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一個“又”字便已點出了前情。

事實上入宮第二日賈元春就來找過姑侄二人了。

三人說起來這親戚的确親近,尤其林黛玉同賈元春還是嫡親的表姐妹呢,只是當年林黛玉初入賈家時賈元春便已經在宮裏當了宮女,二人在此之前竟是從未見過一面。

真要細說起來,這親近的也只有表層那份關系罷了,從感情上來說也不過就是陌生人,乍一見面委實難免陌生尴尬。

不過賈元春到底是在宮裏摸爬滾打多年的人,說好聽點那是知人情懂世故,說直白點實則已是學會了宮裏見人說人話見鬼說鬼話的那一套。

上來便淚眼朦胧地拉了林言君和林黛玉的手,左一個小姑姑右一個好妹妹的,叫得可別提多親熱了,那模樣不知情的還只當這是打小一道兒長大的關系呢,言行舉止無不透着股子親昵勁兒。

而後便又拉着兩人一疊聲詢問家中各人近況,許是真真說到心坎兒上的傷口去了,那眼淚就跟斷了線的珠子似的怎麽都止不住,愣是拉着姑侄兩人哭了老半天,回去時眼睛都紅腫了。

事後林言君就忍不住跟自家侄女嘀咕呢,只道這位真不愧是老太太跟前教養長大的,冷眼瞧着竟果真得了幾分老太太的真傳,估摸着等上了年紀又是個喜歡摟着人搓揉撫摸一口一個“心肝肉”的主兒,這份炙熱過火的親熱勁兒委實叫人招架不住。

更在預料之中的是,之後每天賈元春都會上承乾宮來找她們,每每來還都不空手,今兒帶些精致的首飾小玩意兒,明兒帶些瓜果點心……而後一坐便是半天。

倒也不曾多說其他招人煩的話題,不過就是閑話家常罷了,張口閉口不是老太太就是賈寶玉,亦或是家中三春姐妹等,擺明是打算通過這些共同熟悉親近的人來快速拉近關系培養感情呢。

這一手按理是沒有任何差錯的,只奈何她久居深宮消息閉塞,壓根兒就不知曉她親娘對人家小姑娘究竟有多過分,亦不知曉她那寶貝弟弟的所作所為、不知就連老太太在林黛玉心裏都不複從前了,更不知兩個小姑娘對她早有防範之心,故而她如今的一言一行落在人家眼裏都顯得是那般別有用心。

注定不過是一場無用功罷了。

就這麽寒暄應付了沒兩天的功夫,姑侄兩人便都有些不耐煩了,于是便按着四爺交代的那般給管事嬷嬷交代了一聲,後頭賈元春再來果真就被攔在了外頭。

卻誰想才清淨了一天,這人竟又來了。

“德妃娘娘無論是身份還是在皇上心裏的地位都畢竟與那小貴人不同,且如今又是協理六宮的一個,委實不好輕易打臉。”

還有句話是範嬷嬷不敢說的——無論如何四阿哥也終究是德妃生出來的,玉牒都還在人家名下記着呢,皇貴妃娘娘身為養母着實不好落人話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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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者旁人或許不知,但她們這幾個跟前最親近的人卻還是多少知道些皇貴妃娘娘的心思……一旦她當真挺不過去撒手走了,四阿哥必然會被送回到德妃膝下,為這皇貴妃如今也是輕易不敢再得罪德妃的。

明明是養母罷了,卻竟是顧慮到養子的未來而不得不選擇向養子的生母服軟退讓,你道可笑不可笑?

一抹譏笑一閃即逝,範嬷嬷又壓低了聲音說了句,“兩位姑娘都是飽讀詩書之人,想來必定聽過‘人心隔肚皮’這句話。”

只點到為止,再不多說其他。

林言君了然點點頭,便攜着小侄女一道兒出門迎德妃去了。

一天十二個時辰,皇貴妃恨不得有十一個時辰都在昏睡中度過,偶爾醒來也不過是吃個藥喝口湯湯水水的續命,鮮少再能吃得下其他膳食了。

這會兒不出意外仍是在昏睡,德妃和賈元春也不過是在門口請了個安便罷了,而後一行人便坐在了院子裏頭吃茶磕牙。

就見德妃一臉嗔怪的笑意,“本宮還道難得來了兩個如此可人疼的小姑娘可算是能熱鬧熱鬧了,日日宮裏頭備着點心零嘴兒等着,卻誰想這都一連幾日過去了竟是都等了個空,到頭來竟還是只能親自上門來瞧瞧你們,可真真是嬌貴的主兒呢。”

似真似假半是嗔怪半是埋怨,乍一聽起來滿是親昵的意味,可深層次仔細琢磨琢磨,又何嘗沒有點敲打的意思呢?

