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上京的冬日來得快,去得更快。眼下尚未立春,許多枝丫上就已經發了嫩芽,只是早晚溫差大,只要不在日光下,那風裏就還是帶着涼意。
因這個緣故,安壽殿的地龍也只能整日燒着,晚上入睡倒是還好,到了白天,尤其是像今日這樣大好的日光,那屋裏頭就開始發悶。
李研用過午膳,來到院裏曬太陽。
這個時辰,宮裏的不論是皇子還是公主,皆在太和殿參加宮宴,只有晉王李研,可以借口身子不舒服,不必參加。
也沒有誰會因此而責備他,相反,他若是去了,衆人還要提心吊膽,生怕哪個不留神,這位體弱多病的王爺病情加重。
所以,像這樣的宮宴,他從來都是想去便去,不想去找人去傳個話,便不用去了。
一個小太監提着貓籠,将凝雨帶到了李研身側。
小允子也不知怎地,前兩日病了,這便換了個宮人來照顧凝雨,偏凝雨是個認生的,見到新來這個宮人,便對他極為抗拒,不讓摸也不讓抱,稍微一靠近就朝它哈氣,這宮人也不敢招惹它,每日只是做了最基本的日常照顧。
籠子一打開,凝雨就直接跳上了李研的腿面上,在他懷裏蹭來蹭去,在光線極好的情況下,肉眼可見李研墨色的衣衫前飛起了一片凝雨的白毛。
劉貴眼明手快,連忙就擡手去揮,便是他動作再快,李研還是被那些飄起的絨毛嗆得開始咳嗽。
宋楚靈進到院裏的時候,正好看到這一幕。
柔和的陽光下,李研坐在院中咳嗽,劉貴幫他輕拍後背,凝雨站在他腿面上,一副茫然無措的模樣,被咳嗽中的李研晃得來回搖擺。
李研沒有怪責它,也沒有将它推下來,反而還将手掌輕輕放在了它的背脊上,像是在安慰它一樣,只是凝雨被晃得難受,一個彎身直接從李研腿上跳了下來。
負責看管它的宮人正打算上前去抓它,就見它一個擡眼,望見了宋楚靈。
凝雨與宋楚靈眸光對視的時候,它眼睛微微眯起,沖她眨了幾下,随後四只小短腿在溫風中歡快的奔跑起來,直直朝着宋楚靈的方向沖去。
宋楚靈最開始為了引起了凝雨的注意,是用了荊芥粉的,後來她與凝雨見面的次數多了,便是她不用荊芥,凝雨見到她時也會忍不住高興。
今日便是這樣,凝雨跑來她腳邊,在她衣裙上發出一陣低低的咕嚕聲,不停拿腦袋蹭她。
宮人跟着凝雨來到宋楚靈身旁,正要彎身去抱凝雨,就被警惕的凝雨“哈”了一聲。
這宮人試探性地讨好凝雨道:“來,你讓咱家抱你進籠子,咱家一會兒給你吃肉。”
凝雨後背弓起,扁平的臉看起來兇巴巴的,俨然一副別碰我,我會咬人的模樣。
宮人手足無措地回頭看了眼李研,又看看宋楚靈腳邊的凝雨,正發愁要怎麽做時,院子裏傳來李研咳嗽完後,低沉沙啞的聲音,“你把它抱過來。”
宮人原本以為王爺是在指使他,可一回頭看到李研的目光是落在宋楚靈身上的,便忽然反應過來了,連忙将這燙手的山芋讓給宋楚靈,讪笑着對她道:“王爺叫你把凝雨抱過去。”
宋楚靈沒有得到明确的指令,是絕不會做逾矩的事,她連忙晃着小腦袋道:“王爺叫的不是奴婢,奴婢可不敢抱。”
“這有什麽不敢的,凝雨它喜歡你,不會咬你的。”那宮人小聲勸她。
宋楚靈繼續搖頭,“奴婢身份低微,不能碰凝雨的。”
“這……”這倒說得也是。那宮人回頭看向院裏。
李研又是輕咳一陣,發幹的唇畔動了動,卻有些說不出聲,他忍着喉中癢意,極為明确的用手指向宋楚靈。
劉貴還有什麽看不明白的,他直接就朝宋楚靈道:“楚靈,你将凝雨抱進籠子裏。”
宋楚靈等的便是這句話,有了這句話,她就能不必顧忌什麽,彎身就将凝雨抱入懷中。
這是她第一次抱凝雨,之前和小允子一起時,不管凝雨怎麽蹭她,她都未曾有過半分逾矩。
凝雨也好像對這個懷抱渴望已久,被她抱起來時,高興得直眯眼睛,一路上咕嚕咕嚕的聲音就沒斷過,甚至還直接在她懷裏站起來,兩只前腳趴在她肩頭上,用那雙柔軟的小貓耳朵,輕輕的蹭她頸窩。
皮膚上的癢意讓宋楚靈陡然失笑。
溫暖的柔光下,少女臉上的笑容燦爛明媚,令人一時忘記移眼。
少女腳步輕快的抱着貓兒來到院中,貓兒極為配合的被它放進籠裏,可即便是身處籠中,它還是會依依不舍地朝少女的方向去蹭。
