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秋日的天色說變就變,晨起還朝陽明媚,到了午後,寒風忽起,大片光明隐去,讓整個皇城都看起來有種說不出的詭異陰沉。

千秋亭外,菊花的香氣随着寒風四處彌漫,細聞之下,可覺出這當中還夾雜着一絲鮮血的腥氣,讓人忍不住想打寒顫。

宋楚靈猛一個激靈睜開雙眼,她是被張六用冷水潑醒的。

在看到張六的臉時,她驚訝地怔了一瞬,很快便紅了眼眶,像極了受委屈的孩子忽然見到至親,滿肚子都是想要傾訴的話,可尚未來及開口,就被神色緊張的張六一把按住肩頭。

宋楚靈是寒石宮的人,今日她牽扯進劉翠蘭的命案中,第一個本叫來問話的便是張六。

張六趕來這一路上,後背早已被冷汗浸濕,他雖說身為寒石宮掌事,按照品級同劉翠蘭一樣,可到底論起實權,寒石宮又哪裏能同禦花園相比。

再加上他今晨還在宋楚靈面前啐了劉翠蘭幾句,若是讓旁人知曉,免不了要起猜疑。

張六越想越慌,顧忌着屋中還有旁人,他不能将話說得太過明顯,于是便一面擡袖幫宋楚靈擦拭額上的水珠,一面耐心叮囑道:“趙宮正向來秉公辦事,今日究竟發生了什麽,你一會兒實話實說便好,切莫慌張。”

宋楚靈原本還在怔懵,倏然聽到趙宮正要來,又是一個激靈,拽住張六的衣袖便抖個不停,“宮正……宮正大人要來了,怎麽辦……我、我……”

張六一把将衣袖抽走,朝她低呵,“人又不是你殺的,你慌什麽?”

張六雖不知宋楚靈和劉翠蘭之間到底出了何事,但以他對宋楚靈的了解來看,便是給這小姑娘八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害人性命。

張六本想再提醒她幾句,偏這時趙宮正到了,他忙起身将宋楚靈強行從地上托起,按着她一道朝門外行禮。

趙宮正的到來,令屋內原本就沉悶的氣氛更覺壓抑。

她步伐沉緩來到上首,正襟而坐後,一雙厲眼落在堂下正低垂着腦袋的宋楚靈身上,審視片刻,蕭冷的聲音緩緩而出,“你是寒石宮的人,為何要去禦花園?”

趙宮正年過四十,聲音夾雜着歲月的沉澱,渾厚中帶着些許沙啞,不怒自威。

宋楚靈沒敢回話,縮着脖子去看一旁的張六。

張六被她氣得想拍腦袋,擡手就将她朝堂中推了一把,低斥:“你瞧我做什麽,快回話啊!”

宋楚靈雙腿本就打軟,被他猛不疊一推,直接撲跪在地,模樣狼狽至極。

兩旁立着的宮人中,一位年紀尚輕的小太監忍不住低笑出聲。

趙宮正神色未變,只是朝身側的司正遞了個眼色,那司正幾步便來到小太監面前,揚手就是一聲脆響。

小太監半邊臉瞬間紅腫,忙擡袖掩住口鼻上的血跡,撲通一聲雙膝跪地。

一時間堂內氣壓更加低沉。

趙宮正目光重新落回宋楚靈身上,讓她擡頭說話。

宋楚靈此時已經被吓得渾身無力,她努力撐起身子的姿勢,既笨拙又慌張,待她好不容易跪端正了,這才顫顫巍巍擡起頭。

就在趙宮正看清她面容的剎那,一段塵封七年的記憶瞬間湧出,她下意識便憶起了那位曾經風華絕代,集萬千榮寵為一身的宸妃娘娘……

一絲驚色從面上一閃而過,很快趙宮正便回過神,重新打量起宋楚靈來。

她眉眼生得極好,同當年那位足有八成相似,可兩人的氣質與神态截然不同,那位一颦一笑皆能迷亂衆生,而眼前的宮婢,滿臉都是憨傻之氣,實在是白瞎了這雙精致的眉眼。

頂着趙宮正審視的目光,宋楚靈表現得緊張又惶恐,一雙小手不住攪着衣擺。

這是她入宮兩年,第一次見到趙宮正,因平日裏後宮的瑣事,根本輪不到宮正出面,除非是今日這樣的命案,才會将她請來審查,若這當中還有其他端倪,甚至還會直接禀去坤寧宮,由皇後主持審理。

