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皇城中一草一木皆是天家之物,萬分都馬虎不得,哪怕是寒石宮外這最不起眼的一片菊花園子,每日也得有專門的宮人來修剪。

宋楚靈正在彎腰幹活,擡手抹了把臉上快要滴下的汗,一道泥指印落在紅撲撲的小臉蛋上。

她沒有意識到,繼續賣力的翻着土壤,待撒種,澆灌等一系列活全部做完,她直起身用手抵在腰背上,長舒一口氣,擡眼看了下天色。

“哎呀!”宋楚靈忽然想起什麽,猛地用力在大腿面上拍了一下,将另一只手裏提着的水壺忙往一旁的太監手裏塞。

這太監名叫張六,是寒石宮管事。見宋楚靈這樣着急,他打了個欠,将方才嗑了一手的瓜子皮揣進口袋,又拍了拍手,這才将水壺接過去,懶懶問道:“怎麽了這是?”

宋楚靈連忙跨出花壇,随處尋了個石頭便坐下換鞋靴,“我将翠蘭姑姑交代的事忘了!”

張六一聽是要去幫劉翠蘭做事,立即翻了個白眼,“翠蘭這小賤人,就知道欺負老實人,我說你啊,怎麽就這樣好說話呢,現在誰不知道咱們寒石宮有你這麽個活菩薩,誰尋你幫忙你都去,淨替人家做那些子髒活累活……”

宋楚靈換好鞋靴,起身朝他讪讪一笑,“沒事的,我不累,我娘說了,能者多勞!”

“那還勞者多得呢,你瞧瞧你得了什麽好處?”張六恨鐵不成鋼地朝她揮手,“得了得了,你且走吧,回頭我幫你将鞋拿回去。”

張六心裏不憤,但也沒有辦法,誰叫他只是個無人問津的寒石宮管事,要是真和劉翠蘭撕破臉來,他可是讨不得半點好處。

再說,宋楚靈成日裏在外幫東幫西,旁人也當是受了他的意思,所以他也能跟着宋楚靈白撿些小恩小惠,何樂而不為呢?

“那有勞張公公啦!”宋楚靈感激地朝他屈了屈腿。

眼下也不敢再耽擱時間,話音一落,她便轉身就朝千秋亭的方向快跑而去。

在宮裏,不論是貴人主子,還是奴婢太監,都要注重儀态,除非出了大事或是有主子吩咐,不然是不能像宋楚靈這樣悶着頭快跑的。

宋楚靈敢這樣做,無非是因這寒石宮在西六所最北的位置,平日裏連鳥雀都懶得往這邊飛,更別說碰到個人影了。

她跑了好一陣,在快至崇敬殿的時候,這才端正儀态地慢慢緩下腳步。

崇敬殿與儲秀宮不遠,今年各省在年前送來一批秀女,各個生的都是仙姿玉色,待翻過年後,便只剩下不到十個。

儲秀宮外有兩個婢女正在說話,看到宋楚靈時,當中一個沖她興奮地揮了揮手,宋楚靈湊上前去,甜聲喚道:“趙芝姐姐!”

趙芝兩年前就與宋楚靈相識,也算是宮中為數不多願意與她說些體己話的人。

她很少會喊宋楚靈幫忙,倒是宋楚靈一得工夫就會來尋她,主動幫她做些簡單的活。

“你瞧你,又是汗又是泥的,這可又要趕去何處幫忙?”趙芝拿着帕子擡手要幫她擦汗。

“別将姐姐帕子弄髒了。”宋楚靈笑着偏頭躲開,“昨日風大,千秋亭那邊花草吹得落了一院子。”

昨日的風的确大,就連儲秀宮裏的小園子也被吹得一片狼藉,趙芝點了點頭,轉而想起什麽來,蹙眉道:“你是寒石宮的人,怎麽管起千秋亭的事了?”

趙芝在儲秀宮待了将近五年,什麽事沒有見過,她時常叮囑宋楚靈遇事多留個心眼,不要總是做和她不相幹的事,宋楚靈當着她面答應的好好的,轉個身便忘了。

宋楚靈不好意思地撓頭道:“是……是幫翠蘭姑姑的忙,我、我先不同你說了,我要來不及了!”

果然,趙芝聽到翠蘭的名字時,便蹙了眉頭,一把将她拉住,壓聲道:“你幫她作甚,禦花園那麽多人不夠她使喚,喊你過去做什麽?”

