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1章
宋楚靈回到寧壽宮時, 已經錯過了晚膳的時間,按照她如今的身份,便是錯過了, 去膳房也是能夠尋到些吃的。
可她今日的确是來了月事, 又在皇城中走了一圈,再加上應付李硯, 她便是身子骨再硬朗,這會兒小臉也失了血色,渾身乏力到一沾床便不願再起身了。
她未寬鞋襪, 整個人側身躺在了床上, 扯了被子搭在冰涼的小腹上, 閉眼凝神。
也不知過去多久, 當她被一陣腳步聲擾醒時,天色已經徹底沉下,整個屋中一片漆黑。
她向來眠淺, 一點點聲響都能讓她打起精神。
“楚靈?”
門被叩響, 外面傳來了宮人喚她的聲音。
她朝外應了一聲, 深吸一口氣從床上下來,随後快步來到門前, 将門打開。
屋外之人便是今早同她一道去太醫院的宮人,他一手提着燈, 一手拎着食盒, 見宋楚靈開門, 便朝她笑道:“這是王爺吩咐膳房為你備的東西, 你快趁熱吃了。”
宋楚靈面露驚訝的接過食盒, 免不了要詢問兩句,這一問才得知, 原來王爺整個下午沒有見到她,便尋問常寧,得知她身子不爽利之事,便囑咐膳房,給她熬了碗石蜜姜湯。
湯一早就熬好了,可這宮人跑了好幾趟,都沒找到宋楚靈,這個時辰寧壽宮已經下鑰,想着怎麽着人也得回來了,才又跑了一趟,總算是将人給等到了。
“煩勞公公跑了這麽多次。”宋楚靈帶着歉意的感激道,随後便要去送那宮人。
那宮人哪裏敢怪責她,連連擺手叫她不必送,快些回去喝湯才是。
宋楚靈到底還是将人送出了安壽殿,等回了屋裏,這才點了燈,将食盒打開。
食盒裏放着一碗熱騰騰的石蜜姜湯,還有三個包子,聞着味便知是翡翠蝦仁餡的。
她想起之前劉貴問她包子一事時,她随口說了句翡翠蝦仁的嘴好吃,沒想到李研當真了。
第二日一早,她按照規定的時辰來到殿外候着。
約摸一盞茶的工夫過去,殿內傳來了傳喚的聲音,宋楚靈與幾個宮人一道走進殿內。
她雖然現在已經是李研的近身女婢,可她入殿伺候的時間太短,還不能直接上手去伺候晨起洗漱。
她便如前幾日一樣,規矩的立在旁邊,用心去觀察常寧是如何伺候的。
李研向來在沒有清口之前,是不願意說話的,待揩齒清口之後,他才擡起眼皮看向宋楚靈道:“可好些了?”
宋楚靈愣了一下,才反應過來,福了福身道:“多謝王爺賞的姜湯,奴婢喝下後便舒服多了。”
“嗯。”李研收回目光,被劉貴推到妝臺前,常寧打開妝盒,剛把梳篦拿到手中,便聽李研忽然開口:“楚靈試試吧。”
屋內之人皆是一怔,就連宋楚靈也不由愣住。
幫主子束發可是極為重要的差事,便是有些得寵的宮人,也不敢随意應下這差事,身體發膚受之父母,若不慎梳斷或是将主子梳疼了,都是要受責的。
常寧猶豫了一下,還是将梳篦遞到了宋楚靈手中。
宋楚靈下意識就朝鏡子裏看了一眼,正好對上了李研的目光。
他和煦的目光在銅鏡中,顯得更加柔軟,怪不得許多人都說,李研這張臉生得猶如谪仙,尤其是這雙桃花眼,含笑時便同那盛開的桃花般,美得讓人移不開眼。
