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異度坐标(八)
當保姆第三次出現時,臉上明顯帶了笑容,非常客氣地邀請蘇澤等人進去。
蘇澤與任庭守交換了個眼神,心中默默松了口氣,看來杜忠勝的猜測是對的,那幾個符號真的是商朝的地理坐标。
他們跟随保姆進入大門,穿過院子,直接進入了吳懷疏的書房。
吳懷疏看上去已年逾古稀,頭發花白,身形佝偻,但即便如此,他趴在書桌上認真研究拓本的背影,卻讓蘇澤不由得肅然起敬。
那一瞬間,蘇澤仿佛看見了多年前爺爺伏案工作的背影。他甚至在想,如果爺爺還活着,是不是也會像這位吳教授一樣,即便老得走不動了,還是不知疲倦地沉溺于他的學術世界。
吳懷疏似乎有些耳背,保姆走到他耳邊,大聲說了幾句,吳懷疏才擡起頭,目光落在蘇澤等人身上,朝他們點了點頭。
保姆請三人坐下,為他們沏上茶,便悄悄退下了。
吳懷疏盯着蘇澤看了半晌,才開口道:“老杜信上提到的蘇閱的孫子,就是你吧?”
“是,吳教授,”蘇澤恭恭敬敬地道,“我叫蘇澤。”
“這個拓本,你是從哪裏弄到的?”
“是在一個西周古墓的石壁上看到的。”蘇澤簡簡單單一句話帶過,畢竟那一次他們并不算是合法下墓,這種事情說多了只會給自己惹來不必要的麻煩。
好在吳懷疏的心思全在這拓本上,對于古墓什麽的倒是不甚關心,随便問了幾句也就揭了過去。
他的目光落回到拓本上,沉吟了片刻,然後取出一張紙,遞給蘇澤道:“雖然我敢百分之百肯定這的确是商朝早期的地理坐标,但是你要知道,從商朝到現在,經歷了幾千年,地理面貌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所以我目前也只能根據這些符號推算出大致的位置,不能保證太高的精确度。”
蘇澤低頭看了看,發現紙上寫滿了繁複的公式,公式的結尾,只有兩個數字,一個代表經度,一個代表緯度。
蘇澤驚訝地擡頭:“吳教授,這都是您剛才推算出來的?”
吳懷疏嘴角露出一絲笑意:“如果推算不出來,要麽是這幾個符號有問題,要麽,就是我老不中用了,不論是哪一種情況,我們都沒有必要面談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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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澤聽得冷汗涔涔,吳懷疏居然能在一個多小時的時間裏就把上古時期的地理坐标推算成現在的經緯度坐标,簡直是神的速度!
當初他在門外等得不耐煩的時候,還在心裏埋怨吳懷疏脾氣古怪,如今想來真是太愧對這位老教授了!
正當蘇澤陷入自責時,吳懷疏走進隔壁屋,取出了一個小型的類似羅盤的儀器,遞給了蘇澤。
“這是……?”
“坐标校對儀。你們根據我推算出來的經緯度,抵達實地之後,再根據這個儀器的指向,以正北方為基準,精确調整方位。”吳懷疏說着,臉上帶着淡淡的自豪,“這是我近幾年發明的一個小東西,還不曾給別人用過,既然你們趕上了,就送你們一個吧。”
蘇澤捧着校對儀,感動得眼淚都快飙出來了,鞠着躬連聲道謝。
吳懷疏道:“你不必謝我,我也只是舉手之勞。想當年,蘇老在世的時候,也像你一樣,有着一股子拼勁,我一直很賞識他。只可惜,他孤立無援的那段時間,我一直在療養院裏養病,當我聽聞此事的時候,他已經過世了,哎”
蘇澤陪着吳懷疏聊了一會,看出吳懷疏有些疲倦了,便适時地告辭出來。
随即蘇澤上網查了一下,發現吳懷疏推算出來的那個地理坐标東經122.37°,北緯53.48°,指向的位置是中國最北端,漠河。
陳希揚就坐在蘇澤邊上,看着蘇澤興奮的神色,不用問也知道,這小子恨不得現在就飛過去。看來自己這一趟遠門走得還真遠,差一點就要跨越國境線了。
任庭守好奇地問:“你們去漠河做什麽?是去考古嗎?”
“這個……算是吧。”蘇澤在心裏默默補充了一句,至于考不考得到,還很難說。
任庭守小心翼翼地問道:“可以帶我一起去嗎?”
“你也想去?”
“我下學期就要上大四了,正在準備畢業論文的課題,但是我找了很多考古方面的素材,發現都沒有什麽新穎的東西,最近正在為這件事發愁呢。”
蘇澤沉吟到:“帶你去也不是不可以,只不過……杜教授跟你提過我們這次前往的目的嗎?”
任庭守搖了搖頭。
蘇澤斟酌着道:“你是學歷史的,應該有聽過幾年前考古圈內發生的‘大曜文明’風波吧?”
任庭守鎖眉回憶了一下:“好像是聽某位老師提過,還作為反面教材來教育我們,說什麽考古要講究科學,不能為了嘩衆取寵而無原則地标新立異什麽的。”
“反面教材……”蘇澤感到自己的額角抑制不住在抽筋。
随即任庭守無知無覺地補充了一句:“不過我有仔細看過那篇論文,雖然論點看起來有些科幻,但也算不上什麽‘無原則地标新立異’,至少他有提供論據嘛,雖然這些論據的真實性有待考究。在這方面,我比較認同我舅舅也就是杜教授的觀點,他說,現在的考古界有點過于死氣沉沉了,對于創新大膽的設想也存在較大的抵觸情緒,有的時候對歷史進行大膽地設想也沒有什麽不好,只要謹慎求證就可以了。”
蘇澤聽了一怔:“這……真是杜教授說的?”