合着我堂堂妃位娘娘請都請不動你們,還只能親自前來一趟,可不是好大的威風?

林言君忙低頭一副怯生生的模樣說道:“原還當德妃娘娘不過是句客氣話罷了,奴婢姑侄二人又哪裏當真好意思舔着臉上門去叨擾呢,回頭再耽誤了娘娘的正事……如今看來卻竟是奴婢想岔了,還請德妃娘娘原諒則個,日後得空必定時常前去給娘娘請安。”

見她這樣乖覺,德妃心裏頭也就滿意了,還只道這人看着性子綿軟是個好拿捏的,卻又哪裏知曉人家不過是緩兵之計罷了。

再過不幾日她就該重新卧床不起了,誰還能請得動她?

那頭賈元春還在幫着打邊鼓說情呢,德妃也就順勢揭過了這茬兒,口中嗔道:“虧得本宮平日裏那般照顧你,如今卻竟是幫着旁人對付本宮來了,果真是打斷了骨頭連着筋的親戚,本宮卻是萬萬比不得了。”

依舊是那般似真似假的姿态,叫人一時半會兒實在難以看清她的真實意思。

“娘娘恕罪。”賈元春忙起來福了福,臉上滿是讨好的笑容,又隐隐約約透出些許忐忑,叫人瞧在眼裏莫名竟有些心酸。

然而林言君和林黛玉兩人卻是全然一副不知所措的樣子,只低垂着頭并不吭聲,甚至都不看賈元春。

餘光瞟見這樣一副情景,賈元春就不由得抿了抿唇,頓感索然無味。

真真是媚眼兒抛個瞎子看呢。

“行了行了,本宮不過随口叨叨兩句罷了,你這又是行禮又是請罪的,倒是鬧得本宮像是那刻薄之人一般,回頭再叫兩個小姑娘誤會了去不敢來找本宮可如何是好?坐下說話罷。”

賈元春忙應聲重新坐了下來,從始至終那笑臉就不曾掉下來過,擺足了卑微的姿态。

林言君和林黛玉二人卻仍是木愣愣的不為所動,愣是将“榆木疙瘩”四個字诠釋得淋漓盡致,叫人自個兒都覺着沒趣了。

一碗茶下肚,德妃便站起身來說道:“行了,難得忙裏偷會兒閑,本宮也差不多該回去了,賈貴人晚些再回倒也不礙事,知曉你惦記家中親人,就留下多聊聊罷。”

“謝娘娘體恤,恭送娘娘。”

“恭送德妃娘娘。”

一時間又變成了她們三個人話家常。

這還有什麽不明白的呢?德妃擺明是特意送賈元春過來的,估摸着方才暗暗敲打那一頓也就是為了方便賈元春與她們聯絡感情罷了。

還有那出雙簧。

目的是什麽不難看出來,不過就是想促使她們對賈元春這個親戚産生好感,同時賈元春那般弱勢的一個姿态也着實很容易叫人心疼,這一來一去的感情上可不就拉近了些。

真正叫人費解的是……德妃為何要如此幫扶賈元春?這個女人究竟在尋思些什麽?

這一時半會兒的林言君是當真想不明白,可偏越是想不通才越是緊張忐忑呢。

同為後宮嫔妃哪個腦子壞掉了會無端去幫扶其他人?指定是有所圖謀呢,只不知究竟這份圖謀是在賈元春身上還是……

正當林言君胡亂瞎琢磨之際,賈元春卻又說起了那顆心肝寶貝鳳凰蛋。

“當年我進宮時寶玉才那麽點大……”說着還伸手大致比劃了一下,滿臉溫柔的笑意,“那般小小的一個人兒卻是聰明得很,教他一首詩竟只需教一遍就能背得出來,如今這些年過去了卻也不知他究竟讀書讀得如何,想來應是差不多能夠嘗試開始科舉之路了罷。”

科舉?賈寶玉?

