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2章 【承認】

秦岚急了,像打碎一面鏡子般,把我的那個夢境給一棒擊碎了,初初只是皲裂的痕跡,但是那些細碎的裂痕越來越大,越來越寬,終究碎成了一地碎玻璃渣子,割得我雙手,鮮血直流。

“你知道,你是怎麽來到這兒的麽?”

這是秦岚的開場白——我當然不知道,可她的提問似乎也并不需要我作出任何的回答。

可後來,我才明白,這句話猶如春雨前的驚雷,飓風前的平和,即将摧毀一切的幻滅。

她堪堪開了場,便又沉吟了幾瞬,似乎在組織如何說辭的語言——

“7月10日,你在南城,被人及時發現,從海上打撈了上來。”

我再一次驚愕地擡眸看向她的臉龐,死死地盯着,挖掘這句話的謊言成分到底有多少?

但她克制着平靜,并沒有看着我,手指甲卻勾動着,細微地摳着床單上的毛邊,聲音裏抖着一絲顫然——

“據說人差不多已經奄奄一息,拖你上來的人,還以為是具……浮屍,馬上就報了案。”

講到這裏,她才停止了不安的摳動,垂着眸靜了靜,然後緩緩地擡起了頭,好似終于有勇氣與我對視着。

她直視着我的眼睛說道:“不過也算你命大,好不容易才在南城救活過來。

但那邊,醫療條件不夠,你是連夜被飛機轉運回C市的中心醫院,三天之後,情況才算穩定了下來。”

秦岚稍作停頓,默默觀察着我的反應,除了更驚愕,更難以置信,我還能說什麽?

秦岚,就算是我在做夢,你也不能……不能這麽編排我吧?

不過,有一個問題,我啞着嗓子緩然道:“那……我為什麽會在這裏?”第六人民醫院。

秦岚開始面露難色,她的下颌骨繃緊,滑動了一下,她好似有點掙紮,不過還是決心說出實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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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警方介入了,查了你在南城的行蹤,排除了其它嫌疑。因為從視頻監控來看,雖然隔得遠不太清晰,但是——的确是你一個人詭異地走進了海裏……”

“酒店的其它監控視頻顯示,你的行為也挺古怪的,好像身邊總有個人一樣,他們懷疑你……所以才又轉來了這裏。”

好像身邊總有個人一樣……

“子星……”

我兀自輕聲呢喃道,眼神出神地望着空氣,根本無力聚焦在某一個具體的點上。

秦岚好像并沒有聽見這句呢喃,她只顧着道出自己心中的疑惑:

“話說,你怎麽也不跟我說句,一個人就跑去南城,住了一個多禮拜的酒店,你要是有什麽煩心事,我可以陪你一起的呀!”

“子星……”

我擡眸望向她,提了提音量,又呢喃了一聲。

“什麽子星?”

秦岚的神情十分困惑,好像根本沒聽說過這號人似的。

淚水不自禁便涓湧而出,一股強烈的凄哀襲擊我全身——

秦岚,你說的每個字,我都不相信!

我胡亂抹了抹臉上的狼藉,試圖從她的話語中找出蛛絲馬跡的破綻,我哽咽着,呼吸像被尖銳的刀子割裂,斷斷續續地理着自己的思緒:

“你說的不對……全都不對……我沒有……沒有住酒店……我在南城有公寓的……我待了一個月……我不是一個人……我是和子星……在一起的……她那會還喊我了,她人呢?她人呢?!她被救上來了嗎?!”

念及子星,一種不妙的預感瞬時塞滿心頭,我一個激靈,整個人都從床上繃直坐起來,情緒已經急速逼近崩潰失控的邊緣。

恰在此時,蘇睿皺着眉,快步趕了進來,見我幾乎瘋魔的樣子,連忙招來了兩三個護士壓制住我——快速判斷下令“上鎮靜劑!”

在藥物的作用下,我覺得我十分的魂魄已被抽去了九分,倏爾之間,全身疲軟脫力,剎時安安靜靜地癱軟在了床上,猶如紅了眼的瘋牛突然被紅纓槍擊中倒地的模樣,眼神絕望而含恨殺意。

困意肆虐,完全不受意識所控,在迷迷糊糊之間,隐約聽見了她們的對話。

蘇睿的聲音有些發緊,低沉道:“剛剛到底發生了什麽?”

秦岚扭扭捏捏,吞吐着:“她醒了,起初還是這樣那樣正常說着話呢,後來,我一沖動,就把她為什麽會來六院的原因都一股腦給說了……”

“阿岚,我說了,慢慢來。否則……”

後來還有沒有繼續說下去,她們之間又講了什麽,我再也沒有印象,在秦岚細微克制的抽噎聲中,渾然睡去……

子星……子星……

強烈的潛意識使我一遍遍地在心中呼喚着她。

然而在夢中,她的身影卻始終停留在最後那個畫面,她在幽藍之中,被她四周漸漸縮小的黑夜圈住,越來越模糊……

再度醒來,面對蘇睿,我已經平靜了許多。

畢竟這樣面對面坐着交談,在夢裏并不是第一回 了。

她不像秦岚那樣尖銳,表現出了一名醫生所具備的專業素養。

譬如此時,我和她單獨坐在那個潔白極簡的房間裏,她扶了扶那副黑框眼鏡,優雅地将握着筆的手搭在膝上那個記錄本夾子上。

蘇睿凝了凝神,繼續問道:“所以,子星……是誰?”

