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1)

宋楚靈沒有想過連修會主動給幫她在藏書閣設局, 也沒有想過在連寶福阻攔之後,連修還能出現在她眼前。

當她從三樓的窗子翻身回到二樓,手臂被連修緊緊扶住時, 她鼻中湧出一股酸意, 一頭撲入了連修懷中。

連修瞬間屏住呼吸,向來清冷的眸光, 望見懷中女子那雙即将溢出淚水的眸子時,他身體不受控制的僵住了,而那心髒的部位卻逐漸柔軟下來。

他手臂一點一點向她靠近, 就在距她後背一寸之處時, 宋楚靈恍然意識到了什麽, 連忙将手松開, 向後退出一步,與他拉開距離。

“對不起,我不該這樣的, 我只是……”

宋楚靈微微擰起的細眉裏, 是想要忍耐卻難以忍住的悲痛情緒, 她一副不敢再往下說的模樣,深吸一口氣, 努力讓自己心緒平靜下來。

連修自是知道她的悲痛來于何處,他擡手幫她将眼角的淚水輕輕拂去, 緩聲問道:“可都看到了?”

宋楚靈唇畔輕顫着點了點頭。

待她情緒恢複穩定, 重新擡眼看向連修時, 才發現他的耳垂竟這般通紅。

宋楚靈知道這代表何意, 只是她沒有料到, 他們之間的關系進程會如此快,許是連修是連寶福教養出來的緣故, 所以師父教她的那些法子,便對連修格外有用。

“你怎麽來了,不是不來麽?”對于連修這樣的性子而言,他肯主動向她邁進,她便不能朝後退,所以,她語氣中盡是對他的擔憂,“寶福公公若怪罪你,如何是好?”

連修蹙眉,都到了這個時候,她竟還在為他而憂心,連修心頭的某種那股柔軟與溫暖更甚,這種體驗是他從記事以來,從未有過的。

“我無事的,不必擔憂,倒是你,可被那蛇傷到了?”多年的冷漠讓他縱然是心中關切,一開口語調還是那般的平靜。

宋楚靈微怔,片刻後才猛然反應過來,錯愕道:“這蛇不是你安排的?”

“不是。”連修說完,眉心倏然蹙起,他看見了宋楚靈脖頸上那道傷口,這傷口很細很淺,不算明顯,若不是連修站得近,且看得仔細,興許便沒那麽容易發現。

“你傷到了?”連修指了指那道傷痕。

院裏傳來有人宮人說話的聲音,向來是那負責捕捉蛇鼠的宮人來了,宋楚靈知道一時半會兒與連修說不清楚,便只是道:“無妨的,回頭我會與你細說。”

