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陽春三月,春色撩人。
褪去寒意的揚州城仿佛一夜之間煥發出勃勃生機,卻唯獨偌大的林府顯得是如此格格不入,意外顯露出幾分凄滄來,莫名叫人心生不祥。
“姑娘?”望着眼前臉色極其凝重難看的少女,年輕的小厮不禁愈發納罕了,遲疑道:“姑娘可是府裏的親戚?”
林言君這才回過神來,瞟了眼不見絲毫白色的大門,又見面前的門房身上也并未戴孝,一路上提到嗓子眼兒的心總算是微微回落了幾分。
緊趕慢趕的,可算是趕上了。
思及此,林言君微不可覺地長籲一口氣,淡淡說道:“煩勞回禀一聲你家老爺,只道他親妹子回家來了。”
什……什麽?
原還有幾分機靈勁兒的年輕小厮此時此刻卻是愕然地張大了嘴,一臉不可思議的呆愣相,那模樣不知情的還只當這是青天白日活見鬼了呢。
見此情形,林言君不由得微微蹙起眉頭,心裏也不免有些犯嘀咕。
若連家中的下人都不知她的存在,那便也只能說明這個家中從無人惦念她分毫,若當真如此……
正當她胡思亂想之際,身後卻傳來陣陣馬車轱辘的聲音。
轉身一瞧,卻見馬車正正停在了林府門前,随即一身材略微圓潤、面頰飽滿白嫩的随從打起簾子扶着一少年郎走了下來。
少年郎約莫也不過十三四歲的模樣,一襲低調樸素的黑衣更襯得他身形消瘦,也更添了些許少年老成的氣息,尤其也不知是有何煩心事亦或生性使然,薄唇抿成了一道近乎嚴肅刻板的直線,愈發顯得生人勿近似的。
一雙略偏狹長的丹鳳眼更添幾分淩厲,令人望而生畏,不敢直視。
小小年紀便已有如此氣勢,足以見得此人必定來歷不凡,只不知究竟是哪家的貴公子?
正在遲疑之際,旁邊門房張口一聲“四阿哥”卻叫林言君陡然一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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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意識擡起頭來,未想好巧不巧正撞進了那雙黝黑的眼眸中。
預料之外的四目相對,教二人一時皆愣了愣。
“爺?”
胤禛淡然自若地移開視線,原本掩在袖子下極其放松的手卻悄然握成了拳。
“這是出了何事?”
聽見問話,年輕的門房又不禁多瞧了林言君一眼,遲疑道:“這位姑娘說她是我家老爺的親妹子……”
“林大人的妹妹?”想想林如海染霜的發辮,再瞧瞧眼前這略顯稚氣的嬌嫩少女,饒是再如何少年老成,此時此刻的胤禛也禁不住流露出了滿臉愕然。
“奴才隐約記得當年林家老太太的确有過一老來女,後頭仿佛聽說有什麽高人算出那姑娘命中坎坷多災多難,故而早早便帶走入了空門。”
蘇培盛話音剛落,林家的那門房便立馬點頭表示了肯定。
“确有此事,咱們家大姑娘三歲那年便被帶走了,這些年也再未曾回來過,如今瞧着這位姑娘的年紀是對得上的,容貌仿佛也與我家老爺有幾分相似,只是……”這不聲不響的怎麽就突然回來了呢?家中并未收到只言片語的消息,這冷不丁一個人上門來倒委實叫人拿不準了。
尤其如今家中還住着當朝四阿哥這樣一尊大佛呢,又哪裏敢輕易叫來歷不明之人靠近?萬一出點什麽岔子,整個林家都該完了。
仿佛是看出了林家奴才的顧慮,胤禛就說道:“是與不是的進去叫林大人瞧瞧便知了,縱是多年未見,林大人也總不至于連自個兒的親妹妹都認不出來。”
說罷,便擡腳進了門。
蘇培盛忙緊随其後,邊說道:“姑娘還愣着做什麽呢?快跟上罷。”
得,回自個兒家竟還要客人帶着才能進門。
林言君不禁哂笑,心中愈發五味雜陳。
一路上,前面那位爺着實是真真切切展現了一回何為“惜字如金”,那是嘴巴都封死了一般一聲不吭,倒是蘇培盛是一個問題接着一個問題喋喋不休。
譬如“這些年是在哪個寺廟裏住着”“命裏的劫難可曾化解了”“緣何不叫家裏人去接,反倒小姑娘家家獨自一人上路”等等。
雖問得有些多,但這人言語親切笑容喜慶,故而并不會叫人感到絲毫不适,反倒如同一個和善的兄長一般,叫人不由自主的心生親近。
奈何,林言君卻并非真正不谙世事的小姑娘,自然能夠看明白蘇培盛這些看似随意的“關心”背後真實的用意,只是這些問題的“答案”她卻又實在無法輕描淡寫的對着陌生人随口道來,故而只得暫且低頭抿着唇沉默以對,略微低垂的頭顱卻有意無意恰恰好露出了自己的側臉。
毫不誇張的說,如今的這張臉着實挺得用。
美還是次要的,最重要的卻是那份清冷易碎的氣質,尋常無事瞧着都透着股子憂郁,此時有意那麽稍稍一蹙眉一抿嘴,便愈發顯得心事重重憂傷郁郁,不發一言卻無端叫人感覺這定是受了不少委屈苦難,真真是無聲勝有聲。
果然,蘇培盛微微一嘆息就止住了話頭,待緩過神來正猶豫要不要“狠心”繼續逼問呢,一行人已經來到了主院。
院內的奴才齊刷刷跪了一地,胤禛淡淡叫了聲起,問道:“你們家老爺眼下可方便?”
