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宋楚靈的功夫不是惠英教的, 而是由昭偌寺的一位師太所教,昭偌寺裏皆是女尼,有時候也會遇見入寺鬧事者, 故而寺中會有精通武藝的師太。

宋楚靈自幼多病, 光靠佛光庇護自然不夠,還需日常學武來強健身體。

入宮這兩年多, 她也沒有将功夫落下,每日只要尋到獨處的機會,就要練習一陣, 再加上平日她幹活勤快, 累活重活也都是大包大攬, 長期下來, 她看着似乎要比尋常宮女要圓潤一些,可只有真正脫了衣裳才知,她身上每一寸的肌肉線條都是那樣的流暢, 幾乎沒有一塊肉是多餘的。

宋楚靈不想太過惹人注意, 再加上略微偏胖的形象會讓人莫名覺得憨厚, 所以她自入宮以來,所穿的所有宮服都會偏大一些, 配着她天生的小圓臉,才會讓人對她的身形有了誤解。

宋楚靈從膳房取來湯藥, 回到書房, 李研已經挑了兩本書, 正坐在窗邊看。

見她端着湯藥進門, 眼皮輕輕擡起, 他将書扣在一旁,從宋楚靈手中接過藥碗。

李研每日要喝三副藥, 這個時辰喝的最為苦澀,每次喝完後不僅要用茶水清口,還要用兩塊點心,才能将那難聞的味道徹底壓下。

李研喝藥時,宋楚靈又将食盒打開,把膳房剛做好的糕點,放在玉盤中。

金絲紋荷葉玉盤中,擱着三塊淡黃色的杏仁酥,不得不說,李研的品味極高,他用的東西色澤淡雅,卻不失尊貴,在搭配上也極為講究。

黃色糕點搭配天青玉盤,粉色的桃花酥便要搭配碧綠的銀紋陶碟,若是夏日吃綠豆糕,便又要換成青花玲珑盤。

由此可見,李研并不是個性情随意之人,他是個極為講究之人,他遵循着自己的規矩,那些從寧壽宮調走的宮人,便是在無形中壞了他規矩的。

有些貴人主子,為了得到更好的享受,自然是會将規矩擺到明面上,恨不能讓所有人都一清二楚,可李研卻從不會主動将自己的那套規矩說出來,宋楚靈也是想了許久,外加仔細觀察,才想明白。

還是那句話,只要是個活人,他便會有所求。

李研求的是懂他之人。

宋楚靈上前躬身遞上玉盤,眼眸從書案上扣着的那本《墨脫游記》上緩緩掃過。

昨日她跟在小路子身後取書的時候,便發現這一批書中,除了一本詩錄以外,剩下的幾乎全部是游記。

前幾日曬書時她就看出來了,李研所藏書籍中,地裏、農家以及紀事本末類占了絕大部分,而皇子們本該細心研讀的兵法、職官,或是政書與時令的書籍,他幾乎一本都沒有。

怪不得帝王會偏愛他,就算他沒有嫡長子的身份,光是他這份心氣,也不會引得聖上猜疑。

高位者要是當真心甘情願能把位置傳給兒子,史上就不會有那麽多謀朝篡位的皇子了。

李研吃下一塊杏仁酥,剛準備去拿第二塊,便忽然開始咳嗽起來。

一旁的常寧忙倒水遞上,劉貴在身後幫他摩挲順氣,卻沒有多大用處,他越咳聲越大,像是有人拿到在刮他喉嚨一樣。

片刻後,李研終于是将這陣忽如其來的咳疾熬了過去,這還算好的,若是天在極寒的那段日子,咳得會比今日還要猛烈,且還極為頻繁。

半盞茶後,李研長出一口氣,再次擡手去拿杏仁酥,可端着玉盤的宋楚靈,站在那裏遲遲沒有上前。

劉貴見她細眉微蹙,眼神有些呆滞,還以為她在走神,便清了下嗓子以作提醒。

宋楚靈垂着頭望了劉貴一眼,依舊沒有上前。

常寧看不下去了,退開一步來到宋楚靈身旁,有些不滿地瞪了她一眼,伸手要去端玉盤,結果宋楚靈沒有将玉盤遞給他,反而還避開他,直接端着那玉盤雙膝落地。

她從今日來到李研身邊伺候以來,一直低頭垂眸,不敢去看李研的模樣,然此刻,她跪在地上時,竟梗着脖子,徑直擡眼看向李研,大有一副視死如歸的架勢。

她這副樣子直接将屋中之人看傻了。

李研有些怔然,不過還是耐着性子問道:“你這是作何呢?”

宋楚靈用力抿了下唇,深吸一口氣,仿佛下了天大的決心,開口道:“王爺有咳疾,不該吃杏仁酥!”

