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合

藍思追和藍景儀有一段很值得和人炫耀,卻不敢和人炫耀的經歷。

他們親眼見過含光君哭。

“忘機,你休息休息吧。”藍曦臣微斂着眉,輕輕扣了扣靜室的門,聲音關切地對門裏的人說道。

沒有人應藍曦臣,就像沒有人應藍忘機的琴聲一樣。

但是藍忘機凄切的琴聲還在靜室裏幽幽繞梁,藍曦臣也還是停在門口,輕不可聞地對着門內的琴聲嘆了口氣。

藍思追和藍景儀斂神屏氣跟在他身後,大氣也不敢出。

藍曦臣知道,此時喚藍忘機出來顯然是不可能的,他猶豫了片刻,還是回過頭對兩個小輩做了個噤聲的手勢,然後輕輕推開靜室的門,走了進去。

藍忘機背對着他們,低頭撫琴。

藍曦臣當然知道他在彈什麽,也更知道那個人根本不可能有所應答。

他斂眸,轉頭對兩個小輩說:“幫含光君打掃一下靜室,動靜小些。”

藍思追和藍景儀點點頭,各自去取掃帚。

其實大家都知道,這只是個幌子,藍宗主真正擔心的是自己的胞弟走火入魔。

盡管藍忘機每日只顧撫琴問靈,但十幾年來的習慣還是在的,靜室雖未被仔細打理,到底也不算髒亂。

藍景儀覺得目光所及之處根本不需要他打掃,便致力于和靜室的角落縫縫杠上。

突然,他聽到了一道很輕的聲響,像是什麽東西在滾動。

藍景儀彎下腰,吃力地夠發出聲音的東西,好半晌才撈上來一個落了灰的白色瓷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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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小聲地對旁邊的同窗說:“思追你看,我撿到了一個瓷瓶。”

琴聲戛然而止。

藍景儀吓了一跳,三人都轉頭去看突然手指離弦的藍忘機,唯獨藍忘機卻直直地看向他手裏的瓶子。

藍景儀有點無措地退後一小步,藍忘機沒管他,飛快地從他手裏拿過那個其貌不揚的瓷瓶。

是當年的解藥。

從藍景儀手裏奪過來可比從魏無羨手裏容易多了。

藍忘機一語不發,只死死地握着那瓶早已失效的解藥。

他終于拿到解藥了,可是那個拿着解藥滿屋子亂竄的人已經不見了。

若是那時候配合他一下,若是那時候不要對他冷眼相向,若是那時候沒有對他說那句“滾”,若是那時候——

其實哪個都無濟于事,他不管那時做了什麽,都改變不了魏無羨的命運。

他已經死了,再也回不來了。

藍忘機突然想起來,是了,除了王靈嬌留的那道烙印,他還挨過避塵一劍,在胳膊上還是在腰上,那時他看起來很疼,他……

藍忘機提起了避塵。

兩個小輩阻止不及,幸而藍曦臣眼疾手快,提起朔月擋住了藍忘機揮向自己的那一劍。

“忘機!”他一向溫雅的聲音染上了惱意。

哐當一聲,避塵沉沉掉落在地上,藍忘機用力地握着瓷瓶,靠着牆緩緩地跌坐下去,仿佛已經耗盡了畢生的氣力。

藍思追和藍景儀看不清他的表情,可是他們看到藍忘機背對着他們,肩膀抑制不住地顫動。

分明無聲,卻比凄凄琴音還要叫人悲切。

——藍忘機在哭。

藍曦臣背過身去,不忍再看。

春寒料峭,斜光相照,終是物是人非。

身後有餘忘縮手,眼前無路想回頭。

“眼前無路想回頭……”魏無羨輕輕地重複最後一句話,擡頭問薩薩,“這也是你店名的寓意?”

薩薩似笑非笑:“也可以這麽理解。”

魏無羨釋然地笑了笑,道:“幸好,我們還有回頭路。”

在做家務的問題上,薛洋一向能懶則懶,能賴就賴。

但就算如此,他也是自己洗過亵褲的。

哪怕就那麽一次。

薛洋在和阿菁争執,誰去給曉星塵送衣服。

今夜曉星塵去河邊洗澡,竟是忘記帶換洗的衣物。

“你去!當然是你去!曉道長人再好也畢竟是個男子,你怎麽能讓我一個姑娘去給他送衣服!”阿菁理直氣也壯。

薛洋不屑道:“嘁,反正你什麽都看不見,他也看不見,你們誰都不吃虧。”

阿菁苦于自己不能反駁這話,便又道:“可,可曉道長寸縷不着與我同呆一處,終究是吃虧的!”

薛洋笑了:“那你怎麽就知道他和我呆一起就一定不吃虧呢?”

阿菁有些莫名,問:“什麽意思?”

薛洋陰恻恻道:“你怎麽就肯定我不是個斷袖呢?”

“你,你,”阿菁又不能說那天晚上我其實沒睡着你和曉道長說的話我都聽見了,索性閉着眼瞎掰,“和曉道長這麽好的一個人朝夕相處,你要是個斷袖你肯定早就忍不住了!”