宋楚靈自她如今身份過低,暫時沒有必要去驚動坤寧宮,眼下只需引來趙宮正,還有那位內侍省的連少監。

內侍省在皇城的西南側,與禦花園距離較遠,約摸還需再等半盞茶的工夫。

宋楚靈艱難地咽了下口水,哆哆嗦嗦慢慢開口:“回、回宮正大人的話,是、是翠蘭姑姑晨起的時候,碰到了奴婢……讓奴婢今日去禦花園幫忙……”

這一點宋楚靈說得是實話,很快就有女史将禦花園的幾個宮人帶進屋,他們說的皆與宋楚靈一致。

張六也是個機靈的,他知道若宋楚靈當真出了事,自己也難逃管教不嚴的罪責。萬一這丫頭到時候胡亂攀咬,他決然沒有好果子吃。

于是張六也立即向趙宮正解釋,宋楚靈向來如此,閑暇時便喜歡幫人忙,今日也是得了他的應允,才離開寒石宮的。

趙宮正正要繼續盤問,門外便傳來宮人通禀的聲音,是內侍省的連少監來了。

果然與宋楚靈估算的時間近乎一致。

連少監名為連修,是侍奉過三朝皇帝的內侍監連寶福的養子,連寶福此刻應在殿前伺候,所以來的人只能是他。

連修年紀不過剛至十九,與趙宮正相比,在宮中的資歷尚淺,可宮中向來不看資歷,看的是品級與權勢,論品級,他們二人皆為五品,但論起實權,如今的內侍省遠在六局之上。

所以在連修進門時,趙宮正也立即起身,兩人互行平禮後,便有宮人又取來一把椅子,落在上首。

照規矩,後宮宮婢的糾禁谪罰,應是趙宮正的職責,所以不必等內侍省的人來,就可以開始審理。

但近些年來,內侍省的權勢愈發變大,不再只限于帝後的內廷諸事,就連各宮人員調配,也得交由他們應允。

今日禦花園掌事墜亡一案,這當中關系着後宮安危,內侍省也自然尋得到理由來參與審理。

趙宮正看不慣這些閹人,卻也沒有辦法,只得耐下心等在一旁,讓人将方才審問出的內容與連修再做一遍轉述。

片刻後,男子清冷的聲音終于響起,“請趙宮正繼續。”

趙宮正略微颔首,重新将目光落回宋楚靈身上,問道:“方才禦花園的宮婢說,今日劉翠蘭一直在責罵你,此事可為真?”

宋楚靈帶着幾分哭腔道:“今日奴婢在寒石宮幹活,誤了時間,翠蘭姑姑以為奴婢是故意的,奴婢不是故意的,真的不是……”

連修幽冷的目光先從宋楚靈臉上掃過,又看向她那雙焦躁不安的小手,最終落在了她腰側由于一直在揉衣擺,而不經意間露出的玉佩上。

他神色平靜無波,眸光卻久久未曾移開。

“所以你心中惱恨了她?”趙宮正忽然語氣加重地問道。

“沒有的!奴婢沒有……”宋楚靈一時也顧不得害怕,倉皇擡頭為自己辯白,也就是趁這個時候,才讓她有機會順理成章的去看向連修。

與趙宮正一樣,連修這種身份的宮人,宋楚靈很難見上一面,從前也只是從旁人口中聽過一些關于連修的描述。

性情冷漠,待人嚴苛,卻有一張無比俊美的面容。

他性情到底如何還有待考究,但這張臉确實生得極好。

他今日穿着一身靛藍公服,将本就白皙的膚色襯托的無比白淨,若非他臂彎挂着拂塵,根本瞧不出他會是一個無根的閹人,倒像是哪個皇親國戚家的貴公子。

也難怪會有那麽多宮婢,私下裏一旦說起他來,臉頰都會染上一抹緋紅。

宋楚靈的目光不能在他身上停留過久,待趙宮正繼續詢問時,她便已經垂眸落起委屈的淚來。

“既是對她無恨,又怎會與她在閣樓撕扯?”

據方才宮人所說,平日裏劉翠蘭的确時常責罵宮人,卻很少會與人動手。

的确,劉翠蘭不會輕易動手,所以宋楚靈今日幫了她一把。

這便要從她剛一進到禦花園說起。

那時她在地上撿破碎的瓦片,趁人不備時用帕子包住了一塊兒極其鋒利的碎片,悄無聲息藏進袖中。

待她與劉翠蘭來到三層的閣樓,栅欄上有大片木香花藤做遮掩,她彎身後的一舉一動,除了身旁的劉翠蘭,外人根本看不出她在做什麽,只能憑感覺以為,她正在彎身灑掃閣樓。

就連她身側的劉翠蘭也是這樣認為的,所以當時劉翠蘭罵得起勁兒,根本沒有留意宋楚靈袖中抖落而出的碎片,朝她腳腕上狠狠劃了一道。

白色的襪子瞬間被鮮血染紅,劉翠蘭疼得驚呼,擡手便将宋楚靈頭發揪住,她剛罵了兩聲,便聽一向逆來順受從不還口的宋楚靈,忽然沉聲念出一句詩詞:

“金鎖紅牆芳不見,心與君相念。”

迎着宋楚靈冰冷的目光,劉翠蘭倏然愣住。

“這句話誣陷宸妃的話,是誰讓你說的?”

