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子星】

蘇睿根據我的發病表現,制定了具體的診療方案,采用了相對副作用更小的二類藥物治療,伴随心理治療。

她說:“酗酒,也是病。南喬,如果你想盡可能減輕那種不真實的感覺,戒斷酗酒是第一步。”

這句話,她在那邊也說過的。

待在醫院的日子裏,我的精神狀态時好時壞,談不上恢複如初的趨勢,也夠不着全盤崩潰的地步。

好的時候能認得清現實,但也就那樣,不大提得起勁,對什麽都變得更加無所謂。

常常陷入對過往,對子星的回憶,不自禁就順着思緒去尋覓哪怕有任何一點真實的線索。

有時候栽進去陷得太深,便會發病失常,兩個世界的聲音虛幻交錯着灌入耳朵裏,忽遠忽近,虛虛實實,總是尖銳刺耳,令人痛不欲生。

“所以,江拓在哪?”

我從南城回來已經過去快四個月,卻唯獨沒見過他來探望過,卻在此時觸景般第一次主動提起了這個人。

彼時已值晚秋的傍晚時分,C市郊外,倚建在半山腰的六院已隐在陰暗處,有些濕冷潮涼,我伫立在牢籠般隔着栅欄的病房窗前,空洞地目視前方,望着那慘淡的夕陽懸挂在遠處一棵枯樹的樹梢上,人間一切荒草荒涼着色。

“喬喬。”

南卉站在我的側後方一步的距離,輕聲喚我。

“嗯?”

頓了良久,直到那輪夕陽恰好掉落了樹梢,我的視線才從窗外緩緩轉移到她微皺的眉眼之間。

“你們早就離婚了,你不記得了嗎?”

南卉走近,一手搭上我的背部,柔聲說道:“我還以為,你只是不願再提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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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們……真的離婚了嗎?”我重複着南卉的話,有些懵圈。

不是說,一切夢與現實都是相反的嗎?

“你那時候莫名就很堅持這件事,跟媽大吵過幾回,也冷戰了好兩個月,連我都勸不住,問你到底是什麽傷根傷底的理由,卻怎麽也閉口不談,最後也還是離了。”

南卉搭着的那只手,上下輕柔地撫了撫,似是安慰,而缥缈的語氣卻好像在說一件非常久遠的往事一般,怕重了便會傷害到我。

我沉吟片刻,從她的一番話中仿若抓住了一絲希冀,小心地問:“姐,你……認識子星麽?”

南卉的臉上出現了我最不願意看到的表情,簡直和秦岚那時如出一轍。

她略微向我這側偏了偏頭,頓住一切動作,疑惑着問:“是誰?”

我全身一滞,仿佛聽見心中那片純淨雪山的轟然崩塌,撲撲簌簌崩裂,緩緩向山谷滑坡陷落。

呵,呵呵。

原來——

連當初在黑暗之中唯一支撐我挺過的信念都可以作假。

還有什麽會是真的呢?

算了吧,一切都算了吧。

這無妄的人生,虛無的人生,活着還有什麽意義呢?

我的意識逐漸迷離,在深海裏浮沉……

我能看見,黑夜之中,微弱閃爍的海上燈塔……

我能聽見,這世界好安靜,只有水波輕拂蕩漾的晃動……

我能感覺,雙手無力地漂浮在水面,而那朵濡濕了花瓣的栀子花,終歸随着波紋,擱淺在了我的指間……

那一句句熟悉不過的清冷,如耳語呢喃——

“你好,我叫子星。”

“我想離你近些。”

“我可以喜歡你嗎?”

“做過錯的選擇麽?”

“如果愛我,就看着我……”

“喬。”

……

“喬喬!喬喬!蘇醫生——蘇醫生!”

……

“讓開!讓開!”

“1床患者出現自殺傾向——”

“發現過量服用安眠藥幾小時?”

“确定6小時內?”

“氟馬西尼拮抗劑靜脈注射——洗胃準備——下病危,告知家屬,沒有轉好情況下将采取血液淨化治療——”

……

“喬喬啊!喬喬啊……媽錯了,媽真的錯了……你不要懲罰我了,好不好?好不好?”

鼻息間有一股異物感,喉嚨極其幹澀,好像還帶有一絲鏽跡的血腥味,而全身沒有一絲動彈的氣力。

我的意識迷迷糊糊,一時無法分辨,我到底還在人間,還是已然墜入煉獄?

“媽,你別這樣說了。我對喬喬也關心不夠,要是早發現,也不至于……好歹救回來了,不是麽。喬喬聽見,該難過了。”

南卉克制着音量,也克制着情緒,聲音中仿佛還有一絲後怕的顫然。

“那天,只有你和喬喬待一塊兒,她的狀态已經穩定了一段時間,可怎麽那天突然就……怎麽會……”

馮雪梅抽抽噎噎的低泣聲,潛入了我的耳膜,微微震着我的意識,可不知為何,我感覺睜眼好費勁,就是醒不過來……

之後是挺長的一段沉默,直到南卉在追憶中努力捕捉到一絲可能的預兆——

“喬喬那天有向我提起子星,可我說不認識這人,喬喬聽了之後好像就表現得有些晃神。”

“媽,你認識嗎?”