連修信她,便沒有追問下去。

好在那道傷痕很淺,宋楚靈拿灰塵在臉上和身上到四處亂抹了一番,便瞧不出來了。

二人來到樓下,衆人得知宋楚靈一人就将那蛇敲死了,驚得目瞪猴呆。

小順子與宋楚靈回到了寧壽宮,兩人看起來都極為狼狽,宋楚靈灰頭土臉,小順子衣裳濕着,相熟的宮人見了,免不了要上前詢問一二。

小順子一面背着書冊朝書房走,一面低聲與相熟的宮人說起方才在藏書閣的事。宋楚靈沒有吭聲,一路垂着頭快步回了房中。

回去後,她立即換了身宮裙,又去水房打來兩桶熱水,先是将換下的衣裙洗淨搭好,後又給自己好好清洗了一番。

最後,她對着鏡子梳妝時,滿腦子都在想今日之事,直到眸光不經意掃到耳畔時,她才發覺自己不知在何時掉了一只耳墜。

這青石耳墜是宮女們份例當中經常會出現的物件,不算特別,若是掉在了路上,也不會引人注意,掉在藏書閣一二樓裏,也能說得通,可若是掉在了三樓,或是……

宋楚靈默了片刻,她擡手将另一只耳墜摘下,丢回盒中,重新取出一對銅玦,夾在耳垂上,随後她拿出許久未用過的粉脂盒,仔細将脖頸上那抹淺細的傷痕遮住。

第二日便是宋楚靈正式入殿伺候的日子。

午膳時,宮人正在給李研布菜,宋楚靈沒有上手,她端立在一側,将李研的用膳喜好仔細記在心中。

也不知是不是身子的緣故,李研口味淡,且喜歡吃素,飯量也不算多,應當說還不如宋楚靈吃得多。

不過想來也是,他每日坐在輪椅上,不像宋楚靈跑前跑後還要幹活,自然是出力多了,食量也會跟着變大。

用完膳,劉貴推着李研來到院裏曬太陽,凝雨這幾日掉毛實在厲害,沒敢讓人帶過來與他玩鬧。

李研喜靜,有時候也不知他到底在想什麽,竟可以獨自一人靜坐許久。

他這會兒盯着遠處湛藍的天色出神,宋楚靈站在他身側,目光也随着他看向遠方。

許久後,李研忽然溫聲開口:“脖子上為何會有傷?”

宋楚靈故作下意識想要用手遮擋,可随即她又将手臂緩緩放下,朝李研屈腿回話道:“奴婢昨日下午去尋凝雨,不慎被抓了一下。”

昨日宋楚靈是在晚膳的時間段去的,小允子身子還未康複,替他的宮人被凝雨折磨的整個人都瘦了一圈,見到宋楚靈過去,他猶如見到親生父母,訴了好一通委屈。

凝雨近來掉毛多,需要日日梳毛打理,偏它不喜生人碰它,這宮人一給它順毛,它便扭過身子拿爪子去撓,這宮人的手背上都被撓了好幾處爪印。

宋楚靈見他的确可憐,便幫他給給凝雨順毛,宮人正好借這個空隙跑去吃晚膳。

一時間屋內便只剩下宋楚靈和凝雨。

她将凝雨抱在懷中,一面輕聲安撫,一面将它毛茸茸的爪子握在手中,露出其中一根尖利的指甲,她延着自己脖頸處的那道傷口用力劃去。

等那宮人回來時,看到宋楚靈紅着眼眶,脖頸上留着一道鮮紅血印時,人都吓傻了。

宋楚靈如今的身份,給他扣一個看管不利的罪責,也是扣得起的,可她沒有為難他,反而還安慰起他,讓他好生照顧凝雨,便離開了。

“聽小允子公公說過,換季的時候,貓兒們容易性情急躁,許是昨日奴婢沒将它抱好的緣故,才惹了它不悅。”宋楚靈替凝雨解釋道。

“拿蛇都不在話下,一只貓兒卻能将你傷了。”李研輕笑道。

宋楚靈怔了一下,一雙杏眼快速眨着道:“王爺都知道啦?”

“怕是寧壽宮已經無人不知了。”身後的劉貴也忍不住掩唇笑道。

宋楚靈耷拉着腦袋,腮幫子裏含着口氣,有氣無力地緩緩吹出,她本就有些圓潤,這般模樣便顯得更加嬌憨。

陽光下,李研的眉眼變得又柔軟了幾分,他叫人從房中取來除痕膏,賞給了宋楚靈。

李研午憩時,宋楚靈跟着常年在外間學沏茶。

常年是李研身邊近身伺候的太監,他跟了李研已有七八年。

宋楚靈平日裏看着憨頭憨腦,學東西卻是極快,不用常寧多說,示範兩遍她就能做個七七八八。

待李研睡醒,又有宮人進去幫他更衣,宋楚靈這是頭一次進到男子的睡房中,她全程将頭垂得極低,目光只去看幹活的宮人,恨不能連那餘光也給藏起來。

李研做的事明明和從前無異,卻不知為何,今日的一切都變得莫名鮮活。

他看出宋楚靈的視線在刻意躲避他,便故意将她叫到身前問道:“可學會束冠了?”