面對宋楚靈的冷聲質問,劉翠蘭只是驚愣了一瞬,很快便回過神來,可當她想要反抗時,卻發現宋楚靈不知在何時,用瓦片抵在了她的脖頸處。

劉翠蘭以為宋楚靈不敢,便繼續用那兇惡的眼神瞪着她道:“你、你大膽,敢提當年宸妃的事,你把手裏東西放下,我、我全當……嘶!”

宋楚靈手上力道加重,血痕從劉翠蘭脖頸上的紅線慢慢滲出,她非但沒有減輕,反而更加用力,“我只問你,這句話是誰讓你說的,你若不肯說,我便對外說,是你告訴我的……”

劉翠蘭瞬間急眼,這句詩詞不該有旁人知道,若是當真傳開,頭一個會死的便是她。

想至此,劉翠蘭再也顧不得脖頸上的疼痛,撲上去狠狠掐住宋楚靈的脖子。

宋楚靈算是給過她機會,只可惜直到此時此刻,她都不曾有過一絲悔意。

既然如此,那便怪不得她。

宋楚靈踉跄後退,一手拉住身側早已備好的藤蔓,一手死死拽住劉翠蘭手臂,用盡全力朝身後的栅欄倒去。

栅欄轟然斷開,兩人一齊向外摔去,與此同時,那片沾血的瓦片,藏在這片淩亂中,重新落回地面。

“是奴婢錯了……”一回想起閣樓上驚心動魄的遭遇,宋楚靈瞬間聲淚俱下,“奴婢不該還口的,要是奴婢不還口……翠蘭姑姑興許就不會惱火……可、可是奴婢再蠢笨,也不幹奴婢娘親的事啊……”

劉翠蘭仗着是禦花園管事,對宮婢們一向呼來喝去,衆人早就對她心生怨氣,可又是敢怒不敢言,如今再被趙宮正詢問,他們定然不會說劉翠蘭半句好話。

尤其是今日同宋楚靈一道幹活那宮女,直接就道:“宮正大人不知,翠蘭姑姑她平日不動手,是因為我們皆不會還口,且還總是拿自己的份例孝敬她。”

她一開口,屋裏被叫來問話的幾個禦花園宮人紛紛應和。

如此一來,劉翠蘭今日在閣樓上對宋楚靈的大打出手,便不算稀奇了。

片刻後,查驗屍首的醫士過來回話。

劉翠蘭身上的多處傷痕,乃是被藤蔓以及破損的栅欄劃破而致,然最為致命的,便是她身下那片堅硬的陶盆。

整個事件梳理到現在,已經再清晰不過了。

宋楚靈是劉翠蘭找來禦花園幫忙的,見她來得晚,劉翠蘭便氣不過将人辱罵一頓,随後還有意刁難,提出要宋楚靈去打掃閣樓,宋楚靈在被辱罵時,忍不住還了幾句嘴,又被劉翠蘭拉起來責打,就連最後墜樓時,那些要她性命的陶盆,也是劉翠蘭自己讓人擺放過去的。

說難聽點,但凡她待人有半分和善,也不至于落個如此地步,她的死與其說是意外,倒不如說是她自作自受。

趙宮正頗為唏噓地長舒一口氣,緩緩起身道:“今日之事乃劉翠蘭行為不端……”

“栅欄。”

一直未曾開口的連修忽然出聲将趙宮正打斷,他語氣平緩到聽不出任何情緒,連那雙眉眼也看不出到底在想着什麽,只是靜靜地望着宋楚靈道:“昨晚亥時之後,你在何處?”

話音落下,連修朝身旁的太監微微擡手,那太監意會,立即躬身退出。

果然,能讓連寶福收為義子的人,不會那般輕易被糊弄。

宋楚靈故作疑惑地茫然搖頭,“昨晚的風那般大,奴婢一早就回寒石宮了,未曾外出過啊……”

連修站起身來,緩步走至宋楚靈身前,用拂塵将她下巴慢慢擡起,居高臨下的垂眸看她。

冰涼的指腹在她眼下烏青之處輕輕拂過,薄唇微啓:“現在說實話,還來得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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