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褚晁是個不做夢的人。

他向來不深眠,精神保持在一定的緊張狀态,提防敵人随時可能到來的襲擊——或者警惕來自“家人”的暗算。哪怕是在傷時,他也難以完全入睡。

這次他卻像是做了很長很長的一個夢。

同樣的一個冬日。

垃圾星上的冬季會飄雪,晦暗灰色,內裏摻雜着不幹淨的化學成分。氣溫通常在零下五六度,他待在破棚小屋內,一個半貓形态的小孩跑前跑後找來取暖的東西,室溫也只比外頭高了個兩三度。

時不時會有風從破棚縫隙鑽入,又令他前功盡棄。

褚楚受了重傷,為了禦寒,不得不變回獸形。身軀龐大的老虎躲在這小屋內,顯得很是委屈,但這是目前而言最好的環境。

他的肚子上裂着一個大大的血口,血液已凝固,不再湧出。傷口在這低溫環境之中已經凍住,時不時傳來一股既疼又麻的感覺。小孩最開始用珍貴的水資源幫他清洗,很是心疼,用上一點就要舍不得地舔一口掌心的水。到後來,他又從牆邊的小裂縫裏取出更為稀缺的藥膏,皺着眉頭把最後的一點點膏藥擠出,小心翼翼地為老虎塗抹傷口。

褚晁被軍隊內的卧底出賣,單獨駕駛一架小機甲躲過敵對艦隊的搜捕,使了一出金蟬脫殼,勉強逃到垃圾星上。

再醒來,卻已被撿到這樣的地方來。

他昏迷了整整一日才醒來。迷迷瞪瞪之中,只看到一個小小的身影在自己面前晃來晃去。一時分不清敵我,防禦的本能令他爬起來低吼了一聲,那個小身影立刻吓得打跌,摔在地上,驟然消失。

褚晁視線清明時,才看到一只灰白色小貓崽炸着毛,跑到了小門外,瑟瑟發抖盯着他。

他頓時洩力,傷口劇烈疼痛,不适地嘶了一聲。小貓試着走進來,又竄出去,再小心地走進來,慢慢靠近他。

起初小孩被他吓得夠嗆,稍微有點兒動靜就會變回貓形。到後來,褚晁與他說的話多了些,小孩便也不再那樣害怕。

小孩子的通用語說得不怎麽熟練,還帶着垃圾星上特有的口音。冬日寒冷,他說話時也被凍得發抖,磕磕巴巴。褚晁問他為什麽要撿自己回來,他便回答:“叔叔和我長得很像……我,我想知道自己以後,能不能變成,變成叔叔這樣……”

他沒有半點生物知識,也不了解自己的混種,只覺得同是貓科動物,那就是像。

再問到他怎樣把自己搬回來,小孩子就驕傲地挺起胸,炫耀說:“我把叔叔架到,我的小輪子車上,”他把自己的寶貝拉出來,推一推,輪子便在地上骨碌碌地滑,“然後慢慢拉回來!”

小孩子尚在幼年,因為骨骼未完全張開,總是弓着腰,手臂小腿都是貓的返祖特征,整個人蹲起來的時候,身子不到褚晁三分之一大,就輕輕地靠在大老虎沒有受傷的地方。小孩有些怕褚晁,又崇拜他模樣,時常湊在他身邊,絮絮叨叨、結結巴巴,說一點話。

他把好不容易收集來的水和食物分給褚晁,又因為自己的藥膏只剩下了一丁點,縱使全部抹上了,也只能夠覆蓋一小塊傷口,不足夠幫褚晁療傷,歉疚地道歉。他忙前忙後,有時候褚晁的傷口裂開了,還會急得直哭,在外面刨上一天的垃圾尋找,卻再也找不到可以用的藥膏。