宋楚靈頭垂得極低,眼睛也努力不去看身前男子那頭墨發,她圓圓的小腦袋,搖晃了兩下。

李研又問:“學會更衣了?”

宋楚靈繼續搖頭。

李研盯着她神色,一連又問了幾樣事,見小姑娘被問的臉蛋通紅,除了搖頭,半句話也不敢開口,最後,他故作嘆氣地問道:“那你一個晌午,都學了什麽?”

宋楚靈一副害怕怪罪的模樣,猶猶豫豫地抿唇道:“奴婢……奴婢會沏茶了。”

“嗯。”李研點終是将她放過,點頭道,“那一會兒便随我去前廳會客。”

李研梳妝整理時,宋楚靈也回了房中,換了一身衣裳,她特地穿了一件立領的宮裙,将脖頸上的疤痕遮住。

片刻後,她随着李研來到前廳。

李研坐于上首,劉貴站在他左側的位置,常年站在李研右側,宋楚靈則站在常寧身後。

她如平時那般,整個人都規規矩矩,便是頭一次過來,也不會四處張望,待宮人将茶具擺放齊整,她便上前跪在蘇作榉木的矮茶桌旁。

宮中的規矩她早已被師父教養的倒背如流,可還是佯裝初學者,每一個動作都極為小心,生怕哪裏出了岔子,被主子訓斥。

客人未到,宋楚靈便已經沏好了一壺茶,整個過程算不得娴熟,卻叫人挑不出大錯。

李研慢悠悠喝下一盞。

前頭有宮人進來通禀,“回王爺,四皇子到了。”

當今聖上膝下四位皇子,大皇子便是嫡出的晉王李研,二皇子與三皇子皆由娴貴妃所出,今日來到寧壽宮的四皇子,便是李硯。

他的生母乃已過世的王美人,在他五歲之時生母病逝,他便養在了皇後膝下。

傳言中是因他生來時,欽天監曾說他命格富貴長壽,皇上才給他取名李硯,與大皇子同音不同調,據說是用了什麽秘法,來給體弱多病的大皇子續命。

也正是因為這個緣故,在王美人過世之後,皇後才願意将養在膝下。

不過這些年來,皇後待李硯極好,李研雖平日裏吊兒郎當沒個正行,對皇後卻是極為恭敬,且與他的這位長兄,關系也極為親密。

衆人都知李研雖然和善溫軟,卻是個性子孤靜,不喜與人過多來往的人,然對于李硯這個四弟,他卻是有着幾分難得的耐心。

廳外宮人話音剛落,李硯便大步邁入殿中,上前朝李研拱手道:“大哥。”

李研颔首,示意他落座。

李硯來到左手邊的矮茶桌後,兩腿一盤,拿起玉盤中的橘子,三兩下就将皮剝開,丢在桌上。

随後他将一腿撐在身前,胳膊有氣無力搭在面前立起的膝頭上,将橘子掰開一瓣,丢入口中。

他與李硯一樣,生來就是一副好容貌,只是兩者氣質不同,李研俊美溫雅,如同夜中皎月,李硯則英朗俊氣,明媚如朝陽。

“今日尋我何事?”李研望着坐相極不端正的李硯問道。

李硯嚼着橘子,散漫的目光在屋內四處打量着道:“太傅将我前日的功課拿給父皇看,父皇便将我罵了一通,讓我來向兄長請教。”

李研叫他将文章拿來。

李硯從身上摸出一團揉得皺皺巴巴的紙,劉貴上前将紙接過去,鋪展開後,呈到李研面前。

李研只是用目光略微掃了一下,眉心便微微蹙起,“你這字……”

李研實在看不下去,他讓劉貴又将紙還給了李硯。

哪知李硯又将紙重新揉成團,毫不在乎地丢進茶案旁的小竹簍中,道:“父皇說我字如狗爬,我便說太傅的也沒多好看,他就将我大罵一通,讓我來尋你練字。”