“你覺得這個理由我會信嗎?”薛洋挑挑眉,又懶得再和他多語,“算了,衣服給我,我去送,行了吧。”

阿菁如釋重負,把衣服遞給薛洋,跑回去睡覺了。

薛洋拎着曉星塵的衣服走到河邊,也懶得慢慢找,只吊兒郎當地吹了個口哨,大聲問道:“曉星塵你哪兒呢?不吱聲我就回去了啊。”

他聽見曉星塵的聲音在不遠處傳來:“這裏,麻煩你了。”

薛洋循着聲音走去,撥開草叢,但見月華流淌間,一人赤身立于水中。

秋月成輝,星河唱晚,河水清澈,如天在水,他黑發如墨,皮膚素白,摘去了那條負眼的白绫,此刻微閉着眼,有水珠自他姣好的面容上滑落。

薛洋咽了口口水。

他出身市井,沒什麽文化,此刻卻仍是不由得想到一句話——所謂伊人,在水一方。

他想阿菁說得有道理啊,為何朝夕相處至今,他才發現曉星塵生得這樣好看。

莫不是眼瞎也是會傳染的不成。

薛洋在一旁胡思亂想很久,久到曉星塵開口不太确定地問他:“你還在嗎?”

薛洋如夢初醒,覺得眼前這張臉真是要命。

“白癡,我在另一邊。”薛洋故意這樣說。

盡管曉星塵分明感覺聲音是從這一邊傳來的,但聞言,還是遲疑着将臉轉向了另一邊。

看不見這張臉,薛洋長舒了一口氣。

太好了,總算……該死!這人的背影也好看!

薛洋留下一句“衣服放旁邊了一會你自己找!”便飛也似地溜了。

他開始頭一遭,認認真真地反思,自己到底是不是個斷袖。

這個問題在第二天早上迎刃而解。

“你大清早的換什麽褲子?”阿菁不解。

“換下來的褲子給我,我一會幫你洗。”曉星塵體貼地提醒他。

“不用!老子自己洗!”薛洋惡聲道,提着換下來的衣物跑得飛快。

阿菁的聲音被他遠遠甩在身後:“真奇怪,今天真是太陽從西邊出來了……”

薛洋氣喘籲籲地跑到極遠的河邊,才停住腳步。

他看着自己手上濡濕的、沾有不明液體的亵褲,半晌無話。

碰上了曉星塵,是不是斷袖這個問題還有什麽好糾結的呢?

薛洋把那條亵褲認認真真洗了許久,反複确認過他再也沒有殘留薛洋那天夜裏旖旎美夢的罪證,才把他的洗滌權重新交給曉星塵。

曉星塵什麽也沒問,依舊像往常一樣,每天任勞任怨地幫他洗衣服。

在真相降臨前,薛洋每天都在這黃粱一夢般的現實裏,樂不思蜀。

“有時候回頭看,甚至會覺得,我從前經歷的那些苦難,就是為了換得那幾日的平安喜樂。”薛洋一臉高深莫測。

“真的假的?這話居然能從你的嘴裏蹦出來?!”薩薩奇道。

“當然是假的,唬你玩的,”薛洋重新恢複了他頑劣的表情,道,“苦難就是苦難,我永遠憎惡它。哪怕再重來一萬次,常家那六十多口人,我還是照殺不誤,連條狗都不會給他們留。”

“你一點都沒有後悔過你當年做的事嗎?”薩薩問。

“也不是,”不知道是不是錯覺,此刻的薛洋看起來,像一只被人丢棄的狼狗,“如果能重來,我……一定不會逼他逼得那樣狠絕。”

後來孟瑤又養了一只貓。

那個時候他已經不叫孟瑤了。

有人叫他金光瑤,有人叫他金宗主,有人叫他仙督。

也有人,始終溫柔款款地叫他,三弟。

“三弟,你也不用過于自責了。”藍曦臣走在他身旁,寬慰他。

“到底我還是食言了,沒能照顧好它。”金光瑤盡管此時已學會了喜怒不形于色,但提及過去的事,他語氣裏的惋惜還是真心實意的。

“這裏轉彎,二哥。”他帶着藍曦臣,走進他的卧房。

“三弟想給我看什麽?”藍曦臣饒有興致,笑着問他。

“有人傳言說我的卧房和密室裏藏着恐怖的東西,此番當然是請二哥來被我驚吓一番了。”金光瑤笑得像只狡黠的狐貍,半真半假地說。

藍曦臣不喜歡他的這番話,微微皺眉,對金光瑤道:“二弟莫要聽外人胡說,那些話我自然是不信的,二弟你也……”

未待他說完,金光瑤便已行至一塊半人高的帷幕前,幕簾是暗紅色的絲絨質感,細觀之還能看出金線紋邊。

金光瑤伸手撥開帷幕,藍曦臣看到裏面厚厚的軟墊之上,懶洋洋地卧着一只貓。

這也是一只灰色的花貍貓,花紋和當年的小白竟有七八分相像,被金光瑤養得胖乎乎的,此時一臉不屑地眯着眼。

“我自作主張,給它起名叫大白,不知二哥你……嘶!”

