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開悟

六月二號, 梁桐的宣傳忽然在群裏說，要改第二天早上發的一張新媒體海報。

這海報是平臺宣傳“六月新片”用，因為海報公司還沒确定，也不是正式物料, 就交給了內部設計來做。

梁桐團隊的要求非常繁瑣, 為了做這張海報, 康棟近一周沒在三點前睡過, 前後磨了十幾版，才最後确認完。結果她們臨時變卦，還不是微調，是要換掉三次篩選、反複修圖、已經确認的海報照片，而且理由很模糊，“覺得出來效果不好”。

艾達很生氣, 但她不會直言拒絕，兩邊來回拉鋸了很長時間，對方咬死不松口，還質問她：“有這個時間，是不是海報都能做完了？”

這件事發生的同事，康棟弟弟的班主任把電話打到了他這裏：“你小弟在學校打架，把人鼻梁骨都給打折啦！家長要讓你家賠錢, 否則就要告你們！你當哥哥的, 趕緊看下怎麽處理！”

康棟用班主任的手機跟弟弟通了電話：“為什麽打架？”

剛開始弟弟怎麽都不肯說，後來才知道, 是對方一直嘲笑他是“收破爛的”, 還糾結了一群小男生, 在學校裏長期欺負弟弟，這次弟弟是忍無可忍才還手的。

弟弟情緒崩潰：“哥！我不念書了, 我去北京打工！我不想在家裏了……”

康棟躲在樓梯間用袖子悄悄抹眼淚，好不容易安撫住了弟弟，紅着眼睛回去，又被告知，梁桐的海報還需要再改。

“不是明天要發嗎？”他壓抑着心底無聲的憤怒，雙手握拳，指甲都深深陷進了肉裏。

大海正跟艾達通電話，無暇多說：“沒辦法啊，你先做個小樣出來讓看看吧。”

梁桐的工作人員在群裏催：“海報盡早出一下啊，明天第一次正式露出，現在的這個呈現效果肯定是沒辦法滿意的。”

康棟憋悶地回到工位，許久才拿起了鼠标，剛打開PS，又忍不住在群裏回：“不是都确認過了嗎！既然覺得不行，為什麽要确認！！！”

他用力按下回車鍵把消息發了出去，頓了幾秒鐘，又手忙腳亂地點了撤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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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在被撤回之前的幾秒鐘裏，艾達看到了康棟發出去的那句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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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她看來，員工代表公司、下屬代表上司，被這麽沒來由地一頓折騰，她心裏當然也不高興，但又不好出面，于是扭頭委婉地把事情告訴了劉宇哲。

劉宇哲果然說：“改什麽改？明早就發，十個設計都給她改不出來！我來處理，你別管了……”她立刻給梁桐的大經紀打去了電話。

也不知道她究竟怎麽說的，過了半個小時，對方就主動在群裏@了自家宣傳：“我剛跟桐桐電話完，這次時間緊張就不改了，明天照常發。之後的物料，有問題的先不确認，确認之後不要大改，也是為方便咱們雙方。”

宣傳回複“收到”，大海也緊跟着回了一個“OK”的表情。

經紀人又給艾達私發消息：“親愛的，你們也別太對底下小孩有意見，都是聽話幹活的，抱歉啊。”

這個大經紀手底下帶了十幾號演員，都是臉熟叫得上名字的，平時不太管具體業務。一句話裏話外，說清了前因後果，也在委婉地替自己的下屬解釋，是一種變相的袒護。

對方的這個行為讓艾達很是認同，第二天到公司，她也去了趟視覺部，當面問大海：“設計昨天咋樣，我看他挺不舒服的，你多開導開導。”

大海沒看見康棟發的那句話：“加個班而已，多大事？”

艾達一想，也覺得自己可能多慮了，但出來看見康棟趴在桌子上補覺，又有些猶豫。

她很喜歡對不熟悉的人釋放善意，有時只要給出一點，對方就會感恩戴德，這會讓她有種精神上的滿足感。

最終她還是上前去叫醒了康棟，到一樓的小咖啡廳去聊聊。

她給康棟點了杯美式，看着他沉沉的臉色，安慰道：“辛苦你了。我們經常會遇到這種事，別太往心裏去，就只把它當成一份工作就好了。”

“嗯。”康棟雙手抱着咖啡喝了一口，低下頭去。

艾達還想在斟酌着說點什麽緩和氣氛，就見他失控似的小聲啜泣起來。她有些尴尬：“……還好嗎？”

康棟搖頭：“沒事……謝謝……謝謝姐……”他拿餐巾紙擦眼淚，又擤了下鼻子，“姐，你知道嗎……從來沒人單獨請我喝過咖啡……我……”

他深吸一口氣，悲痛地把咖啡的紙杯捏到了變形。

“我真的有點……扛不住了。昨晚上我在公司，甚至想……人活着到底有什麽意思呢？這麽累、這麽苦，還不如死了算了……”他一只手捂住了臉，趴在桌上放聲痛哭。

桌子随着他的抽泣搖晃不止，紙杯裏的冰塊，漸漸融化成了水。

艾達一語不發，直到收了沈曉婷的消息：“抱歉，我得回去了。”

康棟胡亂抹了抹臉，沒敢擡頭：“我……我再坐一會兒行嗎？”