李研寫得一手好字,習字之人見了無不稱贊,皇上寝殿內挂着的一幅字,便是出自他手。

想到李硯當着皇上和太傅的面,說出這段話的樣子,李研垂眸輕笑。

李硯吃完一個橘子,将茶案上的水一飲而盡,随後揚起一邊唇角道:“若是大哥身子不适,那就改日再說,父皇也不會怪你。”

“怪我?”李研不免失笑,“你自己懶得練字,別拿我做借口,我前幾日剛抄錄了一篇文章,你拿去臨摹。”

李研說完,吩咐劉貴去書房取。

李硯扁嘴道:“我都不明白了,字能使人看懂便是了,重要的難道不是文字所要表達的意思,寫得好看有何重要?”

李研道:“你說得不錯,文章重在思想,文字只是記錄思想的一種方式,可若想使自己的思想傳播得更深更遠,這便與字的美觀分不開關系,若字跡潦草,字形不能引人入勝,恐怕難以叫人沉下心去揣摩其意。”

李硯聽後,哈哈大笑起來,“這不就同人一樣,有一個好的樣貌,才會讓人願意與他接觸,從而發現他真正的本性。”

他說着,眸光掃了眼立在常寧身後的宋楚靈。

李研呷了口茶,緩緩點頭道:“可以這樣理解。”

“嘁。”李硯鼻中出氣,揚手道,“那我就算了,我看重的是志同道合,若單因外表就不願深交,那便拉倒吧!”

李研一時覺得和他無法解釋清楚,偏又覺得他說得有幾分道理,最後也只能是無奈地笑了。

李硯拿起茶盞,一飲而下,随後狹長的鳳眸慢慢眯起,揚着下巴朝宋楚靈的方向“喂”了一聲,示意她過來倒茶。

宋楚靈恭恭敬敬走上前去。

便聽李硯有開口道:“再說,有的文章字跡再是優美,思想卻迂腐糟糠,看了豈不荼毒人心?”

說着,他眸光落向彎身給他倒茶的送宋楚靈身上,“就如有的人一樣,看着人畜無害,實則狠辣歹毒……”

此時恰好劉貴拿着李研抄錄的文章走了進來,李硯便順勢收聲,只是目光依舊停留在宋楚靈身上,毫不避諱的将她打量着。

李研看到他這副模樣,臉上的笑意淡了下去,他從劉貴手裏将文冊接過,直接朝李硯丢去,“那便用你最優美的字,将你方才的這番思想寫下來,以供世人深思悔悟。”

李硯忙不疊将那已将文冊接住,視線也終于是從宋楚靈身上移開。

宋楚靈倒完茶,又站回原位。

李硯将文冊放在茶案上,換了個姿勢,用胳膊肘抵茶案上,撐着腦袋,語氣中帶着幾分調笑地望着宋楚靈道:“這便是大哥親自調到身邊的女婢麽?”

李研沒有理會他,而是頗有些肅了語氣道:“既是父皇令我教你,你這次便靜心練字,三日後,帶你寫的文冊來見我。”

李硯像是沒聽到般,自顧自地繼續道:“這婢女看着就不聰慧,長得也算不得大美人,難道……她私下裏還藏着別的本事呢?”

這句話單聽無妨,可一配上李硯的神情和語氣,免不了讓人會想偏了去。

李研唇角挂着笑意,只是眉心倏然蹙起,當即下了逐客令,“你若無旁事,便回去。”

李硯全當看不出,饒有興致的打量着這二人,“大哥這是做什麽,難道是在……護短?”