“是啊,我舅舅這個人,在生活上思想非常保守,但是在學術上還是比較能夠兼容并包的,他說提出‘大曜文明’論點的那位教授,原本是他的好朋友,只不過當時因為業內複雜的形勢,他為了明哲保身而選擇了沉默,沒想到從此失去了一位交心的朋友,為此他一直耿耿于懷。”
蘇澤聽得十分激動,一把握住任庭守的雙手:“那這一次,我打算繼續完成我爺爺未能完成的事業,你願不願意加入我們?”
任庭守被他的反應吓了一跳:“咦,你爺爺是……?”
“不瞞你說,我爺爺就是那篇論文的作者,蘇閱。”
任庭守兩眼放光:“真的嗎?我可以參加嗎?”
“當然當然,熱烈歡迎!”
于是兩個人激動地互相擁抱。
陳希揚用面癱的表情目睹了整個過程,對于學術研究者這種近乎癫狂的心理狀态,他永遠也無法理解。
任庭守畢竟是家裏的乖寶寶、學校的好學生,他表示要先回學校去,當面征求杜教授的意見,杜教授擔任他畢業論文的導師,要選擇這一課題,必須先經過導師的同意才行。
對此,蘇澤表示非常理解,他打算在哈爾濱再逗留一天,如果任庭守能一起去最好,如果去不了,他們就自己上路。
任庭守離開之後,聶臻卻沒有立即跟着去,望着陳希揚欲言又止。
陳希揚道:“你有什麽話就說吧。”
聶臻猶豫了片刻,說:“自從你們出現之後,守守似乎變得開朗了一些,我很久沒有見過他這樣開心地笑了。我希望他能跟着你們四處走走,将封閉已久的心扉打開,多接觸一些新鮮事物,也許,就不會再沉溺于往事了。所以,我有個請求。”
“什麽請求?”
“如果這一次,守守能夠順利走出陰影,我想,我也沒有必要再與他見面了,請你做法将我渡化了吧。”
陳希揚靜靜看着他:“你可想清楚了?”
聶臻笑了笑:“我想得很清楚了,一切都在于守守怎麽想,我只求他過得好。”
晚上回到酒店,陳希揚洗完澡後便倒床睡去了。
蘇澤躺在床上把玩着吳懷疏送給他的坐标校對儀,大腦一直處于興奮狀态,久久無法入眠。
睡不着也不是辦法,他打算看會電視聊作催眠。為了不驚擾陳希揚,他把聲音調到了靜音,然後挨個切換頻道。
當換到某個地方臺的財經頻道時,該頻道正在播報晚間新聞,蘇澤向來對財經不感興趣,正要輪過去,忽然屏幕上出現的人影吸引了他的注意力。
這不是駱柒麽?他下意識地坐直了身子,凝神一看,随即又覺得不對,這神态、這氣質,應該是駱融才對。
此時屏幕下方的兩行字幕映入了他的眼簾:“駱氏集團前任總裁駱衡華已于今日淩晨四時過世,享年五十五歲。駱氏新任總裁駱融出席了記者發布會,表示會在三日之後為父親舉辦葬禮。”
屏幕中并未出現駱柒的身影,甚至連駱柒的身份都只字未提,看來駱柒在駱家的身份仍處于保密狀态。
蘇澤看着電視屏幕怔怔發呆,過了半晌,才摸出手機撥了駱柒的電話。
“哪位?”駱柒的聲音聽起來帶着淡淡的鼻音。
“我,蘇澤。”
“哦。”駱柒應了一聲,又問,“怎麽想起來給我打電話了?”
“我剛才看了新聞,說駱總裁已經……嗯,就是想告訴你一聲,節哀順變。”
“謝謝。”駱柒的聲音低了下去,然後是長時間的沉默。
蘇澤在這方面不善言辭,想要安慰對方,又不知該從何說起,正糾結着該如何延續對話,卻聽駱柒喃喃道:“蘇澤,你說我……是不是像個笑話?”
“嗯?”蘇澤一時間沒反應過來。
“我總覺得,我這輩子,就像是老天爺不小心濺落在人間的一團泥,沒有歸宿,到哪都嫌多餘……”
蘇澤知道他現在處于情緒異常低落的階段,很容易産生悲觀厭世的想法,忙勸道:“你別這麽想,這個世界上在乎你的人還是很多的,你不是還有你哥麽,還有紀玖,還有我。”
駱柒笑了一下:“也是。”但聲音聽起來像是在敷衍。
兩人又沉默了片刻,駱柒道:“太晚了,你睡吧,我挂了。”
蘇澤不放心地又叮囑了一句:“別想太多,你也早點睡。”
“嗯。”
挂斷電話之後,蘇澤感覺自己心裏空落落的,不由想起了自己的身世。
蘇澤父母早亡,從小跟着爺爺長大,爺爺就是他唯一有血緣關系的親人了。但是幾年前,連爺爺也棄他而去。
現在的駱柒,就像是過去的他,所以他非常能夠體會駱柒的感受,當年失去親人的痛苦再度席卷而來,頃刻間将他淹沒。
他像孩子一般蜷起身體,獨自舐舔悲傷。
不知過了多久,他仿佛感應到了什麽,緩緩擡起頭,看見黑暗中陳希揚的目光漆亮而寧和。他不知道陳希揚是什麽時候醒過來的,又默默注視了他多久。
陳希揚什麽也沒問,只是掀開被子一角,輕聲道:“過來麽?”
蘇澤仿佛一瞬間回到了小時候,他點了點頭,乖乖爬上了對方的床,像許多年前習慣的那樣,伸手環住了陳希揚的腰際,然後安心地閉上了眼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