林言君和林黛玉不禁面面相觑,具是一臉見了鬼的表情。

林黛玉還難免有些惋惜,這幾日從賈元春口中所回憶的過去隐約能夠看得出來,幼年時的寶玉是當真聰慧伶俐,是個讀書的好苗子,若能好好教許也能順利科舉出仕做出一番成就來。

卻也不知究竟是哪裏出了岔子,竟是越長大越……如今十四歲的人了竟還整日混在內帷姐姐長妹妹短,更視讀書科舉為洪水猛獸般避之唯恐不及,真真是毀得徹底啊。

如此想着,林黛玉臉上的表情也不禁愈發怪異不好看了,落在賈元春的眼裏就難免心頭一咯噔。

“你們這樣的表情……可是寶玉他怎麽了?”見姑侄二人誰都不說話,賈元春愈發急得不行,拉着林黛玉的手哽咽道:“寶玉雖是我的弟弟,卻打出生起就在我跟前長着,要說入宮這些年我心裏頭最記挂的是誰,除了老太太便也就是寶玉了,每每想起他我這顆心便揪得慌啊。”

“好妹妹你快如實與我說說,可是寶玉如今有何不妥之處?無論是好是歹總叫我心裏有個數才是,否則反倒日日夜夜提心吊膽不得安寧,可叫我怎麽活呢?”

這話說得叫人心酸,看那模樣也着實是肺腑之言了。

林黛玉就往姑姑那邊瞧了瞧,見她微微點頭這才開了口。

并未隐瞞什麽,也不曾添油加醋搬弄是非,不過是将自己這幾年的接觸了解都一一如實道來罷了。

說者語氣平靜,然而聽者卻如晴天霹靂。

等聽完關于賈寶玉的一切,賈元春早已是泣不成聲,很是緩了好一會兒才總算能勉強說得出話來。

“早知老太太和母親都十分寵溺寶玉,卻無論如何我也不曾想到竟是到了如此地步,素來便有句古話說得好——慣子如殺子啊!老太太和母親如何就不懂這個道理呢?”話到此處又一次忍不住哭出聲來。

“如今是疼得他如珠如寶,半點苦頭不肯叫他吃,卻竟是不曾想過以後他該何去何從嗎?難道真就一輩子窩在家裏混吃等死不成?況且……老太太許是想着堂堂榮國府擺在那兒,總能保他一輩子享福不盡,卻怎的又忘了榮國府如今的正經主人是大房呢?”

如今二房之所以還能住在榮國府不過是因着老太太還在,又偏寵二房故而才一直如此不清不楚的住着榮禧堂,說句大不孝的話,待将來老太太百年之後這家是必分不可的啊,到那時二房又是什麽?父親在一個五品員外郎的位子上混了多年未能往上一步,再指望又還能指望到什麽?

“到那時寶玉又還算得個什麽?如今他是将福都享受完了,後頭大半輩子就該到還債的時候了啊!老太太……糊塗啊!”

這倒是個難得的明白人,可惜了。

林言君不禁搖搖頭,倘若賈元春不曾早早進宮的話,有她教着賈寶玉勸着老太太和王夫人,或許賈寶玉也就不會變成如今這副模樣了。

或許賈寶玉的性格并不适合官場,但不可否認的是這人于詩詞方面還的确有幾分靈性,若能正經好好學好好鑽研,也沒準兒能成為一個受人追捧的才子呢?無論如何總算是有一技之長,總不似如今這般竟是個徹徹底底的“廢物點心”,還是個長歪了的廢物點心。

也就多虧他皮囊好,本性風流倒也不下流,否則那可真就沒法兒看了,早晚在外頭被人套麻袋打死不可。

原還寄希望于弟弟身上的賈元春冷不丁被這樣一個晴天霹靂給劈了個暈頭轉向,再是沒心思去琢磨別的事兒了,坐了沒多會兒功夫就起身離去,一路走還一路止不住地抹眼淚,只哭得臉上妝都花了。

“老太太和母親怎的如此糊塗呢?她們怎麽就不想想,将來若是她們都不在了,又還有誰能如此寵着溺着寶玉?常言道父母之愛子則為之計深遠。”

“真要是疼他愛他,合該想方設法叫他自個兒能立得起來才是啊,如此将來不管如何他好歹能有照顧好自個兒的能力,弄成如今這副模樣卻該如何是好?難不成還指着我能看顧他一輩子嗎?亦或是琢磨着等我熬出頭了好叫他倚着份裙帶關系往上爬?這還真當我在宮裏是個人物了不成?”

