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 五
雞血石本來就沒有雞血味啊!吓得沒法開口,我只能眼睜睜嘴開開地看這妖怪喀嗞喀嗞吃掉我十歲的生辰禮物。
這家夥居然伸手把我差點掉下來的下巴阖上,冰涼手掌碰到我氣得發紅又發熱的臉頰,還多摸了兩把。
無恥太無恥!居然連男人的豆腐都要吃!
我慢半拍才意識到最怕的那東西在摸自己的臉,摸完之後又牽着我的手不放,在眼前晃來又晃去。
白晰無暇的手和那天長滿鱗片的印象重疊,我眼前一花,大顆大顆的淚珠就不争氣飙了出來。
身為程記傘行的少東家,我自認謙和有禮與人為善,偏偏對那種冰冰軟軟,在草叢裏爬來遛去的東西沒轍。打從七歲被吓過一回,就算事隔十二年長了個子,對那東西的膽子卻沒長大多少,連聽到稱呼都會渾身起雞皮疙瘩──何況這回是眼對眼、面對面還手牽手……
「唉、你怎麽哭了?別哭嘛……」
大概沒想到堂堂男子漢會像個三歲小孩大哭出聲,他他他……他居然伸舌舔上我的臉!
軟嫩舌頭冰冰涼涼還帶着好聞的青草香,在我臉頰上來來回回,仔細舔淨淚水。約莫是驚吓過度變得麻木,我慢慢鎮定下來,盯着他皺眉不忍的臉。
這妖怪……是在擔心我?
「你不吃我?」
「吃?」他輕笑,「你是人又不是雞,我為何要吃你?」
「可是……」
那些山野精怪不都要吃人修練增加道行?尤其那種黑山老妖、倩女幽魂還是狐仙花妖,特別喜歡手無縛雞之力的白面書生,拿來陰陽雙修、采陽補陰最好不過?在爺爺留下的書籍裏,這類故事多到我幾乎能倒背如流。
「放心,吃人是下等妖怪做的事。我快五百歲了,不吃人。」
他把我攬進懷裏拍背,嘴裏哼着異族語言的陌生曲調。那歌謠有種奇妙的安撫力量,溫柔得讓人連害怕都忘記,甚至有些昏昏欲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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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甩甩頭振作心神。「你到底找我做什麽?」
「我一開始就說了。還傘、報恩。」
「那不算什麽恩惠。那日瞧你淋成那樣還一直打噴嚏……」早知道是只百毒不侵的嘶嘶,我才不多管閑事。
他解釋道:「我那天是嘴饞想去買只燒雞,沒想到下雨撲了個空,才被攤上的雞毛惹得噴嚏連連。」
「不是淋雨着涼?」此話一出連我都覺得自己蠢。嘶嘶本來就冷血,哪裏會怕着涼?
「所以說,你是個好人啊。」
眼前的絕色少年微笑,宛若桃花盛開的三月蘇堤。
我知道,如此純粹美麗的笑靥終究離自己太遠。任他笑得再好看仍是妖怪,還是我最怕的那種。
冷靜片刻,我發覺他話中的違和之處。「你既是妖怪,何必花錢買東西?」
随便施個五鬼搬運法不就成了?這年頭連偏頭痛的公公都能來上一兩招,搬起國庫的金條元寶順手得不得了。
「我姊姊說,在凡間過活就要照凡人的規矩。所謂嫁雞随雞,嫁鴨随鴨……」
「下半句是嫁狗随狗。」我忍不住糾正這妖怪的錯誤用語。
「為什麽雞的下一句會是狗?你們凡人不是常把雞鴨擺在一塊兒嗎?」
「你問我,我問誰?」我忍不住賞了這過度好學的妖怪一枚白眼。「咳!既然傘也還了,你我兩不相欠,慢走不送。」
「但我吃了你的印章啊。」摸摸嘴角,他将沾上的石屑亮給我看,然後飛快地在我唇上點了一下,「嘿嘿。」
「你、你做什麽?」捂着被輕薄的唇,我又開始覺得氣血上湧。
「下咒。」他一臉嚴肅,「一個你這輩子只能喜歡我的咒。」
「我不信。」滿街香噴噴的黃花大閨女不要,幹嘛看上我這個膽小怕嘶嘶的臭男人?
「信不信由你。」那家夥無所謂的聳肩,「反正我是信了。」
他終於放開我爬下床,拍拍雙手點點頭,像完成一件滿意的大工程。
「時候不早我得走了,改天再來找你玩。對了,你叫什麽名字?」
這只沒血沒淚的臭妖怪!找得到我家,居然還開口問我的名字?道行太差了吧?
我瞪着他,裝死不應。
「告訴我嘛!還是要我變回原形,你才不會害羞?」
他笑嘻嘻地伸手拉我的衣角,故意撒嬌讨好的模樣讓我的拳頭直發癢。
我故意不看他,卻好死不死看到他的手。眼看銀亮鱗甲一片一片從他原本光滑的皮膚上冒出來,讓我的雞皮疙瘩也跟着冒出來。
「……我姓程,單名荷,荷花的荷。」
「荷花?是葉子拿來蒸糯米雞很好吃,花朵粉粉嫩嫩的那個荷?」
我瞪着眼前雙眼放光的妖怪,想點頭承認就是那個「荷」,又覺得這頭點下去太沒男子氣概,一時像扭到脖子不知該點還該搖。
他不管我的天人交戰,滿心歡喜地問:「那以後可以叫你『小花』嗎?」
「不可以!你對着一個大男人叫小花,成何體統!」
他居然嘟嘴裝無辜,「可是你一個大男人就取這種小花般的名字嘛。」
「撒嬌也沒用!要怪就去怪我爺爺!」
誰叫他那麽喜歡荷花,喜歡到他兒子命格不合不能取這名,硬要讓他孫子我叫這種娘兮兮的名字。這下可好,從小跟到大的外號不只親朋好友左鄰右舍,就連妖怪都知道了,叫我以後怎麽在江湖走跳?嗯……雖然我這輩子大概跟武林盟主、魔教教主之類的人物無緣,但所謂「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啊!
那妖怪壓根不懂我的愁腸百轉,照樣笑得沒心沒肺。
「好好好,小花乖。」拍頭又順毛,他完全沒把我的怒氣放在眼裏。「我叫白錦。白色的白,錦蛇的錦。」
「啊啊啊──我不聽我不聽我不聽!」別在我面前講那個字啊混帳!
我雙手捂耳,猛力搖頭只差沒把脖子扭斷。
「別怕,錦蛇只會把獵物纏起來,等它沒氣才吞掉,沒有毒的。」
「我聽不見聽不見──」
「小花你聽我說,錦蛇這種蛇啊……」
「給、我、滾!」
別惹我生氣,不然我生氣起來會做什麽,連我自己都不知道。
那一日,程記傘行的少東家、自認謙和有禮與人為善的程公子、敝人在下小生我,窮畢生之膽氣,踹飛一只年紀快五百歲的嘶嘶,還撞爛一扇房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