金光瑤伸手要去抱大白,卻不期然被大白毫不留情地一爪子撓在手背上,大白像被冒犯一樣,厭惡得後退一大步,對着金光瑤龇牙咧嘴地發出威脅的叫聲。

金光瑤吃痛收回手,對上藍曦臣關切的眼神,覺得有些尴尬,讪讪道:“哈哈,它好像一直不太喜歡我……”

金光瑤如今已有能力給自己的寵物錦衣玉食、免驚避苦的生活,可不知為何,這只被好吃好喝供着的貓非但沒有領情,反而不管人前人後,對金光瑤始終都是一副嫌惡的态度,仿佛存心要他難堪一樣。

甚至有時候金光瑤還會胡想,是否貓咪真的是一種很有靈氣的動物,所以大白感覺到了他那雙沾過千萬人血腥氣的手,便本能地排斥他。

藍曦臣堅持要帶金光瑤去洗傷口,金光瑤拗不過他,便跟着他暫時離開了房間。

金光瑤回頭看了大白一眼,大白見他望過來,立馬弓起背,一臉警戒地看着金光瑤,咧着牙瞪他。

金光瑤無奈,嘆了口氣接着走,他感覺到那道凜然的目光一直死死地盯在他後背上,直到金光瑤走出視線,大白才放松下來。

沒來由的,金光瑤就想起另一個人,也是這樣一臉戒備地看着他,冷然警告:“別耍花樣,我會看着你的。”

金光瑤無聲地冷笑,這只貓和大哥倒當真是相像得很。

金光瑤再回來的時候,只有他一個人了。

手上的傷口已經被藍曦臣細致過度地處理過,甚至還被逼着上了繃帶打了蝴蝶結。

金光瑤那時啞然失笑,舉着自己的手,頗無奈地對藍曦臣道:“二哥,就算再不精,我也畢竟是個練武之人,這……恐怕不至于吧。”

一向溫和的藍曦臣此刻态度卻很堅決,他搖了搖頭,說:“不行,以防萬一。”

金光瑤因為藍曦臣的只言片語尚且算好的心情,在看到自己密室半敞的門的時候,消失無影。

他确認自己離開時關好了卧房的大門,那此刻,又是誰在密室裏?

金光瑤斂聲屏氣,手搭在劍柄上,緩緩走近密室。

流言蜚語并非空穴來風,他的密室裏确實藏着他不可告人的秘密——聶明玦的殘屍。

可是此刻,幽暗的燈光下,他看見了比那更可怕的一幕。

花貍貓此刻正站在聶明玦的斷肢旁,一臉防備地瞪着他。

而它的腿上、腳上,沾上了聶明玦未幹的血跡。

花貍貓見他回來了,受了驚一般,飛快地跳下桌子,向他的方向跑來,想從門口離開密室。

燭火明滅跳躍,金光瑤借着昏黃的燈光,看到大白走過的地方,留下了一串血色的爪印。

而很快,這道血爪印就會從密室一路延伸倒卧房裏,甚至是卧房以外。

他的妻子随時可能回來,他的二哥此時尚未走遠。

他苦心經營的一切很可能随着這串爪印毀于一旦。

在離密室外的光明幾部之遙的地方,大白突然不動了,他痛苦地掙紮了兩下,然後不甘地倒了下去。

金光瑤從大白背上抽出了自己的軟劍。

他呆呆地看着密室裏一人一貓兩具屍體,半晌無話,倏然,又爆發出一陣駭人的笑聲。

他站在昏暗的密室裏,一個人笑得聲嘶力竭。

又過了許久,他像是終于笑累了一般,脫力地靠在牆上。

結束了,他給自己編織的幻夢結束了。

他想,自己怎麽這麽愚蠢,這麽顯而易見的道理他居然到現在才發覺——

沒有了的東西就是沒有了,回不去的時光就是回不去了。

再也不會有一只花貍貓為他挺身而出,再也不會有一個少年為他長刀出鞘,再也不會有一個孩子雙手幹幹淨淨,只沾茶水油漬,不沾血污。

金光瑤茫然地望着天花板,他突然發現,一路走來,滄海桑田,物是人非,竟是再無歲月可回頭。

他閉上眼,又寬慰自己道,不,不是的,還有一個人值得他回頭。

藍曦臣。

——至少那個時候,他是這麽堅信的。

“後來你是怎麽跟他解釋大白的失蹤的?”薩薩問。

“一只讨厭我的貓從我身邊逃開了,這聽起來不是情理之中的事情麽?”金光瑤笑得很疲憊。

“金麟臺守備森嚴,連只蒼蠅飛出去都難,更何況是仙督大人的寶貝貓咪,澤蕪君居然就這麽信了?”薩薩遲疑了一下,又問。

金光瑤沉默片刻,自嘲一笑:“是啊,他怎麽就這麽信了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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