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內侍省的宮人從未見過連修慌亂過,便是做錯事被問責時,他也都是一副冰冷漠然的神情。
這是他們第一次看見這樣的連少監。他雙唇緊閉,目光幽暗,眉宇間似還是那個冷漠模樣,可若是細看,便可知他身下步伐早已淩亂。
宮人們心中不由猜測,藏書閣那邊定是出了大事。
趙睿帶着兩個宮人剛一走出內侍省的大門,就看到連修追了上來。
趙睿沒想到連修方才還交代他今日不會去,眨眼的工夫就又反悔了,這樣的做派明顯與平時不同,不過趙睿再是意外,也沒有多嘴去問,跟着連修繼續快步朝藏書閣走去。
幾人來到藏書閣,連修視線快速掃了一圈,沒見到宋楚靈的身影,頃刻間冷眸落在了小順子身上,問他:“宋楚靈呢?”
小順子從前是見過連修的,也知道他向來都是這樣冷着一張臉,卻沒料到此刻會被這雙冷眸盯得有些害怕,他擡手指着二樓的方向,小聲道:“這丫頭不聽勸,非要自己上去拿蛇。”
旁邊那個最初看到蛇的宮人也跟着附和道:“是啊,她還說她能将那毒蛇敲暈了去。”
毒蛇……
連修眸光又冷幾分,他一面朝院裏走去,一面冷聲吩咐趙睿,“沒我吩咐,不可入內。”
趙睿知道那窩黑老鼠不會讓人染病,卻對那蛇一無所知,他見連修空着手就要上樓,連忙提醒道:“少監,那蛇……”
“聽令行事。”話音落下,連修已經跨上二樓,沒有半分猶豫便推門而入。
院外的宮人見這架勢,不由小聲議論道:“原來連少監也會捕蛇啊……”
連修進來時,屋裏已經無人,整個房間安靜又祥和,幾乎沒有看到半分混亂或是狼藉,這與他想象中的截然不同。
他四下觀望了一番,确定沒有危險,這才又來到窗旁。
窗子虛掩着,只露出一道細微的縫隙,窗梁上的竹簾,也有些許的淩亂。
看來,她已經上去了。
連修轉過身,目光被角落裏一個倒扣的木桶所吸引,他慢慢朝過走去,輕輕在木桶底部敲了兩聲,見裏面沒有一點動靜,這才彎身試探性将木桶擡起一條縫隙,朝裏看去。
木桶裏面是一條手臂粗的大王蛇,還有幾只老鼠,它們皆一動不動,也不知是死是活。
他又将木桶擡高,目光在裏面細細打量了一圈,發現的确沒有血跡,這才重新将木桶蓋好,終是輕輕呼了口氣出來,不過,在沒有親見到她之前,連修心中的慌亂還是無法徹底平息。
藏書閣內,每一層都是大通間,裏面緊湊的擺放着一排排書櫃,上面的書冊歸置的整齊有序。
宋楚靈之前就同小路子有些往來,她知道藏書閣書冊歸類的習慣,很快就尋到了大魏二十年間,宸妃一事的卷宗。
看到七年前冰冷的墨跡,宋楚靈便是再能隐忍,此刻的指尖也不由開始慢慢顫抖起來。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六日——
宸妃榮氏林欣,禁足于永壽宮……
十二月二十二日——
宸妃榮氏林欣,服用過量番木鼈中毒身亡……
十二月二十三日——
已故宸妃之子李碂,養于坤寧宮……
由于時間的原因,宋楚靈只能強穩住心神,快速掃過一眼,将這些尤為重要的時間節點記于心中,她一面暗忖,一面将書冊重新放回原處,随後又立即尋出了同一時間段,皇上出行的記錄。
大魏二十年,十一月十五日,戌時三刻——
帝臨坤寧宮。
子時一刻——
帝離坤寧宮,入永壽宮。
醜時——
帝臨延晖閣。
醜時兩刻——
帝回養心殿。
宋楚靈在腦中與方才看到的宸妃時間線相交,很快便有了畫面。
外間一直傳言,宸妃當年與人私通,被皇上下令禁足于永壽宮中,後因她在皇上壽辰當日,服毒自盡,冒犯天顏,才惹得皇上震怒,下令将榮氏滿門抄斬。
宋楚靈知道姐姐當年是被構陷,也知道構陷她之人身份極高,直到如今都無法撼動,不然劉翠蘭怎會臨死都不肯說出那人姓名,符合條件的後宮妃嫔中,除了皇後,還有誕下兩位皇子的娴貴妃,以及育有一位公主的齊妃。
原本她還需費些時間在這三人中去仔細調查,然此刻結合了這兩本書冊的時間線來看——
就在姐姐被下令禁足的前一晚,原本按照慣例,皇上應當是留在坤寧宮的,可是子時那個原本已該睡下的時間,皇上竟不顧皇後顏面,要從坤寧宮離開,這足以證明帝後之間的離析,是忽然出現的,不然皇上不會忍到這個時辰。
皇上夜裏去了永壽宮,卻并未在宮中歇下,而是在一個時辰之後,又去了禦花園的延晖閣。
要知道那是數九寒冬的深夜,皇上竟會去延晖閣?