宋楚靈怕趙芝生氣,一副息事寧人的語氣道:“沒事的,寒石宮裏活少,我閑着也是閑着,能出來跑動跑動,全當是散心了!”

“你呀!”趙芝氣得嗔了她一眼,“你這雙一看便知沒休息好的烏青眼,可不像是閑着沒事做的樣子!”

宋楚靈是真的不敢再耽擱了,她朝趙芝嘿嘿一笑,端着上身,兩條腿恨不能快步飛起地走了。

快至千秋亭的時候,又遇見了幾個熟面孔,宋楚靈笑呵呵同那幾人打招呼,當中有一個想下午找她幫忙,宋楚靈自然是爽快地應下了。

這一路上遇到不少熟人,應當說,除了那些品級較高的宮女以外,這後宮中幾乎沒有哪個宮人不知道宋楚靈。

她入宮兩年,每日都在繁忙,從壽康宮到景福宮,從乾清宮到欽安殿,又或者是北五所西三所……

後宮中每一處都留下過她的腳印,她不光認識這裏的一磚一瓦,還清楚的知道,從一個宮殿去另一個宮殿最快需要多久。

她能推算出路上會遇到些什麽人,這當中有誰會找她說話,有誰需要她來行禮問安,又有誰會對她嗤之以鼻……

除去這些時間,她也能在自己的計劃內達到目的地,因為這裏的每一條路的捷徑,她也知道。

這還要感謝每個托她做事的人,因為他們都希望她能快一些,因為更快便意味着她能做得更多。

還未走進禦花園,宋楚靈便聽見前面傳來劉翠蘭的責罵聲,被責罵的對象,很明顯是來遲的她。

這個點正是午憩的時辰,貴人們不會來禦花園閑逛,劉翠蘭便仗着如此,才敢這般叉腰叫罵。

她擡眼看到疾步朝這邊走來的宋楚靈,氣得眼睛蹭一下紅了,奪過一旁小宮女手中的掃帚,朝宋楚靈來的方向扔去。

“你這人怎麽回事?”劉翠蘭揚聲責問,“晨起的時候不是應得好好的,怎麽托到現在才過來,一會兒貴人們醒了若是來此處游玩,見這般淩亂可如何是好?”

宋楚靈沒有說話,低頭将掃帚撿起。

劉翠蘭還在孜孜不倦地數落着她,“既然不想做,就不要應,應下了又不好好做,這不是耽誤人家工夫麽,主子們若是怪罪下來,你倒是能躲個幹淨,一切不都落我頭上了?”

一旁的小宮女也是宋楚靈的熟人,兩人低頭對視一眼,同時扁了扁嘴,不巧這一幕正好被劉翠蘭看見,她聲音揚得更高,連帶着将那小宮女也罵了兩句。

劉翠蘭今年二十有四,明年便到了出宮的年紀,她入宮早,十二歲時便入了皇宮,十六歲那年就在禦花園中當職,在那個年紀能做到禦花園的主管宮女,也算是在宮婢中混出了些臉面的。

只是這麽多年過去,她一直未能再進一步,這當中的問題與她的性格分不開關系,對上極盡谄媚,對下趾高氣昂,後宮中沒幾個待見她的宮人,早前她還想往六局擠,卻又因能力着實有限,碰了一鼻子灰,最後還是只能在禦花園的宮人面前耍耍威風。

劉翠蘭見她如何責罵宋楚靈,宋楚靈都不頂嘴,低着頭像個悶葫蘆似的只知道幹活。就好像根本沒聽進去劉翠蘭說了什麽,這讓她更加氣惱。

要知道她手底下那幾個小宮女,哪個見她發火的時候不恭恭敬敬掏點東西讨好她,又或者是淚眼巴巴地說些讨好的話。

可是宋楚靈呢,她抿着唇一副委屈巴巴的模樣,卻根本沒将她當回事,将東側小路上的落葉掃完後,又開始撿昨日從閣樓上落下的花盆。

這些花盆有的落在了泥土上,沒有摔壞,她便将花盆整齊地擺放好,還有一些落在旁邊的石子路上,便摔成了好些碎片。

宋楚靈怕傷了手,用帕子将碎片小心地包着撿起。

劉翠蘭也罵累了,她回休息的地方喝了杯水又坐着歇了會子,等出來後,看到宋楚靈站在那裏同小宮女講話,便氣不打一處來,沖過去擰住宋楚靈的耳朵,“好啊你,我剛走一會兒你就又在這裏偷懶!”

