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小手

空氣凝結般。

喬阿出了一手心汗, 忐忑地垂下眼,不敢直視他。

“我不需要。”

他聲音輕緩平和,卻有種莫大的沖力, 像把利刃從自己的胸腔穿過去。

這一刻, 喬阿覺得自己有些腿軟,搖搖欲墜。她手足無措, 仍竭力讓自己看上去沒那麽慌亂:“那我上去了。”

賀薄文沒回應,見女孩快步走出房間, 目光停留在門口許久。毫無預兆的表達讓他亂了分寸,意思已經很明顯了。

再回想起鐘園的那些話, 才真正意識到事情的嚴重性。

他按住眉心,苦惱起來。

過去相處時的細枝末節一幀一幀像影片一樣重現在腦海裏。所以,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

……

一瞬間, 天翻地覆。

喬阿失魂落魄地回到房間。

賀薄文沒多說,他沒有感覺到嗎?不可能的。喬阿知道他在裝糊塗, 蒙混過去, 避免傷到自己的自尊心,避免因直接挑明而致兩人關系徹底崩裂,以此最大程度上減少對自己學習上的影響。

太沖動了,不該一頭熱地暴露情感。應該等等, 再等等, 哪怕一個月後,都不至于讓彼此都這麽艱難。

一時口快,卻把壓力全推給了賀薄文。此刻他應該更煩躁吧, 以後會不會故意疏遠?會不會心生厭惡?會不會等高考完,就不要自己了……

喬阿幻想了無數可能性,可最終都回到那句“我不需要”上。這是毋庸置疑的答案, 還在奢望什麽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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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在心裏笑自己一聲,不知道天高地厚的東西。

今夜兩人難以入眠。

……

同一屋檐下,免不得時常碰面。賀薄文沒再提荷包的事,仿佛什麽都沒發生的樣子,正常叫她吃飯、休息、鍛煉身體。

一切照常,可一切又截然不同了。

這種距離感來自于雙方,只是在喬阿身上更顯性,以前可以放肆言語,不拘束地靠近、纏着他,可當這些見不得人的小心思暴露出來後,一切都變得小心翼翼。她不敢親昵地叫他“薄荷”,也不再稱“小文叔”,連說一句話都要醞釀許久。害怕與他對視,害怕沉默的單獨相處,心情會随着他的一個小動作或者一個表情、一句話而起起伏伏。

太難受了,比憋住還要難受。

喬阿沒有晚文那麽好的心境,這件事堵在心裏,上不去下不來,只能埋頭奮戰于題海,使自己暫時忘記他。她不想讓賀薄文對自己的成績失望,總得有一個可取之處。

日子拖拖拉拉地過,也是挺快。

好在底子好,最後一次大考雖算不上一鳴驚人,也小有進步。

适當的放松是要有的,吳美香看晚文最近狀态一直不太好,成天恍恍惚惚的,怕她臨考前精神壓力太大,周六叫上賀薄文,帶上全家去朋友開的農家樂散散心。

喬阿和晚文、吳美香坐在後排,賀薄文在前頭開車,賀岳然回頭看喬阿一眼:“阿禮怎麽了?看着這麽沉重,心情不好?”

“沒有。”

吳美香也看過來:“沒睡好嗎?學習固然重要,還是要保持充足睡眠,晚文最近也是總休息不好。還有,薄文,就剩不到一個月了,這段時間特殊,你一定要讓小劉注意點飲食方面,清淡些,少吃辛辣、油膩的東西,”

“好。”

賀岳然又說:“你們兩個高興點啊,好不容易出來放松下,暫時忘了學習上的事。”

女孩們:“好。”

農家院在村頭,招牌顯眼,面積不大,裏裏外外只有五張桌子。老板是吳美香的朋友,木雕藝術家,專做雞鴨魚鳥等小動物,前幾年來農村來觀察生活,同老伴一起閑來做了個農家院,不賺什麽錢,來客大多熟人。

他們來得早,在院裏喝茶聊天。

喬阿在角落沒什麽存在感,閑得出去走走。

這對老人養了雞鴨,她站在圈外看許久,聽到一陣貓叫,好奇地尋了過去。

是一只大貍花貓,精瘦精瘦的,動作十分敏捷,一個跳躍爬到圍牆上,沿着牆到屋頂,又跳到一棵樹上。

喬阿不認得這是棵什麽樹,只見樹葉比自己手掌還要大。她仰頭望大貓,喚它幾聲。

大貓坐在樹桠上俯視她,掃掃尾巴,沒有動彈。

喬阿覺得無趣,懶得再逗它。

一條大黃狗竄了過去,喬阿口袋裏裝了塊餅幹,剛蹲下想給它,大黃狗嗖地退後兩步,警惕地看着生人。

喬阿剝開餅幹:“過來。”

大黃狗沒敢上前,喬阿把餅幹放到一塊石頭上,退後兩步,三步……直到躲到樹後,它才湊過來将餅幹叼走。

貓狗都走了,她又無聊起來,手插在口袋裏慢悠悠地往回走,不時踢飛一塊小石子。

快到中午了,家家戶戶炊煙寥寥,她覺得這樣的生活也不錯,風景宜人,悠然自得,沒事還可以撩撩貓逗逗狗。

忽然,轉角遇到一只大白鵝。

喬阿站住腳,與它對視片刻,忽然大白鵝瘋了似的,張開翅膀伏着頭就朝她沖過來。

這是幹什麽?