而後第二日,姐姐就被下令禁足,那所謂私通的傳言便不徑而走。
宋楚靈握住書冊的手止不住顫抖,她将書冊緊緊合上,閉上眼努力勻了幾個呼吸。
向來性情和善,溫婉大氣的皇後娘娘,之所以要在那個時辰與皇上起紛争,只有一個可能——
她知道宸妃此時不在永壽宮,皇上怒極而去時,會因見不到宸妃而震怒,待皇上在延晖閣尋到宸妃時,便是對她再過寵愛,也絕不會信她之言。
也許,那時候的宸妃根本無法言語。
想到這兒,宋楚靈心髒的部位像是被人狠狠捏了一把。
她緩緩睜眼,淚水已将視線模糊。
她唇角勾起一抹極其冰冷的弧度,将書冊放回原本的位置。
她不知姐姐是如何會出現在延晖閣的,也不知那晚皇上在延晖閣究竟看到了什麽,這當中的确尚還有古怪之處需要一一核實,可有一點她已然明确,構陷姐姐私通,害她全族之命的人裏,少不了那位坤寧宮之主。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不敢再久留,轉身便來到窗口處,就在她将窗子推開,準備翻身而下時,忽然聽到身後安靜的房間裏,傳來一聲響動。
與此同時,門外看守的宮人與宋楚靈皆是一愣,顯然他們都聽見了那個聲音。
宮人立即掏出鑰匙,便要開鎖。
宋楚靈顧不得其他,連忙将窗子合上,就近挑了一個高大的紅木立櫃,結果她剛背身而入,便猛然打了一個激靈。
幽暗中,一把冰冷的匕首飛快地抵在她喉嚨的位置。
此時,外面的兩個宮人已經推開房門走了進來,兩人一面四處查看。
随着當中一人腳步聲愈發靠近,宋楚靈身後之人手中的匕首也愈發收緊,白皙的肌膚上已經隐約滲出一條細細的紅線。
宮人就在紅木立櫃外停了腳步,一時間櫃中的兩個人皆屏住呼吸。
“你說,該不是樓下那老鼠爬進來鬧得響聲吧?”外面的宮人開口道。
不遠處另一人跟着道:“老鼠倒是罷了,可別是那毒蛇!”
“啊呸呸呸!”櫃前的宮人一面說着,一面縮着脖子忙朝外走,“你可莫要吓唬我,若當真是毒蛇,咱倆可都……”
就在外面的兩人說話之際,宋楚靈袖中不動聲色地倏然落下一根發簪,這發簪被磨得無比鋒利,她手腕微微向後一擡,身後之人的呼吸明顯一滞,她脖頸上的匕首力道也倏然收住。
“放肆!”宋楚靈立即傳來男子極為低沉的呵斥。
宋楚靈不僅神情未變,反而眸含殺意,發簪最為尖利之處,又朝後抵了一分,身後男人的身體瞬間僵硬住。
宋楚靈輕輕用膝蓋将櫃門頂開一條縫隙,一道微弱的光束照進黑暗,宋楚靈借着光亮,垂眸看向面前環住自己脖頸的手臂。
根據衣袖可以看出,這是皇城內最末等的巡邏侍衛穿得衣裳,可她能篤定,這男人定不是侍衛,因他的手背不僅白皙,且還光滑細膩,能有這樣一雙手的男人,非富即貴。
若是細聞,這男人身上還帶着一股淡淡的龍涎香,再回想方才那句低聲的呵斥,整個皇宮中,能說出“放肆”二字的男人,可是屈指可數的。
宋楚靈已經猜出了身後之人的身份。
外面兩位宮人已經重新合上房門,開始落鎖。
這一次不等男子開口,宋楚靈率先壓聲道:“奴婢的賤命死不足惜,只是若殿下沒了這寶貝,恐怕再費心思也無法坐上高位了。”
她話音極輕,卻每一個字都極為清晰的傳入李硯耳中。
李硯再度愣住,他一身侍衛裝束,且并未被這宮婢看到面容,她是如何知道他身份的?
可随即,李硯又想到,這宮婢既然已經知道了他的身份,為何還敢動這樣的心思,可當真是不怕死。
李硯劍眉深蹙,再度将唇畔貼近她耳旁,低沉的嗓音剛要出聲,便見那猶如尖針一樣的發簪,又朝裏面深了一分,李硯不由吸氣。
“殿下從未同奴婢見過面,如何?”
她根本就不給他開口的機會,甚至還反過來威脅他。
李硯便是再惱怒,此刻也不容拒絕,他有種感覺,若他不答應,身前的宮婢當真會拿那東西狠狠刺他。
沉默的立櫃中,只有兩人呼吸的聲音,還有一股淡淡的龍涎香,夾雜着些許忍冬花的香氣,莫名令人陷入幾分恍惚。
片刻後,李硯喉中低沉地擠出一個字,“嗯。”
宋楚靈沒有給他反悔的機會,在得到了準确的答複後,她身後拿着發簪的手穩穩放在原處,沒有半分晃動,另一只手則擡起來直接将抵在她喉嚨的手臂推開。
随後,她又試探性地推開櫃門打開,身子慢慢向外挪,因避諱她發簪的緣故,李硯從頭到尾沒有動作,眼睜睜看着她走出櫃中。
可就在她倏地一下想要将發簪收回時,李硯終于安耐不住,揚手便去抓她手腕。
宋楚靈像是早就猜出了他的心思,在李硯揚手之時,她手腕輕巧一轉,尖銳的發簪在李硯的手掌中落下一道觸目的血跡。
李硯動作頓住,櫃門便被外面之人立即緊緊合上,若是他不想再度驚擾到門外宮人,便只能就此作罷。
半晌後,整個屋子再度恢複靜谧。
李硯才慢慢從櫃中出來,他微微眯眼,逐漸适應了外間的光亮後,才垂眸看向掌心中那只青石耳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