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宋楚靈不會低估皇城中的任何一個人,尤其是向來以聰慧著稱的晉王。
如果說連修的冷漠來自他刻意豎起的高牆,那晉王李研溫柔的笑容下,才是真正的冰冷,他所謂的溫文儒雅,不過是極盡冷漠下的僞裝。
他不去為難旁人,不是因為傳聞中那樣的寬容大度,而只是單純的不在乎罷了,他的不在乎,可以讓他做到不論發生何事,都可以溫笑視之。
這樣的人防備心最重,也是最難做到真正意義上的親近。
所以在晉王将她調進安壽殿的那刻起,她便知道短時間內不該出現在晉王面前,不管是有意還是無意,都會引起晉王的猜疑。
只有像今日這樣,通過凝雨這種看似不可控的因素,來使兩人相遇,才能最大程度上減少他的疑慮。
臘月二十七這日,也就是賞完包子的第三日,宋楚靈又得了調令,這一次,她被直接調進了安壽殿的寝院,由劉貴親自帶人去辦的,不到一個下午的工夫,就将一應事宜全部打理妥當。
雖然宋楚靈進了寝院後,依舊是做些幫雜灑掃的活,尚不能近身伺候,可到底這寝院與別處不同,這可是在日日會在主子眼皮底下幹活的,甭管是做什麽,這也絕對是個有頭面的活。
昨日有宮人叫她幫忙,還只是站在那裏沖她揚揚下巴,今日安壽殿的人都知道,宋楚靈被調去了寝院,那宮人再見到她時,忙小跑着上前要幫她拿東西。
宋楚靈待人還是如從前那樣,熱心又老實,也沒有因為身份的變化而擺譜,她帶着本就不算多的東西,搬進了寝院旁的一排小屋中,這小屋是特地給寝院裏幹活的宮人準備的,屋子雖小,卻是單人單間,裏面的東西也一應俱全,連床鋪上的被褥都要比從前軟和厚實。
宋楚靈将自己的東西歸置好,只是飲了一杯水,半刻都未曾耽誤,就來到院裏幹活。
年底向來最是繁忙,院裏的宮人都各自忙着手中的活,他們動作麻利,很少發出什麽大的聲響,就連有個宮人貼廊上窗紙時,不慎崴了腳,都只是蹙眉吸氣,連嘴都沒有張。
今日宋楚靈進來時,領她的宮人就與她囑咐過,王爺喜靜,除了走水這樣的大事,平日裏不論白日黑夜,盡可能将聲音壓下。
宋楚靈來到院裏,她幹起活來極有眼色,不等旁人特意吩咐,就知道該做什麽活,也絕不會只挑揀那些輕松的做,幾個宮人都對這個新來的小宮婢極為滿意。
晌午的光線極好,寝殿朝着院裏的那扇窗子被挂起,李研坐在窗後,手持一本書冊在認真翻閱。
這會兒已經有一批宮人做完活下去歇息,院裏只剩下兩個女婢在幹活,一個彎身掃地,一個提着水桶在給西柿銀和冬青澆水。
冬末陽光已經漸漸有了溫度,井裏的水卻依舊冰冷,這一進冬日,宮人們就不愛做碰水的活,宋楚靈從沒有那些顧忌,她額上出了一層細汗,小手也被凍得通紅。
待她将一桶水澆完,整個人如釋重負,站在西柿銀下拿帕子擦掉額上的汗水,又将兩只手擦了幹淨,随後拿到唇邊朝手心裏喝熱氣,來回搓着暖手。
她餘光朝幾米開外的窗口處淡淡掃了一眼,随後微微揚起下巴,将目光落在頭頂懸挂着的幾顆結了霜的柿子上。
若只是百姓人家,能有機會種下這樣一棵西柿銀,待果子成熟後,定會立即摘下,留幾個自家吃些,剩下的便會拿去賣,只有大戶人家的,才會将西柿銀當喜慶的樹來種,結出柿子也不會随意去摘,會讓它們挂在樹枝上熬過一冬,為來年搏個好彩頭。
宋楚靈曾随師父下山化緣時,就有幸得了幾個結霜的柿子,吃起來比尋常柿子還要甜美,一回想起那個滋味,她不由吞了下口水,慌忙将渴望的目光垂下,提着空空的水桶離開了。
而窗後,李研手中敞開的書冊,許久都未曾翻動過。
年三十這日,也是一年中最後的一日,依照宮中規矩,晚膳後,宮人們會按照等級進主殿謝賞,品級越高的宮人賞賜越豐厚,等級過低的宮人,不僅賞賜拿得少,甚至連主殿都不得進入,會有負責他們的管事代為發賞。
宋楚靈原本是沒有資格進主殿領賞的,偏她運氣好,趕在三十之前被調進了寝院,比起在寝院兢兢業業幹了一年的宮人,她不過兩三日就能進殿謝賞,的确是令人心生羨慕。
