沒一下地挖着不太細膩,有些粗粝的冰沙,片刻的恬适寧靜撫去了剛才略有些不安的局促感。
我擡頭望去,模糊的日影夾在狹長的老街天空,暈光在湛藍的背景下忽隐忽現,有些眩目得刺眼……
恰在此時,那個老男人兩手各端了盤海鮮小炒出來,一盤穩穩地擱在小手臂上,連個招呼也沒,不吭聲地就放下了盤子,轉身便又去了裏屋。
子星這才說:“喏,這就是規矩。”
“看菜下碟。”
我終于忍不住道出那絲古怪感:“這店名怪怪的,老頭也怪怪的。嗯,這條老街也怪怪的。”
子星不甚在意,仍是淺笑着:“怎麽?”
“好像有店名,好像又沒有。好像招呼了,好像又沒有……這街上,好像有人氣,好像又沒有。好像只會在怪夢裏出現的古怪場景……”
“要不然,離U社區也不太遠的樣子,我怎麽從沒聽說過這條老街呢?”
子星聽完我的一番言論,笑意更甚,略傾身而來,捏了捏我的臉頰:“疼不疼?看看你是不是在做夢?”
子星沒太用力,只是手退去了,仍在臉頰處留着一絲觸感,真實的觸感。
大約是天氣炎熱,還是別的什麽緣故,即使味道确實不錯,我還是一如昨日沒有多大的胃口,在子星面前,勉力吃下少許,簡單墊下肚子。
飯後,子星繞着老街,看着囤購了一些食材,問我還有沒有什麽要買的,我搖搖頭。
一趟外出回到公寓,時間飛快的流逝,已然又是一個夕陽沉落的傍晚,餘晖逐漸随着沉日隐去,交替在淡淡清湛的天藍色之中。
子星一回來,便鑽進廚房拾掇起買來的食材,待理到一半,才探出頭來朝我提了提音量說道:“對了,晚上7點半,圖書館有個圍談活動,有沒有興趣去聽聽?”
反正無事可做,我偏頭微微颔首答應了。
彼時,我正枯坐在露臺上,沉浸在夕陽暮色之中,猶如遠處一塊礁石旁正在海釣的老者。
彎曲的魚竿垂落着魚鈎,正鈎着海面上挂着的那小半輪落日,只恍惚間,那暮色便與夜色交錯替換,海風穿過幾棵孤獨伫立的椰樹,吹來一陣不自控的悵意,深沉大海終是吞沒日光,海上那空垂的魚竿也便脫了鈎。
子星不知何時站在了身後,她的雙手搭在我的肩膀上,與我一起靜默地望了會時光交替之際候,才輕聲贊嘆道:“喬,這裏總是很美。”
是麽。
為什麽我卻隐隐覺得,自己的情緒在這裏,總是難以克制的倒置,好似困惑,又似無序,有一種扭曲的病态感。
“嗯,很美。”
我撫上她的手背,搭着。
兩個人在晚暮中,看着沙灘上的人群漸漸散去,垂釣的老者收回了空空如也的魚竿。
“先簡單做了點,一會涼了,進去吧。”
中午吃得遲,還要趕去參加圖書館活動,子星做了兩份青椒牛柳蓋飯,上頭撒着些許黑芝麻,簡單中透着精致,色香味也是俱全。
“好久沒給你做飯了,真不好吃就別勉強噢。”
子星餘光裏觑着我面前的白瓷寬碟。
說實話,她在謙虛罷了,只是,雖然是子星做的,但不知怎的,來了南城之後,我卻一直沒什麽食欲,不光是在食堂而已。
“怎麽會?很好吃呢。”
我在子星面前,勉力吃完了那盤青椒牛柳蓋飯,她淡然笑着,不知有沒看出端倪。
臨近7點半的時候,我們到達了海邊圖書館,高低錯落的臺階上已經落座了不少人,窸窸窣窣地低聲耳語着。
舉辦方與主講人正在最低處的小空地上寒暄着。
7點半一到,這位留着中長頭發,戴着圓圈眼鏡,胡子拉碴的中年文藝男人,溫厚着嗓子開場道:“很高興,今天能與有緣的你們,相聚夜幕中的海邊,相聚Z國最孤獨的圖書館,聊一聊,關于‘孤獨’的話題。”
“大家好,我是今天的主講人——”
一陣不輕不響的掌聲響起。
“那麽,為什麽大家會容易将大海與孤獨聯系到一起……”
“孤獨是種什麽感覺……”
伴随着落地窗外規律起伏拍打的浪聲,主講人的聲音漸漸在我耳旁忽遠忽近,一陣刺耳的消音後,又重新回落聽清——
“你孤獨嗎……”
我的手掌不自禁摳緊了臺階的邊緣,也感覺背上正滲着冷汗,一股窒息的迷幻感幾乎将我吞沒。
子星敏銳地發覺了我的一絲異樣,低眸湊近問:“喬,怎麽了?”
我抿了抿唇,微微蹙眉,如實道:“我有點不大舒服。”
“那我們出去?”子星攬過我的腰際,好讓我借力于她。
“不太好吧?”
還是挺儒雅文藝的圍談氛圍,不時有聽衆與主講人娓娓而道自己的見解。
“我們走。”
還未及我答應,子星扶在我腰際的手,已經提勁攙起我,禮貌地俯身借過,穿過人群。
等脫離了所謂“孤獨”的氛圍,站在圖書館一旁的走廊上,新鮮的空氣重新灌入胸腔,才像魚兒游回了大海,眸中也倏爾回落到真實的世界。
子星還是有些擔憂,近身貼了貼我的額頭,撫去幾縷被細汗沾濕的碎發:“沒事吧?要不我們回去?”
我的心潮還停留在剛剛那會虛實交替的錯落感,一時難以言說那種悵然,只怔神望着走廊外不遠處的海面,想起與子星坐在那,聽海時的輕吻場景……
好像是很久遠的事情一樣。
是昨夜嗎?
我微不可覺地,搖了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