提起子星,我的唇角不自禁便揚了揚。

從初遇,一路而來的點點滴滴的回憶,宛如星辰般灑落心間,如夢如幻。

答案不言而喻:“我愛的人。”

大概花了三天時間,我才斷斷續續、完完整整地把這一年多來發生的許多事情都告訴了蘇睿,不僅僅是關于子星的。

因為她是秦岚推薦的那個醫生朋友,而我,去南城前不是答應過她麽,好好地,認真地看看我的老毛病。

蘇睿在一旁的矮幾上放了一只錄音筆,我順着看了一眼。

她冷靜道:“不會外洩,醫學需要。”

我點了點頭。

蘇睿多數時候都在很認真地做一個聆聽者,只會在某些地方稍稍地打斷我,進一步求證記錄,就算看起來有所疑慮,她也沒有當面與我對峙的意思。

“所以,你說你們一起住在你買在U社區的公寓?”

“是的,我曾經在那兒買了一套小的。”

“什麽時候買的?是U社區幾期的房子?”

我皺了皺眉,努力思索一會:“好像記不清了……18年?不對,20年吧?大概是三期?”

“嗯,沒關系,随便問問。”蘇睿在本子上默默地記錄着,水性筆尖在紙上發出細微的沙沙聲響。

“說說酗酒吧,自己第一次感覺不對勁是什麽時候?”她又恢複了正襟危坐的樣子。

“我的睡眠一直不太好,斷斷續續、時好時壞,具體的情況我前面跟你說過了,我盡力克制在合理的微醺範圍,只是助眠而已。直到南卉……我才發現,自己的狀态開始明顯失控。”

講到這裏,我的眼眶裏立馬就湧出了淚水,蘇睿起身往身後的辦公桌走去,抽取了兩張紙巾遞給我。

我接過紙巾拭了拭,卻隐隐發覺她的眼眸忽的有些深沉。

她拍了拍我的肩膀,似乎在安慰,卻又不明不白地留下一句:“南喬,你覺得現在還是在做夢嗎?”

“我……”

我擡起淚眼,怔然地望着她,不知道該如何回答這個問題,腦子裏一陣盤旋的嗡嗡然。

如果——

假設現在是在做夢,那我們的對話簡直太過于真實了,蘇睿的一舉一動,秦岚擁着我時的溫軟觸覺,還有那天的南喬……

可假設現在不是在做夢,那曾經我以為發生過的一切,連同子星這個人,難道都是假的了嗎?

蘇睿見我猶豫着,一時沒有回答,沒有如初的堅決否定,唇角反而泛起一絲淡淡的笑意。

她不追問,下一瞬便合上了筆蓋,緩緩站起身來:“好了,今天就先到這吧,回去好好休息一下。”

我勉力站起身來,一不留神晃步了一下。

蘇睿的手攙了上來,低語道:“小心。”

走出這個房間,就是長長的病房走廊,光線不太充足,愈發顯得狹窄而幽暗,只在盡頭的不鏽鋼栅欄窗口處,透進晃眼的逆光。

而我的單人房間,就在那一頭。

我搭着走廊沿路的扶杆,邁着虛浮的步子,走向那虛晃的光裏,而腦海裏卻還混沌着與蘇睿的種種對話細節。

“你病了。”

“躁郁,抑郁,精神分裂。”

“所以,子星……是誰?”

“你覺得現在還是在做夢嗎?”

……

我走到了走廊的盡頭,好像也走到了夢的盡頭。

我緩緩擰開門把手,推門而入,秦岚正坐在靠近門的這邊,等着我從蘇睿那回來。

而我再往前走兩步,轉過入門處的轉角,視線瞥去,心中頓然湧起一股翻江倒海的複雜情緒——

南卉,正面色楚楚地坐在靠近床頭櫃的那邊。

我原地呆滞住,下意識便不敢上前确認,卻也沒骨氣轉身逃走。

我還能逃到哪裏去呢?

反倒是南卉,緩緩站起身來,這一刻,淚水再也克制不住地,從她發紅的眼眶中滿溢着流淌而下。

她一步,一步,向我走來。

越來越近——

我的腳後跟提了提,向後微不可覺地退了一小寸。

南卉已然上前,擁住了我,她的抽鼻聲溫熱,湊在我的耳際,她的整個人都是溫熱的,緊緊地裹着我。

抱了好一會後,南卉穩了穩聲息,在我身後說道:“喬喬,咱不怕,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我阖下了眼睛,終于有所反應地緩緩擡起手來,也擁住了她,啞着聲音回她:“好。”

這輕輕的一句,已抽去我全身心力,迫使我不得不承認着什麽。

這輕輕的一句,是刻骨的痛楚,是夢的破碎,連同子星虛幻的身影,都如那白茫茫的碎紙屑般,如散了的星芒,永遠地消散在了塵世的風沙中,無人在意,歸化為零。

從此以後,我承認了現實,承認了我的病,承認了永遠不可能再觸碰到子星的事實。

可那個夢裏關于子星的一切記憶,卻還是如昨,如化石般永遠深刻而清晰地封存在我的腦海中,反反複複重現,怎麽也抹擦不掉。

是珍貴,也是折磨。

蘇睿說:“這已經是你往後生命的一部分了,這是沒有辦法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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