彼時,馮雪梅略有些粗粝的手掌正輕攏着我無力垂落的右手,她一言不發,手下的力道卻越收越緊、越收越緊……

“咳…咳…”雖然打着氧氣,可是呼吸還是透不上來,牽扯着胸腔,一陣生疼。

“喬喬!”

“喬喬!”

馮雪梅和南卉,異口同聲地呼了一聲,急急地便湊攏到我眼前。

“喬喬,你醒了?感覺如何?”

南卉比剛剛激動的情緒,聲音更為收斂下去,放低了很多,好似怕驚擾到我。

“傻孩子——”馮雪梅的另一只手撫摸上我的臉頰,眼神複雜,溢滿了憐惜和心疼,流轉着懊悔和內疚。

我垂了垂雙眸,沒有絲毫重回人間的欣然,只氣若游絲般兀自言語:

“我這樣,還有什麽意義呢。”

我低眸并沒有看向她們,但能感覺馮雪梅和南卉的眼神無聲地在半空中相觸了一瞬,馮雪梅握着我的手顫了顫。

她們選擇避而不談。

“啊,喬喬,你已經一天多沒吃東西了,餓了嗎?想吃什麽?姐回去給你做——”南卉的聲音有點發顫,在極力克制。

我勉力笑了一下:“姐,我不餓。”

期間,蘇睿來了一次,南卉被叫走了一會兒,然後她回來看着我,馮雪梅又被叫出去好一會才回來,不知是跟蘇睿聊了什麽,還是躲在走廊上哭過平息過情緒,兩人的眼眶都顯得紅紅的。

這幾天,加上秦岚,三人總是會至少留下一人陪着我,不對,是看着我。

有時候狀态好,我也會回應她們說上幾句話,或者在六院的小花壇裏曬一會兒午後的暖陽。

但更多時候,只是無知無覺地躺在病床上,呆滞地望着什麽都沒有的天花板。

直到有一天——

一個陌生女人來了,打破了這種沉悶而壓抑的狀态。

那是一個如常的晚秋午後,日頭暖融融的,灑進了隔着栅欄的窗戶裏,在地面上被斜斜地切成一小塊一小塊的長方形,我倚坐在床上,出神地看着那懸在半空中的細微浮塵,在輕風帶動的微弱氣流裏無序地上下翻滾着。

恰在此時,兩聲很輕的叩門聲響了起來。

我回眸望去,房門口站了一個身材高瘦的女人,大約與我差不多的年紀。

一頭烏發齊肩垂落,身穿一件淡卡其色的長款風衣,裏襯是疊領的黑色薄毛衣,戴着一副斯文的金絲邊框眼鏡,打扮利落幹淨,眉眼之間初初讓人感覺有些疏離清冷,但她化着淡淡的妝容,又添了幾分輕熟氣質。

她右手插在外衣的口袋中,左手還懸在門上,保持着叩門的動作,見我回眸,才緩緩放下了。

視線相觸的一瞬,我捕捉到她眼中閃過一絲微光,摻着幾分複雜情緒,而那抹疏離感如面具般在眉間松弛、卸去。

這張臉,是陌生的。

可我說不上來,一股異樣的感覺似有似無地在心頭抓撓了一下,腦海中飄過一縷似曾相識的感覺,但還未來得及抓住,便逃逸消散了。

空氣中納着一股化不開的凝固。

她久久不說話,不進門,就那麽杵着。

我亦如是。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的時間,我才微微動了動身子,傾身坐起一些,喑啞着問她:“請問,你找誰?”

她眸光閃動,終是挪動了腳步,高跟鞋在地面上敲出“咚”“咚”幾步聲響,她朝我近身緩步走來。

她從陰冷的門邊,走進了房間裏單薄的晚秋日光,浮塵在她帶動的微風裏,簇着她翻湧起來,一如攪動了時光的平和感。

她停在了我的床前,頓了片刻,低眸喚我:“喬。”

“喬。”——

一剎那,兩個平行世界的交錯,兩聲缱绻呼喚的重疊,如和風煦日裏平地而起的飓風,倏爾之間将我卷入躁動的浮塵,丢入如淵的深海,全身上下的血液在流動中凝固一瞬,仿佛按下了兩界交替的暫停按鈕,窺探混沌中被風沙掩埋的真相。

太熟悉了,單字喚我的人,只此一人。

我不願再提及,她的名字。

一滴淚,落在了床被上,氤氲溢開一朵小小的水漬。

我垂眸盯了一會那朵水漬,雙手在兩側握成拳頭,死死捏緊了被角。

生死線上浮走兩回,卻比不過這再簡單不過的一個字,令我更為震撼動容。

我平複了一下心緒,才緩緩擡眸盯着她,鼓起勇氣顫聲問:“你……到底是誰?”

她仍舊靜靜地站着,周圍的浮塵也靜默了下來。

溫柔的陽光映着她的臉龐,有些毛茸茸的。

而那略微反光的鏡片上,隐約有我等待答案的光影。

我看見那個光影,因為她唇齒微啓的答案,而逐漸渾身顫栗。

她說:“喬,我回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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