“舒服點了再回去吧，生活還是要繼續的。”艾達拍了拍他的肩膀，輕聲嘆息，和善地勸告他，“就像我說的，這只是一份工作，老板花錢、我們出力……要學着讓自己輕松一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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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後來沒兩天，我爸就在ICU裏走了。”康棟手裏拿着一杯美式，但他一口都沒喝，“我請假回家出喪，艾達姐知道之後還特意給我發了紅包……”

于玥跟他面對面坐在咖啡廳裏，眉頭緊鎖。

或許艾達的“折中”确實帶着幾分僞善、夏尋的“圓滑”确實有讨好的意味，但并不代表她們的方法是“錯”的。

她做事，是把全部的精力放在“做事”本身，會直接說出問題的要害、也會點出對他人的不滿。她對自己的能力很自信，但現在看來，是有些過分自信了。

當時的她，也跟梁桐團隊據理力争過，但她用了整整一個晚上，才解決了劉宇哲半個小時就處理好的事。她在內部群@大海和康棟，說海報不改了的時候，已經快淩晨三點。

大海沒有回，只有康棟默默回了一句：“嗯。”

或許那天晚上，他就一直坐在電腦前，含辛茹苦地改着那張明早就要發的海報，直到看到她的消息。他被工作和家庭折磨到筋疲力盡，又一夜沒睡、心力交瘁，心理防線岌岌可危，脆弱得只需要輕輕一推，便能轟然倒塌。

也許他來找于玥之前，只是想着能夠得到一句簡單的安慰。

“玥姐……”他緊張地搓着褲子，“昨天的事……”

“不用說了。”于玥也大半夜才睡，沒心情聽他的心路歷程，“以後注意別再出現這種事。”

康棟有些呆滞：“您覺得……是我的問題嗎？”

“否則是我的問題嗎？”于玥有些惱火，頭疼得厲害，話說得很重，“如果一開始你能多考慮一些、多問一些，是不是就能避免這樣的事？對方當然有問題，但你已經不是第一次發生這樣的事了吧？我是不是也該質疑一下你的能力，是否能勝任這份工作？”

康棟提高了聲量：“他們發神經突然要改、明明确認好的！怎麽能怪我？”

“怎麽你總有這麽多借口？”于玥問，“說白了，如果你的圖做得夠好，根本就不需要換不是嗎？有時間在這兒跟我拍桌子，還不如好好提升下自己！別總像個廢物一樣，等別人擦屁股——”

煩躁和憤怒占據了她的心，理智出走，她脫口而出了幾句狠話，但也并沒有放在心上。

那些起早貪黑、卻所得無幾的艱苦生活，離三十歲的她太過遙遠。她的付出，很輕易就能得到相應回報，于是順理成章忘了，還有人在黑暗中掙紮。

直到自己再一次親身體會過，才明白有多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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康棟看起來很抱歉：“不知道跟你說這些，能不能幫到你，但你看，我都還在堅持……你不會遇到比我更難的事吧？”

于玥有些憑空來氣，但面對眼前的這個“康棟”，她只能憤怒和懊悔，而沒有辦法對他埋怨或者發洩什麽。

看着她逐漸變得淩厲的眼神，康棟有些發怵：“啊？”

于玥轉而望向了玻璃幕牆外的天空，在心中自問：“這是給我的懲罰麽？”

窗外的天空依舊澄澈，沒有任何人來回答她。

“我知道了。”她對康棟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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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川》的成片出到了21集，原本36集的劇本，現在要剪40集，節奏比起初版有些調整。

見于玥悶悶不樂的，尤體忠問：“沒休息好？”

她揉了揉臉頰：“有點煩心事……對了，有演員聯系我，問多會兒能看片？”

“除了宣傳公司和男女主，其他一律不給看。”尤體忠說。

電視屏上正播到男女主闊別多年後重逢的情景，青梅竹馬的兩個人，因為戰亂各奔東西，數年後于荒野再見。

女主一身男裝，領一隊人馬，看守要塞通道；男主帶着貼身親信，意圖抄近路歸國，看望病重的皇帝老父親。

誰都沒有認出誰來，相互之間都以為是敵國潛入的暗探。

雙方在荒野上展開了一場激烈的搏殺，直到男主對着女主使出必殺的一擊槍法，女主才在驚喜之間喊出了男主的名字。

“葉九！”

江琴的眼睛被畫得偏圓，深藏着的愛意翻湧上來，真有種懷春少女的天真爛漫。可不過片刻，她眼中又泛起對家國難全的悲鳴。短短剎那間，眼裏的悲喜，已經流轉了幾個來回，隔着屏幕都能被她深深打動。

趙青亞手握長槍，生生一個飛甩，止住了必殺一擊的勢頭，捂着被傷到的臂膀，朝着朝思暮想的心上人回望過去。

前後有三分多鐘，兩個人都沒有一句臺詞。但一眼萬年，已經說盡了全部的深情和無奈。

本集完。

“哥，你看過小說原著嗎？”于玥頗為感慨，“原著結局好像是悲劇？”

“對。”尤體忠點頭，“悲劇立意高，但沒辦法，現在都愛看大團圓。”

“人生有那麽多大團圓麽？”于玥有點打不起精神，她心裏埋藏的事，并不比此刻故事裏的主角少。

尤體忠有些好笑，以為她是看得太入戲了：“劇和現實還是要分開，藝術嘛，總有點不切實際的成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