喬阿吓得瞪大眼,連退兩步,見它沒有要停下來的意思,轉身撒腿就跑。

賀薄文出來叫人吃飯,剛邁大門,就看喬阿被一只大鵝追着狂奔,驚悚地“啊啊”直叫,一頭紮進自己懷裏,嚎起來:“它追我!”

面對着高大的男人,大鵝毫不畏懼,剛靠近,被賀薄文握住脖子提了起來。

喬阿見它被制服,趕緊松開賀薄文,退到身後去。

他拎着鵝繞去院牆後。再回來,張着手,直奔院裏去。

喬阿知道這是要洗手的意思,跟上去幫他提通水皮管。

井水冰涼,賀薄文把手都搓紅了,喬阿看着他的指節,欲言又止。偷偷瞄一眼他的表情,平平淡淡的,看不出任何情緒。

“我去找點洗手液。”

她趕緊移開視線:“我去。”忘了手裏的皮管,一扯一踩,皮管的斷裂處再次崩斷,頓時那裂痕處的水流噴湧而出,瘋狂地往她身上灑:“……咳……”

賀薄文趕緊去關水龍頭,可喬阿已經濕透了,短發亂糟糟地貼在臉上,滴滴答答地落水。

“外套脫了。”

今天天氣暖,喬阿穿着白色針織吊帶,外面是件淡草綠色薄衛衣,下面一條寬松的嫩黃色五分褲和乳白長襪,水順着小腿往下滑,浸在襪子裏。她一陣哆嗦,脫下外套,胸前也濕了大片。

賀薄文看着她雪白的肩頭和鎖骨,挪開目光:“去換衣服。”

“沒帶其他衣服。”

吳美香聽到動靜,從棚子裏出來,就看到喬阿這一身狼狽樣:“你兩幹什麽呢?這麽大了還玩水,快把衣服換了。”

喬阿揩一把臉:“沒事,曬曬就幹了。”

吳美香過來拉她:“先找套将就下,這麽濕着怎麽行。”

喬阿換上了老奶奶的花褂子和長褲,又肥又大,晃晃啷啷,一出來,把吳美香都惹笑了。

“別說,我們阿禮穿這個還挺好看。”

喬阿視線不自覺地去尋找賀薄文,只見他坐在檐下的小折椅上看自己,嘴角隐隐有些笑意。她一時有些臊得慌,分辨不出那笑容是嘲笑還是其他什麽,躲開目光,抱着濕衣服去晾上。

……

農家院好像永遠逃不掉大盤雞,再加一道清蒸魚、紅燒肉,四道素菜和一鍋湯,老板兩人一同用餐,分量剛剛好。

老友相見,免不得喝兩杯,只是賀薄文要開車,只能以茶代酒。

晚文很早就離席,喬阿吃完後去檢查自己挂在繩上的衣服,還沒幹透,可她不想穿身上的,直接取下換掉。

大人們還在吃飯,她不知道去哪,便想找找晚文。電話沒打通,出去看一圈,才發現人在湖邊坐着。

喬阿小心躲着泥坑和雜草過去:“晚文。”

晚文回眸:“過來坐。”

喬阿坐到她旁邊的石頭上:“你怎麽在這坐着?”

“看看水,”她指了下岸邊的綠藻,“還有條死魚。”

一條翻着白肚皮的死魚,還不時飄過來一陣臭味。

喬阿見她黑眼圈比前幾日更深些,問道:“你怎麽老失眠?壓力太大嗎?還是哪裏不舒服?”

“這種時候,哪裏都不能不舒服。”晚文沒精打采的,手裏轉着一根雜草,“就是最近記性不太好,總背不上東西,我剛才在這想一首詩,怎麽也想不出上句。阿禮,池魚思故淵,上一句是什麽?”