說到這兒賈元春愈發傷心起來。

當年初封貴人時她也着實是風光了一段時日,好歹她容貌身段都不差,皇上也貪個新鮮,可那段日子卻也是異常短暫,到如今她能兩三個月撈一回侍寝就算是不錯了。

一入宮門深似海,這日子真真就如同是在深海底一般暗無天日,沒有絲毫盼頭啊。

如今她自個兒都仿佛歲歲年年日日夜夜活在冰窟窿裏一般煎熬着,又談何看顧家裏看顧寶玉?她倒是想,可卻真真是有心無力啊。

抱琴小心翼翼地攙扶着她走路,邊也忍不住嘆息,“可惜咱們在宮裏處處不便,若能早知情況竟是如此,也好及時勸勸家裏……不過貴人也不必如此傷心勞神,如今雖說是晚了些,可寶玉也不過才十四歲罷了,加之他打小就聰慧伶俐,使使勁兒狠狠逼一逼也未嘗不能彌補挽救。”

“你說得對,憑着寶玉的聰慧,再憑着家裏的關系去尋一位好先生來用心教導,也并非當真就沒那機會了,縱是十幾二十年後才高中,那時寶玉也不過才三十多歲罷了,瞧瞧歷來那些個狀元探花哪個不是中年人?”

賈元春當即打定了主意,可轉念又一個問題擺在了眼前,“我如今不過是個不受寵的小小貴人,想傳句話給家裏無疑是天方夜譚,這可如何是好呢?”

“那不是有現成的信使嗎。”

眼睛瞧的赫然正是承乾宮那個方向。

“她們?她們倒是有機會能出宮去,只卻也不知該等到幾時呢。”也沒準兒就再出不去了。

兩個丫頭具是人間絕色,哪個男人看着不心動?姑侄又如何?皇太極和順治帝的後宮裏不都出現過姑侄共事一夫嗎?滿人有些時候真就是一點兒也不講究。

當然了,這話賈元春是萬萬不敢胡咧咧的,暗自嘀咕嘀咕也就罷了,擱眼前對她來說最要緊的還是趕緊想法子督促家裏叫寶玉上進。

真真是愁死個人了。

然而此時的賈元春卻如何也絕不會想到,更大的晴天霹靂很快就要落下了。

卻說那賈寶玉一張嘴胡咧咧得倒是痛快,也不知究竟是天真單純過了頭還是以為在家裏在自個兒房裏就絕對安全了,竟是什麽犯忌諱的話也都敢說,卻不知他前腳才說完的話後腳立馬就一字不差傳到了康熙的面前。

倒并非是閑得慌家家戶戶都安插了釘子,真正值得他如此費心一遭的也不過就屬那些權臣及叔伯兄弟這些個王爺罷了,榮國府……襲爵的那是個酒囊飯袋,剩下一個愣是在五品的位子上釘死了幾十年來竟連個上朝的資格都沒有,這種沒落勳貴還值當他費心盯着?笑話。

釘子有倒的确是有,不過卻也是前不久才臨時安排的,另有打算罷了,未曾想這意外收獲倒是一個接着一個。

看完賈寶玉所說的那些話康熙當場就氣笑了,又看到關于賈政那點不可說的小秘密,一時更是無語至極。

“賈代善若是泉下有知這棺材蓋兒怕是都壓不住了,好歹是一世功勳之臣,誰想這底下的後代子孫竟是一個賽一個離譜,這都是什麽糟心玩意兒?”

康熙一臉輕蔑地将手裏的密報撇了出去,冷笑道:“傳旨,賈寶玉口出狂言辱及皇室,念榮國公于社稷有功故免其死罪,只終身不得科舉出仕,賈政教子無方實屬無能之輩,于朝中也不過是屍位素餐之徒,革職令其回家種地也罷。”

天子一言九鼎,既是說了叫他回家種地那就絕非一句戲言,這是真要叫賈政在家裏頭當農夫親自種地啊。

那般自視甚高的一個人,如今卻被妻兒連累至此。

不僅男性尊嚴沒了,前途也毀了,甚至想混吃等死都不成了,地能不能種得好且不提,這大糞卻是不得不挑的。

這位爺真就是蔫兒壞蔫兒壞的,估摸着也是煩死賈政自恃清高的姿态了,逮着機會故意折騰人呢。

李德全暗笑不已,忙不疊拔腿就辦差去了。

本就糟心事不斷的榮國府這回可真是天翻地覆了。

賈政當場就厥了過去,緊随其後老太太、王夫人也跟着暈死了過去,倒是賈寶玉自個兒跟個沒事人一般,甚至隐約仿佛還松了一口氣的樣子。

“你這是樂呵什麽呢?被你老子打傻了不成?”賈琏沒忍住搗鼓了他一下,他這個礙不着的人都跟着要着急上火了,這位當事人可倒好,竟還能笑得出來?