他給褚晁帶來破舊卻厚實的布料,蓋住大老虎健碩的身軀,不讓傷員吹風。有時候他也會喜氣洋洋地捧回來許多生火材料,熟練地打起火,招呼老虎叔叔一塊兒取暖。

橙色的明亮火光映着他小小的臉龐,映着他眼中嘴邊的喜悅,正如同映着柔軟單純的善意。

這是褚晁生平頭一回被照顧,而施行者,是一個連人形都無法保持的笨拙小孩子。

小孩子的父親是個賭徒,在兒子撿了人回家後一個星期,才醉醺醺地出現。褚晁正在高燒昏迷之中,貓型小孩就擋在他身前,擋着不讓爸爸将他扔出去。

褚晁從生死關頭掙紮回來,小孩卻與他一塊兒負了傷。不及巴掌大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手掌上的毛都掉了一小塊,光禿禿的,醜極了。

小孩難為情地遮住,對他說:“叔叔不要看。”

他就閉上眼睛。

後來小孩又跟他說:“叔叔,好冷啊。”聲音細細軟軟的,虛弱無比,像可憐的小貓叫。

褚晁眉頭皺緊,又舒展。他胸口一陣悶疼,像被針紮了過後,又有小貓用舌頭舔他為他療傷,說不清是難受還是感動。

他将小孩摟了過來,但他們的身軀不足以在這冬夜互相溫暖。小孩還是喊着冷,畢竟他年齡小,身體弱,被打了一頓,難免會出毛病。

褚晁的傷口和他的傷口挨在一塊,疼痛似乎也能夠互相傳遞了。

于是褚晁嘗試着,頭一次放出了自己的信息素,用熾蛾香包裹住小孩。

瘦小的身子慢慢地不再發抖,抓住他的毛發,舒舒服服長了一口氣,安寧地在他懷中睡去。在這昏暗冰寒的垃圾星上,唯一一隅溫暖之地,他們互相依偎依賴。

夢裏這個擁抱持續了七年,懷裏的從半貓型幼童到小貓,再變為人形少年。

夢裏的人在與他一同睡覺時呢喃着的話,從“叔叔”成了“爸爸”。

他的信息素包裹着他們,供他們能在彼此的陪伴下安心滿足。

然而——然而有什麽不對。

有什麽不對。

褚晁頭疼欲裂,無論如何也分辨不出。他擁着那具柔韌的身軀,仿佛抱着一團火,貪婪地索求着熱度。

那團火熱烈而柔韌,永遠也不會傷到他。

——仿佛只會自顧自地焚滅化灰。

他的熾蛾香頓時劇烈翻湧滾動,掀起一陣陣熱浪,挾着另一股柔弱遷就的信息素,在空中咆哮,在他的腦中怒吼,對他發出警告!

褚晁猛地睜開雙眼,急促地喘着氣,五髒六腑随心而疼!

他知道哪裏不對了。

為何會有小楚的信息素?還是這樣多,這樣多的……

褚晁顫抖着雙手,漸漸松開了自己的懷抱。他的四肢骨頭都像是僵了,尤其是頸骨,他一點點地低下頭去,還能聽見自己骨頭咔噠咔噠的聲音。

他看到褚楚赤裸地被自己抱在懷中,面色病态嫣紅,灰色發絲上散着白色棉絮。他停止呼吸,他清楚地感受到,自己的**垂在腿間。

褚晁不知道自己是如何坐起來的。他看到無可辯駁的白色**黏着在褚楚腿間,大腦一片空白,他又顫抖着手,側過褚楚的身子去。

腺體一刻不停地散發着信息素,它已經完全不是人身上的器官了,而只是一個機器,運轉到故障也不知如何停止。褚晁觸着他滾燙的皮膚,自己的手指仿佛也要燒灼起來了。他許久沒再有動作,只是閉上雙眼,記憶如潮回籠。

伴随而來的是巨大的後悔與震驚。

他甚至不敢承認那都是自己做的事,也不願意相信,畫面越是在腦中閃過,他表情的扭曲就越加一分。他的手掌緩緩地扣住了自己另一只手腕,指甲不知不覺化為虎爪,扣緊,掐入血肉內,鮮血汩汩湧出,爪子幾乎要刺穿整只手腕了。

他一聲不出,但面色鐵青,即使下一刻就自決自裁,也不能算意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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