宋楚靈和他眸光相對時,失神了一瞬,随即倉皇垂眸,臉頰上染了一圈淡淡的緋紅。
她的每一個神情都極為真實,幾乎看不出任何做戲的成分,有些人擅長人前做戲,頂多是能說哭就哭,說笑就笑,但若能做到臉頰也跟着起紅暈,便不是那般容易了。
當初惠英教她時,她也是學了許久才學會。
甚至她們在下山化緣時,惠英還特地會帶她去尋戲班子,讓她仔細去觀察那些角們是如何做戲的,每一個細節都要做足做真,才能令人信服。
宋楚靈眼下便是如此,手中拿着梳篦慢慢來到李研身後,将手擡起又放下,放下又擡起,那份緊張小翼的模樣讓一旁的劉貴都替她捏了把汗。
李研望着鏡中的宋楚靈,沒有怪責,也沒有着急,唇角的笑意反而還深了幾分,他緩緩出聲寬慰道:“無妨的,不必害怕。”
得了這句話,宋楚靈似是當真沒那麽怕了,她勻了幾個呼吸,擡手将白玉梳篦緩緩插入眼前這一片墨發中。
因昭偌寺中皆是女尼,當初惠音為了教她梳發,便剪了許多馬尾給她,編了一頂假發讓她練習,不管是男子如何束冠,還是女子盤發插髻,她練過成百上千次,便是入宮這兩年沒有機會去給男子束發,她也不至于完全不會,将李研弄疼了。
可到底還是要裝裝樣子的。
宋楚靈梳得很好,只是動作比起常寧而言,太過緩慢了,好在李研給了她足夠的耐心,并沒有露出半分不悅,甚至為了讓她不要緊張,還和劉貴說起了話來。
終于束完了發,宋楚靈額上已是生了一片細細密密的汗珠,李研看見她這副模樣,不由笑了一下,問道:“很怕我麽?”
宋楚靈先是點頭,随後連忙搖頭,“奴婢不是怕王爺,是怕自己做不好,傷了王爺。”
李研輕笑,示意她到身前來。
宋楚靈來到他身側,微微俯身等他吩咐,可李研卻沒有吩咐她做任何事,而是指了指腿邊的位置,讓她蹲下。
宋楚靈心中疑惑,卻還是照吩咐蹲到了輪椅旁,垂眸等待李研下一步指示。
“楚靈。”
李研說話總是這樣輕緩,尤其是念她名字時,莫名讓人覺得更加柔軟。
宋楚靈下意識擡起眼來,兩人眸光再次相對時,李研的手中不知是在何時,多了一條墨色絲帕。
他擡起手臂,一點一點幫她擦拭着額上細汗,緩緩道:“這幾日體虛之時,莫要着了風寒,汗需擦淨才可外出,知道麽?”
宋楚靈沒有說話,因為她整個人都處于不可置信的怔愣狀态。
別說是她,屋內還有正在疊被倒水的宮人,餘光掃見這一幕時,無一不感到震驚。
只有劉貴,驚訝之後,便彎了唇角,常寧也只是一瞬的驚色後,便恢複了平靜。
此刻的宋楚靈就像一只放大的凝雨,無比乖巧地蹲在那裏,任由李研拿帕子在她額上輕輕擦拭着。
“昨日身子不适,怎麽還往外面跑呢?”李研的聲音緩緩飄入耳中。
宋楚靈倏然回過神,受寵若驚地将眸光垂下,盯着輪椅扶手的位置,好半天才出聲道:“奴婢昨日去尋友人了。”
友人。
這是李研第二次聽宋楚靈這樣說了,年三十那日,她曾說過,那把黃銅鎮尺是為了送給友人的,而昨日,她在身子不爽利的時候,竟也要去尋那友人。
李研忽然對宋楚靈口中的友人有了興趣,他又問道:“你的友人是誰?”