卻誰想賈寶玉只一臉輕松地說道:“我本就不願做那國賊祿蠹,偏老爺總逼我讀書上進,如今聖上既是親自開口不叫我科舉了自是再好不過,往後他也不必再逼我了。”

“……”

餘下的衆人面面相觑,看着他那一臉天真的模樣一時竟都無言以對。

那頭大房一家子又是火急火燎地請太醫又要照看老太太和二房那兩口子,忙得是腳打後腦勺,三春也緊守着老太太跟前不敢離開半步,倒是沒人注意到不知何時薛家母女悄然失去了蹤影。

“這下可如何是好?原還指着寶玉有朝一日能夠開竅,借着家裏和他舅舅的關系做個官也不難,卻誰想……如今聖上這金口一開就注定他這輩子都只能是個白身了,這還不是最可怕的,萬一聖上心裏頭記着這筆賬将來牽累到孩子身上又該如何是好?尋常那些犯了事的不都常見說叫人三代以內不得參加科舉嗎?”

這會兒連親姐姐都顧不上了,足以見得薛姨媽心裏頭有多焦慮多着急,本就不是什麽有主意的人,眼下猝不及防被打了一悶棍便更是六神無主。

薛寶釵的臉色也難看極了,咬牙道:“還能如何是好?咱們在榮國府住得也夠久了,終歸不過是親戚,沒道理年複一年賴在人家家裏才是,晚點哥哥回來千萬記得吩咐他一聲,叫他趕緊的将咱們家在京城的院子收拾出來。”

“要搬出去?”薛姨媽愣了愣,心裏知曉她究竟是什麽意思,也覺得如此才是最好的選擇,可一面心裏頭卻又有些為難,“才出了這樣的事咱們就迫不及待搬出去,叫我怎麽能開得了口跟你姨媽說啊?非得撕破了臉皮不可。再者說這事兒若是傳了出去,對你的名聲也定是個巨大打擊,将來可該如何尋摸好人家呢?”

“母親這話說得好生沒道理,怎麽就打擊到我的名聲了?又并非定下的事臨門反悔,終歸有些東西也不過就是私底下的商議罷了。”薛寶釵已是拿定了主意,臉上的神情也随之變得堅定起來,“母親固然不願與姨媽鬧翻臉,難道就願意眼睜睜看着我這個親閨女毀了後半輩子嗎?”

“母親或許并不知情,先前姨媽也不過是表面上滿意我罷了,實則卻還是嫌棄我商戶女的出身,她與老太太私底下早已商量好了,意欲聘娶林妹妹做寶二奶奶,而後糊弄我去做寶玉的二房。”

“什麽?”薛姨媽愕然,回過神來後頓時氣得臉上都冒煙了,恨不得當場要撸起袖子去扯她那好姐姐的頭發似的,“欺人太甚!欺人太甚!這一回又一回的她從我手裏拿走了多少銀子?我為什麽能那般痛快給她她還能不知道嗎?合着鬧半天人家竟是畫了個大餅在哄咱們呢!這可真真是我的好姐姐啊!”

說着就哭出聲來。

“母親快小聲些,別叫人聽了去又該節外生枝了。我且與你直說也無妨,如今寶玉落得這般地步,她們必定更加迫切想要将那位給寶玉定下來的,只是林姑父和那位小姑姑都不是傻子,定然無論如何也絕不會松口,若最後實在無法她們估計還是想要退而求其次再盯上我。”

薛寶釵微微垂下眼簾,聲音略帶些許苦澀道:“我與她是不同的,她背後有人能夠死命護着她保她一世安然享樂,我卻……萬一真走到那一步,我們薛家拿什麽去跟榮國府硬頂呢?縱是榮國府如今也沒什麽權勢在手裏,可人家一旦使點龌龊手段咱們卻也束手無策啊,是以我才這樣急着要離開。”

“并非是我生性涼薄見着人家落難就迫不及待撇清關系,而是這個時機才是最好的。眼下她們的眼珠子還盯在那位身上,心裏頭總是存着妄想的,趁現在咱們脫離出去并不會很難,若是等到那邊絕了希望,那才真真是再插翅難飛了啊。”

“越早離去才越好,趁着她們跟那邊拉扯的這段時間我也好另尋出路,盡快想法子将自個兒的未來去處決定下來才是,如此一來等她們再回過頭來時也就無可奈何了。”