李研對李硯的行為舉止早已見怪不怪,卻不知為何,今日的李硯讓他心頭極為不快。

他長呼一口氣,将茶盞不重不輕地放在了茶案上,李硯也終是收回目光,笑着将文冊拿到手中,起身道:“大哥好生休息,我三日後再來。”

李研不冷不淡地“嗯”了一聲。

等李硯走後,他才擡眼看向身側的宋楚靈。

這丫頭宛若什麽都沒聽懂,還是那副呆頭呆腦,小心翼翼的模樣。

昨日新到的書,李研還未看過,從前廳出來後,便去了書房,一會兒又要喝藥,常寧便叫她去膳房端藥。

終于周邊只剩下她一人,宋楚靈才緩緩突出一口濁氣。

原本她只是猜出,昨日與她一起躲在櫃中的男人,是一位皇子,卻不知到底是哪一個,肯定不會是晉王。

但另外三個皇子,年歲相差不大,她進宮兩年之久,也沒有機會見過他們。

她知道昨日藏書閣鬧出的動靜不小,不管是哪位皇子,只要稍微一問便能猜出與他躲進櫃子裏的宮婢是宋楚靈。

這點宋楚靈的确沒法隐瞞。

但說到底,她與那位皇子是一樣的,他們昨日的行徑都是見不得光的,在她沒有徹底将他認出之前,他要不然暗中将她處置了,徹底封上她的嘴,要麽便與她一樣,繼續裝作毫不知情。

如果是當初那個還在寒石宮的宋楚靈,想來便會是第一個結局。

可現在的宋楚靈,身處寧壽宮中,又是晉王的近身女婢,想要滅口便沒那般容易。

宋楚靈穿過一間小院,走上廊道,在一個拐彎處,倏然停下腳步。

空蕩蕩的長廊那頭,李硯正靠在廊柱上,他雙手交叉在胸前,偏着頭沖她揚起一邊唇角,笑容危險又詭異。

宋楚靈猶豫了一下,朝他的方向恭敬的屈了屈腿,轉身打算走另一條路。

李硯就是來等她的,當然不能讓她跑了。

他手中也不知從何處摸到一塊石頭,就在宋楚靈即将背過身的時候,他揚手直接就朝宋楚靈頭上扔去。

宋楚靈餘光掃見李硯動作,根本來不及細想,擡手便将石頭穩穩接在掌心。

李硯大步來到她身前,直接拉住她胳膊,将她用力往一旁院裏的假山處拉,宋楚靈掙脫不過,索性就跟着他藏在了假山後。

許是昨日漲了記性,李硯知她袖中可能會藏有暗器,便将她右臂緊緊握住,拉到身前。

他一開口,整個人與方才前廳中的那個李硯截然不同。

“別耍花招。”他聲音陰沉的警告宋楚靈。

宋楚靈露出既慌張,又疑惑的神情,顫着聲道:“四、四殿下吉祥……”

見她還在裝模作樣,李硯冷笑,直接問道:“你在替誰做事?”

宋楚靈望着自己被牢牢禁锢住的手臂,委屈的眼尾泛着紅暈,顫抖道:“奴婢……奴婢當然是為晉王做事啊?”

“晉王?”李硯眯起眼道,“是晉王要你去藏書閣的?”

“不是的,”宋楚靈搖了搖頭,努力解釋道:“是王爺要小順子去取書,奴婢陪着他去的。”

李硯懶得聽這些廢話,他直接冷聲問道:“那是晉王讓你進三樓的?”

“三樓?”宋楚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驚訝着道:“殿下說的是藏書閣的三樓嗎?那可是禁地啊,王爺怎麽可能讓奴婢去那裏?”

李硯再度冷笑,話已至此,這宮婢還要在他眼前做戲,可真是将他當成傻子不成?

李硯忽然将她手臂松開,語氣恢複以往的散漫,道:“既是如此,你随我去見晉王,将昨日藏書閣的事細細與他交待一番。”

宋楚靈輕輕揉着手臂,跟着李硯便朝外走去,兩人走了幾步,李硯發現這丫頭根本不怕吓,也是,如果她是個膽子小的,昨日哪裏敢那樣對他。

李硯一想起昨日被她逼迫的場景,心頭瞬間生出一團火氣,他用力将宋楚靈推到假山石上,宋楚靈後背被撞得生疼,眉心倏然蹙起。

“你當真是不見棺材不落了?”李硯幾乎是咬牙切齒的對她道。

宋楚靈被吓得直接落下眼淚道:“奴婢不知哪裏做錯了,還望殿下明示。”

