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 十

話過家常嗑完牙後,閑雜人等被總管斥退,湖心水榭只剩樓主、總管、珠豔以及白錦和我。

「所以是你來交貨卻不小心惹惱珠豔,雙方沖突弄破屋頂,害睡在屋頂上的我摔下來?」

我用力點頭,針對樓主簡明扼要到無視重點的結論,擠出這輩子最誠心誠意又誠懇的表情。

「反正沒摔死,算啦。」

我捧着茶杯,不敢相信自己如此走運。

沉默的總管突然開口,「那傘呢?你背上那把?」

「不不不,這只是我的自用傘,不值錢的。」

「就是那把出入都不能離身的保命傘?」

「欸……」

「好好珍惜。麒麟血難得。」

「……咦?」

拜日夜撐傘而行的怪異舉止所賜,西湖畔方圓一百裏的人家都知道程記傘行的小老板有把不能離身的保命傘。但知道這傘是用麒麟血畫成的人,世上只有三個。一個是道長,另外兩個就是我爹跟我。總管大人是瞎貓碰上死耗子蒙對的,還是……

「嘻嘻……先別管騎驢還是騎馬,我的傘何時能到手?」

「胭脂蟲的原料金貴,從淬汁到染色就得一個月,加上制傘師傅的手工……恐怕得等到七夕過後。」

「呵呵呵……不知道人血染起色來效果如何?」

珠豔那雙妖異的藍眼睛望得我頭皮發麻,我擦着冷汗在想該怎麽回答才不會又刺激到他,就聽到總管的正義之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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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珠豔你又不出門,要傘何用?」

「嘻嘻嘻……才不告訴你呢。」

「不講的話,以後早餐只有豆沙球。」

「豆沙球很好吃啊。」

吃完饅頭閑得發慌的白錦好死不死插了話,我趕緊拿過桌上的核桃糕,塞進他嘴裏。

豆沙球當然好吃,但比起珠豔愛吃的牛眼珠,那就差遠了。

珠豔低聲冷笑,「哼哼……難怪你沒人愛。」

總管皮笑肉不笑,「彼此彼此。」

為了早點被迫妥協的頭牌花魁揚起七彩衣袖,眨眼便消失無蹤。

「……這樣沒關系嗎?」我望向恢複一臉漠然的總管,有些擔心。

「珠豔脾氣很好,睡醒就忘啦。」把茶盞換成酒盞的樓主拎着一只銅爵,眯眼笑道。「倒是你,怎敢和他做生意?」

樓主大人,您有沒有發現前言後語互相矛盾?當然,直陳金主錯處這種事,向來非我所為。

於是我只能乾笑,「沒人會跟錢過不去嘛。」

「是嗎?」

樓主若有所思看了看我,仰頭飲盡爵中酒水。

我看看自顧自喝酒的樓主,再看看一旁的總管,發現兩人都沒有再開口的打算,只好自己搬樓梯。

「珠豔姑──咳、公子訂制的花傘我會請師傅趕工盡快送來,一并退還前訂。貨款全額由敝傘行負擔作為賠禮。這回耽誤時辰還鬧出那麽大的騷動,害得樓主負傷,在此向兩位鄭重致歉。」

我站起身,朝倚在軟榻上的樓主和端坐在側的總管,深深一揖。

「沒事,別往心裏去。」樓主随手一揮,轉頭朝總管道:「陸吾,我困了。」

「不是才睡醒?」

「昨晚做夢嘛。」

「又夢到那人?」

「嗯……」

怕再待下去會聽到更多不能說的秘密,我輕聲向兩人告辭,趕緊拉着白錦離開水榭。

謝過送我們出樓的護院大人,望着夕陽西斜的天色,我才驚覺居然在樓裏待了那麽久。

白錦方才吃下半桌糕餅點心還不夠,又在街邊買了一串糖葫蘆。

「小花。」

「怎麽?」我轉過頭去,方開口就被塞進一顆糖漬李子。

「好吃嗎?」

這時開口話也說不清楚,我只能點頭。

「那就好。」

白錦這才咬下手上那串糖葫蘆。

敢情這嘶嘶是拿我來試味道?要是糖葫蘆不好吃他就不吃了?

我瞪向他,正考慮要不要趁隙踹他一腳,就聽到他自顧自開口道:「瞧你不太開心的樣子,吃點甜的比較好。」

……對不起,是我不該以小人之心,度嘶嘶之腹。

我嚼着那顆又酸又甜的李子默默反省,沒有出聲。

白錦看着虎口那個半圓形還有些發紅的齒印,淡淡笑着,「你好像不會怕我了。」

「你現在是人,有啥好怕?」

「是啊。要是能一直這樣就好了。」

「嗯?」

「沒事。」白錦三兩下把那串糖葫蘆連肉帶籽啃個精光,「對了,你怎麽知道珠豔怕你的傘?」

「他說的。」

「不怕他騙你?」

「他沒必要騙我吧?」我橫了白錦一眼,「我才奇怪你怎麽不怕?」

按這情況看來,保命傘的确能保我出入平安、妖邪不侵,怎麽就單單對白錦這條嘶嘶無效?而且珠豔的道行還明顯高過白錦……奇怪真奇怪。

「你問我,我問誰呢?」白錦兩肩一聳,把當初我拿來堵他的話原樣奉還。「我覺得你一介凡人,看到滿屋子妖怪都不怕才真的奇怪。」

「妖怪有什麽好怕?」

最後一抹殘霞消失,月牙從天邊探頭,映在西湖上碎成了深深淺淺的銀。

我和白錦并肩走過斷橋,周遭忙着收市返家的攤販和擦肩而過的過客,其中不乏對天黑撐傘的我指指點點之人。

根據爺爺的藏書和從小到大的聽聞,妖怪害人的原因不外乎是填飽肚皮和增加道行,說到底都是為了生存。

凡人則不同。

我從小在學堂受欺負,夫子不理、同侪無視,從沒有人伸出援手;病後撐傘出入受盡歧視與閑話。冷眼旁觀、圍觀起哄、刻意欺侮,不管哪種作為都不危及他們生存,卻全對我造成實質傷害。

街坊鄰居背後取笑,三姑六婆當面調侃,甚至有黃毛小兒把我的經歷編成兒歌傳唱,說我是見光就會燒起來的怪物,朝我丢石頭……凡人要害人,根本不需理由。

在我看來,人心比鬼神更恐怖。

但這些陳芝麻爛谷子的瘡疤要掀開談何容易?事到如今又有何意義?再說,我也不知道眼前這個總是笑得沒心沒肺少根筋的妖怪能聽懂多少、理解幾分?

我靜了半晌,聽着西湖面上滴滴答答的漣漪聲,只能擰出一句:「……人心才可怕。」

白錦無視橋上來往的行人,伸手把我攬進懷裏。

「小花不哭,我疼你。」

我想着要趕緊掙紮,卻發現全身軟得力氣全無,只能在口舌上逞強。

「我沒哭。」

我沒哭。我很早就知道哭沒有用了。

「乖乖不哭,我疼你喔。」

嗯,我才沒哭。但這個哽咽的聲音又是誰?

「小花乖,我疼你。我陪着你喔。」

白錦這個不聽人說話的笨蛋,只是輕輕摟着我,不斷重覆這類哄小孩的傻話,直到滴滴答答的漣漪聲從我耳邊徹底消失。

作家的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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