宋楚靈疼得咧嘴。

小宮女連忙替她辯解,“翠蘭姑姑,我們沒有偷懶,這邊的路楚靈已經幫咱們清掃幹淨了。”

小宮女特意用了“幫”這個字,就是在提醒劉翠蘭,宋楚靈根本不是她的人,她不該這樣對她。

劉翠蘭揣着明白當糊塗,眼皮子一翻,視線便落在身旁的閣樓上,“二樓的露臺可收拾幹淨了?”

小宮女點頭道,“收拾幹淨了!”

“三樓呢?”劉翠蘭冷聲問道。

這閣樓足有三層高,平日裏很少有人會去三樓,所以他們只是偶爾才會去三樓打掃一遍,不如二樓收拾得勤。

小宮女怔了一下,連忙拿起掃把道:“我、我這就上去!”

劉翠蘭卻是冷哼一聲将她叫住,“你去北側收拾花叢,這邊讓她來。”

這幾日三樓一直未曾打掃過,再加上昨日大風,這會兒上面鐵定是要多亂有多亂,劉翠蘭擺明是在刻意刁難宋楚靈,小宮女見宋楚靈自己都沒有說什麽,她也不敢再多嘴,忙朝北側跑去。

宋楚靈一手提水桶,一手持掃帚,跟在劉翠蘭身後上了閣樓。

閣樓的三層有一處露臺,露臺外有一排木栅欄做遮擋,栅欄上挂着密密麻麻的木香花藤,在這個季節裏,木香花開得正旺,只是被昨日那場大風,吹得花枝有些雜亂。

木香花藤後,由于宋楚靈正在彎身掃地,只能看到她的小腦袋時不時露出一個發頂,完全看不到神色,只有劉翠蘭,像個夜叉似的露着半截身子面目猙獰瞪着一雙眼睛。

叫罵聲忽高忽低,禦花園裏許多宮人也見怪不怪,當中兩個幹活累了,偷偷匿在一顆樹後,一面低聲閑聊,一面朝那邊張望。

“你說這宋楚靈可真是夠傻的,被罵成這樣也不知道還口。”

“官大一級壓死人呢,翠蘭姑姑平日裏罵你,怎麽不見你還口?”

“這不一樣啊,她宋楚靈根本就不是禦花園的人,憑什麽受這個罪?”

“她不受着,豈不是要讓咱們受着了?”

“也對,姑姑朝她發完火,就懶得理咱們了。”

兩人只是閑聊幾句,便也不敢多待,正要離開時,忽聽露臺傳來一聲叫喊,聽不真切到底說了什麽,卻是能看到劉翠蘭擡手掐住了宋楚靈的脖子。

宋楚靈整個身子朝後倒去,可就在此時,她身後的栅欄忽然斷開,宋楚靈和劉翠蘭一道朝樓下跌去。

就在衆人驚呼之時,宋楚靈一手抓住了木香花藤,另一只手則抓緊緊抓着劉翠蘭的手腕。

見此險狀,幾個反應快的宮人趕忙就朝閣樓的方向跑去,還有些膽子小的不敢靠前,只是緊張地站在原地。

而此時萬分驚險的露臺外,宋楚靈面容上瞧不出一絲慌亂,她垂眸看向臉色被吓得慘白的劉翠蘭,聲音沉冷地道:“我再問你最後一遍,當年是誰指使你誣陷宸妃娘娘的?”

“你拉我上去!拉我上去我就告訴你!”

劉翠蘭用盡全力想要去拉宋楚靈的手,向上攀爬,可宋楚靈的手腕由于方才幹活時沾了皂水,濕滑的令她根本無法握住。

“我求求你,別松手……”

劉翠蘭艱難的祈求在宋楚靈面前毫無作用。

眼看那幾個要來幫忙的宮人越靠越近,劉翠蘭的內心卻愈發絕望。

最終,在那道陰冷刺骨的視線下,她身子一輕,重重地落在一片綿軟的泥濘中。

這般距離落在泥土上,是死不了的。

可若是砸在了一片陶盆中呢?

劉翠蘭雙目圓睜,血水從口鼻中緩緩流出,後腦也滲出一片猩紅。

宋楚靈淡淡收回視線,在上來救她的宮人看見她時,她早已換成一副淚流滿面的模樣。

她手上的藤蔓也要即将脫手,幸得宮人來得及時,才将她一把拉住,慢慢拽了上去。

她癱坐在地上,哭得渾身顫抖,許久都站不起來,最後雙眼一閉,暈了過去。

劉翠蘭。

宋楚靈将這三字從腦中一筆劃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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