若不是昨日藏書閣在那個時辰裏,只有宋楚靈進了二樓,李硯可真是有可能被眼前這宮婢哄了去。

李硯劍眉擰起,用手指摸了摸她滾落的淚珠,不由啧聲道:“宋楚靈……入寧壽宮三兩個月的工夫,就能讨得晉王喜歡,你可當真是心思靈巧啊。”

宋楚靈沒有說話,只是眼淚吧嗒吧嗒一直掉,鼻頭也紅了,瞧模樣可憐極了,若是這會兒有人闖進來,定會以為是四皇子李硯在欺辱她。

李硯将她松開,冷聲問道:“我都不與你裝了,你在我面前還裝什麽可憐?”

“嗚嗚……奴婢真的不知……殿下在說什麽?”宋楚靈哽咽着道。

李硯可從未見過這般會做戲的人,這婢女甚至比他還能裝蒜,李硯懶得在和她廢話,擡手就将她衣領一把扯開,露出的白皙脖頸上,果然有一道血痕,只是這血痕未免也太深太長了……

李硯一時愣住,宋楚靈則哭着忙将衣領緊緊抓住。

“你……你這怎麽傷得?”李硯不解,昨日這丫頭不知拿了什麽暗器,抵在他的子孫根上,他只是輕輕壓了一下,頂多能劃出一道發絲粗細的紅印,哪裏敢下這樣的狠手。

“是、是凝雨……王爺的貓抓的。”宋楚靈哽咽着說完,似是害怕李硯不信,便又補充道:“殿下若不信,可以去問王爺,這事他也知曉。”

李硯也只是愣了一瞬,很快就反應過來了,這丫頭竟然能想到借貓之手,來掩蓋刀傷。

李硯忽然笑了,他壓聲道:“那可當真是巧啊,昨日有個膽大的宮婢,想要行刺我,我便在她脖頸上劃了一道,正好也是這個位置。”

宋楚靈哭着道:“殿下明鑒,但凡認識奴婢的人都知曉,奴婢沒那個膽子。”

李硯俯身,慢慢來到她耳旁,沉聲問道:“沒有麽?”

說着,他深深吸氣,撲入鼻中的竟也不是忍冬花的味道,而是淡淡的梨花香。

他再度不可思議地劍眉蹙起。

“那你昨日可曾丢了什麽東西?”李硯問她。

宋楚靈哭聲漸止,擡着一雙楚楚可憐的淚眸道:“奴婢丢了一個青石耳墜,不過那耳墜是尋常宮婢的份例,宮裏的奴婢大多人手一對兒,也不是什麽名貴之物。”

李硯冷聲道:“你說有多巧,昨日那個行刺我的婢女,逃脫時,正好掉了一個青石耳墜。”

宋楚靈抽出帕子開始擦拭眼淚,語氣也不再同方才那樣卑微,“那敢問殿下,那奴婢為何要行刺你?”

李硯見狀,知她終是不打算裝了,便冷冷笑道:“你說呢?”

宋楚靈擦完眼淚,擡眼時眸中帶着幾分寒意,“奴婢不知,因為奴婢昨日從未見過殿下,奴婢只是在藏書閣的二樓捕蛇捉鼠罷了。”

李硯目光幽暗地審視着她,又聽她不緊不慢地開口道:“奴婢猜想着,殿下應當也沒見過奴婢吧?”

李硯沒有說話。

宋楚靈輕吐了口氣,繼續道:“天上的鳥兒何故要在意地上的蝼蟻要做什麽,他們原本就互不相幹,不是麽?”

好一個天上的鳥兒,地上的蝼蟻。

她這番話便是在暗示他,她不去管他為何出現在禁地,他也不必理會她為何出現。

李硯輕嗤一聲,俯身來到她耳旁,低低道:“天上的鳥兒自然不必理會這蝼蟻想做什麽,因為他想踩死這只蝼蟻。”

宋楚靈眸光黯了幾分,這一次她沒有退縮,反而還朝李硯靠近,唇畔幾乎就要貼到李硯面容上,才停下來,輕聲說道:“千裏之堤毀于蟻穴,蝼蟻再低賤,也能做到鳥兒做不到的事,難道鳥兒就心甘情願只想做鳥兒麽?”