“可巧老爺前腳才醒了,四阿哥請進。”
胤禛點點頭,臨進門前留下一句,“姑娘且稍候片刻。”卻是連個眼神都未曾再賞一個。
好在并未等太久,不一會兒的功夫蘇培盛就出來了,笑道:“姑娘快進屋說話罷。”
林家祖上便是書香世家,家中大到格局設計小到一草一木皆追求一個“雅致”,林如海的房間亦不外如是,只美中不足的是,進門便是一股濃郁的苦湯子味道撲面而來,叫人禁不住皺眉。
再仔細一瞧床上的人,林言君的眉頭就皺得更緊了。
發絲染霜、臉頰凹陷形容憔悴,整個人竟是已然瘦得脫了相,由內而外散發出來一股油盡燈枯的衰頹氣息,哪裏還有記憶中那個“林探花”的影子呢?
然而,在看見她的一剎那,林如海那雙如同枯井般的眼睛卻瞬間就亮了起來,竟是當場淚如雨下,掙紮着就想從床上爬起來,更是不顧奴才的攙扶阻攔,一只枯瘦的手顫顫巍巍地擡起,仿佛用盡了全身的力氣拼命想要撲上去抓住眼前的少女。
“囡囡……囡囡……”
虛弱哽咽的呼喚令人倍感動容,也瞬間将林言君的記憶拉回到三歲以前。
她的年紀比兄長林如海小了足足三十歲,真就是個實打實的老來女,自打一落地那是全家上下都如珠如寶的捧着寵着,從這個乳名也足以看出一二了。
囡囡,亦有寶貝之意,是當年還在世的老爺子親自定下的。
而那時,老爺子老太太最喜歡做的事就是每天将她抱在懷裏四處溜達,三句不離“囡囡”,真真是愛到了骨子裏。
年長三十歲的兄長亦拿她當女兒般萬般嬌寵疼惜,猶記得她被那一僧一道帶走的當日,堂堂風度翩翩的七尺男兒竟是當衆哭得幾欲暈厥,那是一把鼻涕一把淚,很是教人看了回稀罕。
過往的記憶一一浮現眼前,一時間林言君也止不住紅了眼眶,晶瑩的淚珠一顆接着一顆不斷落下,當即三步并作兩步上前,一頭就紮進了兄長的懷裏嗚咽起來。
哭聲并不很放肆失态,卻滿含悲戚之情,仿佛有無盡的委屈、酸楚、怨恨、懊悔……只教聞者揪心,不禁為之感傷。
此情此景,又哪裏還需要再多說什麽呢?
胤禛不禁抿了抿唇,目光從那嬌小纖細的背影掠過,而後不聲不響的就帶着蘇培盛悄然離開了,将空間留給那對久別重逢的兄妹。
“真真是可憐……”蘇培盛輕輕抹了抹泛紅的眼角,小聲嘆道:“年紀輕輕的一個小姑娘家,冷不丁一聲不吭地摸了回來,還哭成這副模樣,這些年在外頭只怕是遭了不少罪……時隔十年才歸家,父母早已離去多年,就連唯一的兄長也……這林姑娘委實太可憐了些,日後還不知該何去何從才好呢。”
林大人的親閨女倒尚且還能在嫡親的外祖母家過活,好歹有那麽一份血脈在,總不會差了去,可這做妹子的又該去哪兒呢?若也跟着一同寄居榮國府,那可就真真是寄人籬下了,想也知道必定不會自在。
可憐啊。
胤禛仍是沉默着只知埋頭往前走,蘇培盛原也沒指着自家這位爺能開了金口回應點什麽,卻誰想冷不丁竟聽見了這樣一句話。
“林大人是為了大清才落得如此田地,皇上總也不會虧待了功臣,必定會為之将一切都安排妥當。”
蘇培盛聞言只連連點頭稱是,心中卻暗嘆。
皇上日理萬機,記得了一時還能記得住一世不成?終究有家沒家差距甚遠。
彼時,泣不成聲的兄妹二人也總算是止住了哭泣,執手相看具是眼眶紅腫。
林如海一只手死死拉着妹妹的小手,另一只手艱難地擡起來為她溫柔地擦拭着淚珠,問道:“這些年你究竟是去了何處?當初按着那一僧一道留下的地址找尋過去,卻是如何也找不到絲毫蹤跡,爹娘為此都急瘋了,臨閉眼前還抓着為兄的手一遍又一遍地叮囑,叫我無論如何一定要将囡囡找回來,只可惜為兄是個不中用的,亦是遍尋不見。”
“你如實與我說,那一僧一道可是那該死的江湖騙子?若非如此,也總不至于留下個假地址糊弄人,更是多年未見只言片語傳來……”話到此處,林如海已然不禁咬緊了牙關,只恨得牙癢癢。
爹娘之所以早早就相繼離世就是因為受不住打擊,更是承受不住心底的憂思悔恨,這才硬生生将自個兒給折騰垮了,而眼瞧着如今妹妹的這般模樣必定亦是遭受了不少磨難,又叫他如何能不恨極?
如今他只恨不得掘地三尺将那一僧一道挖出來,食其肉飲其血!
林言君低頭抹了抹眼淚,卻道:“此事容後再說也不遲,眼下最要緊的是大哥你的身子……那一僧一道的确有些許神通,這些年我倒也偷摸學了些皮毛,待我做些準備便可為大哥施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