“要乖哦。”
細長柔軟的食指伸進籠中,在貓兒期待的目光下,在它毛茸茸的眉心處,輕輕點了一下。
李研眉眼中的溫潤又添了幾分柔和。
在少女手臂收回,轉身之時,他快速眨了幾下眼睛,深深地吸了口氣。
宋楚靈朝李研屈了屈腿,打算退下休息,可剛一直起身子,便聽劉貴忽然将她叫住,“楚靈,去給王爺再倒杯水來。”
李研從記事以來,身邊便沒有近身女婢伺候,他也從不會多看哪個女婢一眼,劉貴跟在他身邊這樣久,頭一次見他對哪個婢女動了心思。
劉貴起初意識到這一點時,是又驚訝,又不安。
他在宮裏這麽多年,表面上裝傻充愣,實則一肚子壞水兒的人,他不是沒有見過,這個宋楚靈,看着的确老實,可若這份老實是裝出來的,未免不令人心中生寒吶。
劉貴雖是晉王的奴才,可畢竟是看着晉王長大的,早在內心深處隐隐生出了一絲長輩的心态,自然是想看着晉王可以尋到一個能知心暖心的人,總不能往後一直如現在這樣,只和他這樣一個年過半百的老閹人在一處吧。
劉貴面容含笑,探究的目光穩穩落在宋楚靈的臉上。
宋楚靈如之前那樣,在李研面前一直低眉垂眼,一點擡頭的意思都沒有,她小手揉着衣角,支支吾吾半晌,才開口回話,“奴、奴婢……今日不當值。”
劉貴呼吸一滞,不可置信地瞪大老眼,揚聲道:“你、你說什麽?”
他以為自己聽錯了,畢竟整個皇城裏,沒有哪個宮人敢這樣回他話。
宋楚靈身子晃了一下,小拳頭倏然握緊,她像是意識到方才那樣回答是不對的,緊張得用力咽了口唾沫,顫着聲再次開口歐:“奴婢抱完凝雨,還沒有淨手,身、身上和手上……都是毛……奴婢擔心……王、王爺咳疾……”
這個理由倒是充分。
只是劉貴依然沒有緩過神來,李研卻是沒了耐性,他臉色不算好,聲音沙啞低低道:“回去了。”
劉貴應聲将李研推進殿內,臨走時神情頗有些複雜地看了宋楚靈一眼。
兩人進到屋中,李研脫下外衫,屋裏伺候的宮人上前将外衫收走拿下去清洗,一時屋中便只剩下劉貴和他。
“你方才是要做什麽?”李研問道。
劉貴如實回話道:“老奴是想試試那丫頭心思純不純。”
李研一面用銅盆淨手,一面又問:“可試出來了?”
劉貴思忖着道:“若是尋常宮婢,得了奴才的吩咐,高興都來不及,定會上前去幫主子倒水,可這丫頭不僅沒有做,反而還說……她說自己今日不當值。”
便是到了現在,劉貴都會覺得匪夷所思,不敢相信真的有人會這樣回話,他頓了一下,才又接着分析道:“老奴覺得,這丫頭傻是傻了些,但踏實守矩,好像也沒有什麽攀附的心思。”
說着,他将幹淨的帕子遞到李研手中,李研将手上水珠擦淨,臉上挂着淺淺的笑容,可一開口,聲音卻透着一股涼意。
“你何時這樣不懂規矩了,什麽人都能在本王身邊伺候麽?”
的确,不是任何人都能在主子跟前近身伺候的,宋楚靈的身份的确不該。
劉貴登時愣了一下,随後立即撩開衣擺,朝地上跪去,“老奴糊塗,王爺恕罪。”
劉貴有一瞬間覺得是他猜錯了主子的心思,可待他略微回過神時,便反應過來,若王爺當真覺得宋楚靈不配近身伺候,在他方才開口讓宋楚靈去倒水時,王爺就應該會制止了,怎會任由事情發展。
宋楚靈若是沒有拒絕,直接照他吩咐做了,王爺可還會像現在這樣動氣?
劉貴忽然意識到,自家主子不是在怪責他,而是在拿他撒氣。
啧。
劉貴眼皮子悄悄一擡,看見李研正望着窗外出神,并沒有要追究他的意思。
劉貴緩緩起身,随着他目光看去。
院子裏,宋楚靈并沒有回屋裏休息,她人就在廊上,懷裏抱着一箱書冊,正要幫小順子到院裏去曬書。
“這丫頭,不是說不當值麽?”劉貴忍不住小聲叨念。
李研眉目柔和道:“她只是在守規矩罷了。”
橫豎都是他的錯,劉貴頓時啞言,片刻後笑着應和道:“是是是,楚靈最是守矩了。”
李研若有所思地轉着拇指上的扳指,許久後,那小身影徹底消失在眼前,他終于收回目光,聲音極低的開了口,若不是屋內太過安靜,劉貴甚至以為他只是在自言自語。
“既然如此,升她近身便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