劉貴是打心眼裏覺得,這麽多年王爺能看上個丫頭不容易,不想讓這丫頭将這好事壞了,連忙打圓場道:“你這丫頭心倒是挺好,只是知道的太少,太醫專門說了,杏仁有止咳平喘之效,王爺有咳疾才應當多吃兩塊。”

“奴婢的确不知杏仁的功效。”宋楚靈許是覺得委屈,眼圈有些泛紅,替自己辯解道,“杏仁許是可以吃的,可拿杏仁做的酥點卻不行。”

“為何?”一直未曾開口的李研,終于出聲問道。

他聲音還是如之前那般溫潤和善,聽不出一絲愠色。

宋楚靈努力将眼淚憋住,吸氣道:“膳房的師父手藝好,能将杏仁研磨得特別精細,就像粉末一樣,王爺本來就容易犯咳疾,要是喉嚨幹時吃了這樣的酥點,肯定喉嚨會癢,那一癢,就要咳嗽啊……”

她語言雖然質樸,卻将道理講得清晰明了,在聽完她的解釋後,衆人才反應過來,咳嗽時吃這樣又幹又細的東西,好像的确會讓喉嚨不适。

只是這麽多年來,沒有人在李研面前說過這些,太醫怎麽吩咐,他們做下人的便怎麽做,哪裏會想這麽多,更何況李研的心性随意,平日又喜靜,不願與人閑聊,保不準誰多提兩句會惹他生厭,沒想到宋楚靈這個愣頭青,也不私下先與人商量一下,當着王爺的面就将這些話說了出來。

屋內一時倏然靜下,常寧垂着頭不敢做聲,劉貴看看李研,又看看宋楚靈,也不好再說什麽,宋楚靈還是梗着脖子,完全一副說完就等着英勇就義的模樣。

如此看來,她是知道說完之後,可能會面對什麽後果了。

李研眉眼微彎,唇角也随之輕輕勾起,道:“本王吃了這麽多年,都沒有意識到一個酥點也能引發咳疾,是不是很傻呢?”

這句話可以有兩種解釋,一種是李研在陳述事實,還有一種是他在反問。

宋楚靈當即僵住,那副冒死谏言的氣勢也跟着洩了。

劉貴和常寧幹脆不敢吸氣。

片刻後,宋楚靈猶猶豫豫地虛聲開口道:“王爺才不傻呢……是奴婢傻,奴婢的娘親以前就總犯咳疾,她還喜歡吃黃豆粉,那咳疾就總好不了,後來才知道,那種粉末吃了會引發咳疾,所以……所以奴婢就以為……王爺也吃不得這些……”

“是吃不得。”

李研的回答,讓劉貴和常寧再度吃驚。

連宋楚靈也下意識擡眼去看他的表情,見他沒有生氣,反而笑容更深時,宋楚靈也露出一個恰到好處的淺笑,唇邊也跟着蹦出兩朵淺淺的梨渦,很是讨人歡喜。

李研吩咐常寧道:“去和膳房說,日後不必再做酥點。”

常寧應聲,連忙躬身退下,真是片刻也不想在這屋中跟着宋楚靈提心吊膽了。

宋楚靈有幾分不可思議,她呆呆望着李研,好一會兒才猛然想到什麽,忙将眼眸垂下,倉皇道:“王爺恕罪。”

李研深望她道:“你有何罪?”

從養性苑她清掃石亭小路,到曬書時怕熏香嗆到他,再到今日不允他吃杏仁酥……

這麽多年,宋楚靈是第一個敢在他面前說真話的人,也是第一個真的為他着想的人。

李研說不出是什麽感覺,只是覺得向來冰冷的心口,生出了一絲溫度。

“公公們教導過奴婢,不論主子吩咐什麽,奴婢都要應允,都要細心去做,不能忤逆,不然便是犯了大過。”宋楚靈耷拉着腦袋,聲音越說越小,“奴婢……不該不給王爺杏仁酥的。”

李研溫潤的眉眼中,好似春日的暖陽一般,他輕聲問道:“那你明知不該如此,為何還敢這麽做?”

這樣不計得失,這樣心甘情願,只為了對他好?

宋楚靈低低道:“奴婢想着豁出去了,反正最多就是不在寧壽宮裏待了,份例少點,活更累點罷了,但王爺的身子最重要,我不知道便也就算了,若是知道卻不說,奴婢晚上會睡不着覺的。”

李研臉上的笑意徹底化開,他笑出聲來,擡手喚宋楚靈起身,随後又朝她招了招手。

宋楚靈還有些沒反應過來,懵懵懂懂走上前來,手中還端着那個玉盤。

“你今日不僅無過,且還有功勞。”李研一面說着,一面拿出一條絲帕,将玉盤中的杏仁酥包在其中,擡手遞到宋楚靈面前,“你沒有咳疾吧?”

宋楚靈恍惚地搖了搖頭。

劉貴在一旁輕笑道:“別愣着了,快拿着,這是王爺賞你的。”

小丫頭顯然不可置信,她杏眼睜的大大的,便是在劉貴的提醒下,還是愣了片刻,才緩緩擡手,從李研手中将絲帕接過。

這絲帕放在手中輕薄冰涼,一看便知是用極其名貴的宋錦而制,藏青的帕子還金絲線勾邊,在右下角處,繡着一個“研”字。

當天晚上,宋楚靈才将那杏仁酥吃了,吃完後又将帕子仔細洗了幹淨,第二日天亮,她将幹了的帕子收好,等上值的時候,她拿着帕子想要交給劉貴。

結果,劉貴抱着拂塵,掩唇笑道:“王爺賞你的,你還有還回去的道理?”

“可是、可是……”

可是這近身的絲帕,尤其是繡着名諱的絲帕,怎能随意送人,除了以表情意之外……

宋楚靈倏然瞪大眼睛,看向劉貴,“奴婢不能收的。”

屏風那頭,晨起正在束發的李研,溫潤的眉眼倏然向下沉了幾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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