宋楚靈的聲音輕緩柔細,帶着某種攝人心弦的蠱惑,李硯不由愣住,許久後才回過神道:“那鳥兒如何知道,蝼蟻可否當真聽他之令?”

宋楚靈輕笑,口中的氣息微微撲到李硯耳垂上,帶來些許癢意。

“鳥兒其實已經知道,那蝼蟻要做什麽,對不對啊?”

她不相信,昨日她從三樓離開時,李硯不會去翻閱她動過的那幾本書冊,若是他看了,定能猜出宋楚靈要查的是什麽。

果然,李硯問道:“你是在替誰查宸妃的事?”

宋楚靈沒有直接回答,而是對他道:“殿下,奴婢用關乎自己性命的秘密,換取你的信任或是放過,可行得通?”

李硯沒有過多思量,便答應了她。

宋楚靈卻是不放心地小聲道:“殿下啊,昨日好像你就答應過奴婢什麽,可今日就又反悔了,這叫奴婢如何敢說呢?”

昨日他的确答應過她,會裝作與她從未見過。可那是在她用子孫根的脅迫下答應的。

不過此時此刻,這變得已經不重要了。

“昨日?”李硯垂眸,望着眼前修長又白皙的脖頸,粲然笑道,“昨日我一直在南三所寫那老太傅布置的文章,根本沒與你見過面,又談和答應或是反悔呢?”

聽到這番話,宋楚靈反而收了臉上的從容,她眉心蹙起,默了片刻才緩緩開口:“奴婢所查宸妃之事,不是替旁人,而是替自己。”

當年宸妃過世時,李硯剛滿十三歲,印象中那位紅極一時的寵妃,當時全族都已被父皇下令誅殺,昨日在看到宋楚靈翻閱有關宸妃的冊錄時,他還以為又是後宮哪個妃嫔,想要利用當年宸妃之事,起幺蛾子。

可若是宋楚靈不為旁人,為的是自己的話……

李硯直起身來,眸光再度落在宋楚靈的面容上。

七年前的記憶一股腦湧到眼前,那時他年紀雖不大,卻已經有了足夠的記憶,更何況宸妃驚世的容顏,幾乎是到了令人過目不忘的程度。

如此細細分辨,面前這丫頭雖不及宸妃姿色,可那雙眉眼的确是有幾分相似,只是宸妃一颦一笑都帶着攝魂的媚色,而她卻是那般的明朗清麗,若是細看,還能看到近乎男子身上的那份剛毅與果決。

“你與榮家……”李硯試探性道。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這次她微紅的眉眼不似做戲,她垂下眼眸,像是做了許久的心理鬥争,才慢慢開口道:“榮家長子榮林郁,是我父親。”

李硯再次愣住,“我記得榮林郁膝下的子女當初也被……”

宋楚靈紅着眼道:“我是他外室之女。”

李硯這才恍然大悟。

榮家原本就是商賈出身,與京城的世家名門不同,商賈人家家風自然不夠嚴謹,長子能背着人偷養外室,便不足為奇。

宋楚靈落淚道:“父親待我極好,可因榮家不允,只能将我母親養在洛州。”

宋楚靈敢這樣說,便不怕李硯背地去查。

榮家當年做的是花木生意,洛州盛産牡丹,兄長便時常往返洛州,所以說他将外室養在洛州,完全合乎情理。

只是李硯有一事不解,他問道:“你與你母親,既已躲過一劫,為何還要來宮裏,查宸妃的事,與你有何好處?”

宋楚靈眉心緊蹙,那股李硯從未在女子身上見過的狠決再度出現,她道:“父親對母親有救命之恩,他不能死的不明不白。”

如此,李硯便徹底明白了,他又問道:“那你可查出了什麽?”