今日殿門大開,殿外排着一道長隊,在快到殿門口的地方,還隔着一張鋪着紅綢的桌子,上面堆着滿滿一桌東西。
待隊伍排到桌旁,宮人便順手挑兩樣能用得着的東西,等挑完東西,再往前排幾個人,便要進殿裏去和晉王到吉祥話了,道完吉祥話,劉貴會将晉王的賞賜發下,宮人們捧着沉甸甸的紅色錦袋,各個臉上喜笑顏開的退出來。
宋楚靈在這些人當中,資歷最淺,排隊時被安排在最後一位。
冬末的夜裏涼風漸起,宋楚靈縮着脖子,将兩手揣進袖中,小腳時不時跺着地磚。
殿內,李研起初還如往年一樣,面容含笑的端坐在上首的位置,聽着宮人們一個接一個進來道吉祥話。
也不知過去多久,他眉心忽然蹙起,對劉貴道:“讓他們不必耽誤時間,三人一組進來謝賞。”
劉貴當是他身子不舒服,連忙照吩咐出去傳話。
宮人們也沒想那麽多,王爺怎麽吩咐,他們怎麽做便是,只是需要提前和前後的人商量一下,待會兒進去齊聲說什麽吉祥話。
宋楚靈站在最後,她數了好幾遍,碰巧最後就她一人落了單。
三人一組的速度的确快了很多,不過片刻工夫,就該宋楚靈進殿謝賞了。
她擡腿走入殿內,剛一進來便能感受腳下地龍傳來的陣陣暖意,她垂眸不敢四處張望,按照之前排隊時看到的那樣,恭恭敬敬地來到李研身前跪下,兩手壓在身前,手背抵住額頭,俯身叩首道:“奴婢祝王爺吉祥如意,平安順遂。”
話音落下,李研卻沒有喚她起身。
宋楚靈愣了一下,腦袋慢慢揚起,在看到那雙金絲紋龍的黑靴時,她又倏地一下将腦袋埋得更深。
“奴婢祝王爺……”宋楚靈快速想了一下,才接着道,“笑顏常開,福壽安康。”
一語畢,屋內依舊無聲。
宋楚靈裝作詞窮的模樣,深吸一口氣,幹脆将前面幾人說過的那些吉祥話又道一遍,直到最後,她什麽也說不出來,便只得跪在那裏,一聲不吭。
半晌後,上方才終于傳來李研溫潤的聲音,“可還有什麽要說的?”
宋楚靈趴在地龍上這般久,已經被烤得口幹舌燥,她頭搖得像撥浪鼓,道:“奴婢實在不會說了。”
“沒讀過書麽?”李研問道。
宋楚靈點了點頭。
“那你記性倒是不錯。”李研輕笑了一下,也不知是誇獎,還是諷刺。
宋楚靈便當是在誇獎她了,畢竟她能将前面那些宮人說得吉祥話都重複一遍,對于沒讀過書的人來說,也的确不是件容易的事,于是她極為認真的點頭道:“謝王爺誇獎。”
李研不知忽然想到了什麽,眉梢微微挑起,目光落在她衣袖上,問道:“既是不識字,為何要挑選鎮尺?”
宋楚靈方才在排隊的時候,在那張桌子上只挑了一樣東西,便是一把黃銅鎮尺,她知道李研會去關注她,卻沒料到李研會看得這樣仔細。
仔細到連劉貴都感到意外,他不由看向李研,片刻後一個念頭在劉貴心中生出,難道自家王爺根本不是乏了,他之所以叫三人一齊謝賞,是為了……
劉貴被自己的念頭吓了一跳,他看看李研,又看看宋楚靈,目光在他們二人身上迅速流轉了數個回合,最終,他還是确定了自己的想法,不管這個想法有多麽令人驚訝。
“奴婢是想……”宋楚靈沒有辦法,只好硬着頭皮回話道,“想送人的。”
李研聲音平淡又柔和地問她,“要送何人?”
“送奴婢的友人。”宋楚靈實在是不想再和李研繼續這個話題了,畢竟現在這個階段,她不想讓李研知道她和連修相熟的事,也不想随意編扯謊言給日後留下話柄,所以她在回答完後,故意晃了晃身子,一副快要跪不住的模樣。
果然,李研沒有在繼續追問,終是肯讓她起身了。
宋楚靈肉眼可見的松了口氣,站起來後,将雙手舉到身前,從劉貴手中接過錦袋,這錦袋比她想象中還要沉。
領完謝賞,她從殿內出來時,身上的寒意已被徹底驅散,她回到自己的小屋,将錦袋打開,從裏面倒出足足十兩銀子。
在錦袋最下面,還有一個用油紙包着的東西,也不知到底是什麽,會被包裹的這樣嚴實。
宋楚靈耐心地将油紙一層一層拔開,在看到裏面那樣東西的瞬間,她眉心先是蹙起,随後慢慢舒展開來。
這裏面是一個結了霜的柿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