“羁鳥戀舊林。”

晚文點點頭:“對哦,羁鳥戀舊林。”

“最近見你幾次,氣色越來越不好了。有心事可以跟我說說。”

“嗯。上次考試退步了,我還沒敢告訴家裏,你也先別說。”

“好。”喬阿本想與晚文談談最近與賀薄文的情況,見她狀态不太好,便不想煩她。她拾起個小石子,投進湖裏,嘭的一下,濺起水花。

晚文也跟着拾了一顆,擲了出去。

一只綠色小蟲不知何時爬到晚文的腿上,她靜靜看它蠕動一會,說:“當一條毛毛蟲也挺好的。”

喬阿看過來,見蟲子高高弓起身體,緩慢向前。她輕輕捏起它,放到旁邊一片綠葉上:“是啊,不用想太多,簡簡單單活下去就好了。

……

下午,賀家父子釣魚去了,吳美香和老友刻起木頭來。喬阿去客房睡覺,晚文坐在平房頂,聽一下午英文小說。

晚飯仍舊在這裏吃,清粥素菜和自己做的饅頭,也津津有味。

今天天氣好,萬裏無雲。

喬阿和晚文坐在房頂吹冷風,時不時地說上一句話。

飯桌上的長輩們聊得暢快,賀薄文怕她們凍着,叫兩人回屋裏坐。

剛爬上來,見喬阿手撐着臉望天空,嘆息一聲,說:“爸爸總說要給我摘星星,他騙人,哪來的星星送我。”

想起故友,他的眼中也一陣黯然。

他立在兩人身後,注視着喬阿的背影,想起那只荷包,想起,曾經與她父親的一些玩笑話。

“阿禮一見到你,比見到我這親爸還開心。”喬桢笑笑,“嘿,你要再年輕個十歲,我就把這丫頭給你當媳婦了。”

“這種玩笑開不得。”

“她以後要能找個跟你差不多的,我也就放心了。”

“會的。”

賀薄文輕嘆了一聲,被晚文聽到。

“哥哥。”

喬阿回頭,與他目光對上,不過兩秒,又回過頭去。

“上面冷,下來吧。”

……

送他們到家後,車裏就一直安靜着。

喬阿坐在後面,人往下躺,賀薄文通過後視鏡看不到人,快到家時叫一聲:“阿禮。”

喬阿睡着了,沒聽見。

賀薄文往後看一眼:“阿禮。”

這才醒過來。喬阿覺得渾身莫名的酸痛,緩緩起身:“到了嗎?”

“到了。”

她渾渾噩噩打開車門下去,往樓上去。

賀薄文跟在身後:“熱杯牛奶給你。”

她沒有回頭,耷拉着腦袋上去了:“不用。”

喬阿發燒了,可能是因為中午那涼水,也可能因為晚風。

撐到後半夜,實在難受,下樓找了顆退燒藥服下,又回去睡覺。

……

賀薄文一大早起來晨跑,劉阿姨問他要不要叫喬阿下樓吃飯,他說随她多睡會。

早餐後人就走了,一直到晚上才回來。

劉阿姨已經回去,屋裏空蕩蕩的,各處熄着燈。

賀薄文怕喬阿又跑出去瘋,上樓敲敲門,沒有回應。

他打個電話過去,卻聽到鈴聲在房裏響起。

又敲敲門:“阿禮,你在嗎?”

他推開門,按下燈,只見喬阿背對自己躺着,被子捂得嚴嚴實實。

“睡了?”他輕聲退回去,卻聽到喬阿喊了自己一聲:

“薄荷。”

他停住。

“薄荷。”

“怎麽了?”

聽聲音有些虛弱,他走過去看一眼,只見喬阿緊皺眉頭,整個人蜷縮着:“我發燒了。”

賀薄文沒有探她溫度,下樓找了只體溫計,一測量,三十九度半。

“這麽高燒怎麽不告訴我?”

喬阿頭痛欲裂,喉嚨跟燒起來似的,沒力氣答話。

賀薄文找出外套,掀開她的被子,披到肩上:“去醫院。”

喬阿手撐着床起身,慢慢往外走。

開車到最近一家醫院,輸兩袋液,折騰到淩晨才回家。

喬阿一陣熱一陣冷,賀薄文把自己的外套也為她披上,若是從前,她早就死乞白賴求抱了,可是現在怎也開不了口,連扶的勇氣都沒有。

喬阿難受地躺在車後座,一點力氣都沒有。到家後,艱難地爬上樓躺下,閉目休息。

賀薄文倒了杯水放在床頭,便要回自己房間。

他将喬阿的被子蓋好,剛要走,袖口被拉住。

女孩的手滾燙,從衣袖滑過腕表,抓住他的兩根手指:“別走。”

賀薄文試圖抽出手,卻被整個握住。

小小的,細細的,軟軟的。纏繞着自己青筋繃起的大掌,努力地抓緊。

不費勁就可以掙脫,可他遲遲沒有動作,靜靜看着蒼白的睡顏,坐到了床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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