宋楚靈如實道:“應與坤寧宮有關。”

李硯在看完那些冊錄以後,自然也能猜出來宸妃被囚禁的前一晚,坤寧宮不對勁兒。

“那你接下來想做什麽?”李硯問道,“難不成還想要入坤寧宮替父親報仇不成?”

宋楚靈擡眸看向李硯,道:“皇後娘娘是殿下的母親,奴婢既不敢,也沒那個本事啊。”

她發現在她提到“母親”二字時,李硯臉頰微微顫了一下,看來外人口中,那混不吝的四皇子,唯獨孝順皇後這件事,并不為實,至少李硯內心不那麽覺得。

果然,李硯沒有接她的話,而是問道:“你與我說這麽多,就不怕我拿你把柄麽?”

“殿下若想取奴婢性命,還用得着這些麽?”宋楚靈極其無奈地撇了下唇角,“奴婢給自己謀一個前程罷了,從今往後,蝼蟻為鳥兒所用,不好麽?”

李硯今日是來讨伐這婢女的,卻沒想到事情的發展與他想象中截然不同,只是又好像并未失控,甚至主動權依舊在他手中,應當說,現在的他可以更好的将她拿捏,也不必怕她會說出什麽。

畢竟,她除了在藏書閣的禁地與他見過面以外,什麽都不知曉,而他知道了她最為重要的事,自然,這件事他還需要去調查一番來确定。

不過便是他不接受她的提議,她如今已是晉王的近身婢女,晉王今日在廳內的反應,可以看出她在他心目中多少是有些份量的,若是将她斷送在此處,便會惹來更多麻煩。

想至此,李硯眉宇舒展,他雙手背在身後,向一旁退開一步,如往常那般散漫地笑着道:“記住你今日說的,膽敢有一字欺瞞于我,我定要你生不如死。”

“奴婢不敢。”宋楚靈朝李硯俯身屈腿,态度極其恭順地道,“還請殿下這次能夠遵守與奴婢的約定,不然……”

剛給她個好臉色,便又想來威脅他?

李硯立即蹙眉,上前一把鉗住她右臂,壓聲道:“不然如何?”

宋楚靈神色未變,還是同方才一樣恭敬,只是左手略微一動,一根發簪落入掌心。

昨日櫃中,她脅迫他時,那發簪分明是從右手中出現的,今日卻換到了左手,這丫頭着實心思詭詐。

李硯看見那道銀光時,他一甩袖,手中也多了把冒着寒光的匕首。

兩人同時動作,很快,四周便再次靜下。

與昨日一樣,李硯的匕首抵在宋楚靈脖頸上,可宋楚靈的那根發簪,卻沒能抵到昨日的位置上。

李硯站在她身後,将她整個身子都按在山石上,他一手拿着匕首環住她脖頸,一手将她拿發簪的那只手緊緊握着,抵在她身後,而另一只手,被李硯提起的膝蓋穩穩抵在山石上。

“昨日是我大意,被你偷襲罷了,你還當真以為能傷得了我?”李硯譏諷道。

“奴婢自然不是殿下的對手,”宋楚靈忙解釋道,“殿下誤會奴婢了,奴婢是想說,不然殿下還奴婢一下,昨日奴婢不是不慎傷了殿下的掌心麽?”

李硯俯身在她耳旁道,“你當真是這個意思?我怎麽聽你方才是在要挾我呢?”

宋楚靈連連搖頭道:“殿下是真的誤會奴婢了……”

李硯輕笑着将她松開,順勢又将那根發簪從她手裏奪了過去,“我不管你是真是假,宋楚靈,你最好不要再給我耍什麽花招。”

他看着那根磨得尖細的發簪,某一處隐隐顫了一下,他将發簪收入袖中,一雙厲眼看向宋楚靈,“別忘了你今日說的,既然自知是蝼蟻,便做蝼蟻該做之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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