如此這般一通詳細的解釋下來薛姨媽才總算是恍然大悟了,“原來如此,我兒果真是聰慧異常,不像你哥哥……”說着又落下淚來,“都怨我不曾教好你哥哥,才叫你一個小姑娘家硬生生扛起一切……”

薛寶釵卻只低頭抿唇未曾言語。

要說心裏頭一點兒不怨一點兒都沒有委屈那絕對是糊弄人的鬼話,尤其對比着林黛玉那邊,就愈發不是個滋味兒了。

但凡父親還在世,但凡兄長能有人家姑姑一半的聰明清醒也好,她又何至于淪落至此?明明都是年歲相仿的小姑娘,偏她卻只能為着自個兒為着家裏殚精竭慮,一天天算計這算計那……誰又當真願意活成這副鬼樣子呢?

母女二人算是達成了共識,卻沒想到左等右等她們家那個敗家子卻又是一夜未歸,直到次日中午方才晃晃悠悠地溜達回來,帶着一身的酒氣和脂粉味兒,不必問都知曉他這一夜是幹什麽去了。

薛姨媽本就心裏難受不痛快呢,這下子就被戳在了肺管子上,竟是抓起雞毛撣子沖上去就是一頓打,邊打還邊哭喊着,“我怎麽就生了你這樣一個混賬東西?家裏都快翻天了你竟還在外頭快活,你個沒良心的混賬東西!我打死你這混賬!”

王夫人是溺愛兒子,薛姨媽卻也一點兒都不曾差到哪兒去,否則薛蟠也不能被縱成這般德行。

從小到大別說是打了,便是罵幾句都鮮少,冷不丁一頓雞毛撣子落在身上人都被打懵了。

好在薛蟠這人雖不是個東西,但對着母親和妹妹還是極好的,宿醉未醒也不曾還手反抗,只狼狽地抱頭鼠竄罷了。

沒一會兒許是打累了也許是心疼了,薛姨媽便扔掉了手裏的雞毛撣子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嗚嗚咽咽地哭,只哭得薛蟠頭皮發麻。

這還不如再打他一頓呢。

“妹妹,究竟是出什麽事兒了?”

薛寶釵淡定地喝了口茶,這才緩緩開口。

且不說這邊薛家母子三人是如何商議,卻說老太太的心思還果真是被薛寶釵給說中了。

一夜過去該哭也哭完了,該氣也氣完了,這腦子便又活絡起來開始盤算為寶貝鳳凰蛋的将來打算了。

“揚州那邊可曾有回信?”

鴛鴦輕輕搖頭,“這才幾日的功夫啊,咱們的信都還未曾到人家手裏呢。老太太莫急,我打發人不錯眼地盯着,回信一到我就立刻給您拿來。”

“才過了這麽幾日?”賈母顯然有些發懵,掰掰手指頭一算,果真。

“近來發生的事太多了,一樁接着一樁沒個消停,真真是知曉了何為度日如年。”回想起家裏這一連串的糟心事,賈母又不禁紅了雙眼。

一片寂靜中也不知是哪個碎嘴的小丫頭就嘟囔了一句,“那位林家姑奶奶該不是掃把星轉世吧?先前咱們家一切都好好的,自打她踏進咱家大門那一日起便是一件接着一件糟心事來了……縱然不是掃把星轉世,只怕也是與咱們家相克呢。”

聽聞這話的老太太一時間也就愣了愣神,雖說覺得有些荒謬,可細細想來還真就是沒說錯什麽。

難不成當真與賈家相克?

“若當真如此,那玉兒……”還能不能嫁給寶玉呢?

鴛鴦最是懂她的心思,當即就笑道:“老太太這就多慮了,林姑娘先前在咱們家可是住了好幾年呢,何曾見出過什麽岔子啊?反倒那會兒是最高興的時候才是,無論是寶玉還是老太太那都是整日笑聲不斷呢。”

“至于說擔心那位與咱們家相克……總歸她如今人在宮裏了,一時半會兒估摸着也出不來,縱是哪天出來了咱們別叫她再住進府裏就是,隔着遠遠兒的總不會再礙着什麽。”

賈母聽着連連點頭,還是不放心地說道:“這還不成,打發人去尋個高人家來做場法事去去晦氣,多少銀錢都好,只一點,仔細些挑人,這可事關咱們家的氣運,不能胡來。”

可巧,這話音才将将落地呢,外頭便來了兩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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