宋楚靈道:“奴婢有好多友人呢,有寒石宮的張六公公,儲秀宮的趙芝姐姐,藏書閣的小路子,還有內侍省的連少監……所有幫過奴婢的人,都是奴婢的友人。”
宋楚靈沒有想要隐瞞什麽,她将自己常去尋的人全部給李研交代了一遍。
這些人她想瞞是瞞不住的,尤其是連修,自從劉翠蘭一事之後,她便時常會往內侍省跑,內侍省那麽多雙眼睛看着,只要李研想查,輕而易舉便可知道。
所以宋楚靈不會隐瞞她,因為她深知一個道理,想要穩住彼此間的信任,隐瞞是下策。
與其日後讓李研從旁人耳中聽到連修的名字,倒不如直接從她口中知曉。
在一段關系中,彼此“坦蕩”才是良策,由她自己親口說出,才不會令人多想,也不容易被他人添油加醋的話語影響到。
李研幫她擦拭完額上的汗,便喚她起身,将帕子交給了身後的常寧。
宋楚靈起來後,長長地呼了口氣,她小臉微紅,一看便能讓人意識到,方才的她有多麽局促。
劉貴推着李研朝外間走去,宋楚靈跟在身旁,便聽李研用着閑聊的語氣,又與她道:“張六是何人?”
宋楚靈認真道:“張六是寒石宮的掌事,奴婢在寒石宮時,他不僅時常提點奴婢,還很照顧奴婢,所以奴婢一得了好東西,就要去看望他。”
“好東西?”李研被推到紫檀桌旁,一面用溫熱的帕子淨手,一面問道,“你昨日得了什麽好東西?”
宋楚靈笑着道:“八珍糕呀。”
李研擦手的動作驀地一頓,眼皮微微擡起,“他也有咳疾?”
宋楚靈掃了眼李研,見他唇角雖是含笑,可明顯眼神有幾分不對勁,便能猜想到他因何不悅,還是那句話,與其從旁人口中聽到,她打着給李研做八珍糕的旗號,做了一大堆送人,倒不如她自己來說。
宋楚靈一副生怕李研誤會的模樣,連忙解釋道:“不不不,張六公公沒有咳疾,那八珍糕是奴婢特意給王爺做的,只是奴婢入宮兩年多沒有做過糕點,手生了,昨日做了好些不是品相不好,就是調配有誤,做了許久才做出幾塊像樣的,就都給王爺端來了……”
她帶着幾分懊惱地耷拉着腦袋,見李研沒有繼續動作,似還是在等她往下說,這才繼續道:“王爺宮中的食材都是極好的,聽膳房的師傅說,那些做得不好的糕點會被扔掉,奴婢便心疼了……私以為都是奴婢做的,扔了也怪可惜的,都是些好東西……又不是吃不得,便、便……”
宋楚靈越說聲越小,說到最後,幾乎要聽不清口中到底在說什麽了。
李研卻是沒有怪責她的意思,反而唇角的笑容又深了幾分,他開始繼續用帕子淨手,将細長白皙的手指一根根擦拭的極為幹淨,道:“所以你将那些做壞的糕點,送去了寒石宮?”
宋楚靈小手緊張的在身前握着,點了下頭。
她這樣說,便是告訴李研,她将最好的都留給了他,而将那些殘次之物,根本拿不到他面前的東西,才送給了旁人。
果然,他整個神色都松弛下來了,将帕子放回銀盤時,還不由誇了宋楚靈一句,“你倒是有心了。”
說完,他便端起了面前的銀耳百合粥,動作極其斯文的開始用早膳。
常寧很有眼色,不等李研開口,便将今日早膳負責布菜的活給了宋楚靈。
她也沒有讓人失望,布菜時分外心細,幾乎做的與常寧一樣稱李研的心意。
一頓早膳下來,李研竟比平日裏多用了一碗粥。
宋楚靈以為李研已将昨日的事擱下了,卻沒想到,劉貴将他推到書房後,他将昨日李硯交來的功課拿出來看。
宋楚靈老實規矩的站在一旁,時不時幫他添些茶水。
在看完李硯的功課後,他如平日裏看久了書那樣,微微合眼,讓眼睛休息了片刻。
就在休息的這個空檔裏,李研再度詢問起來宋楚靈在寝殿與她說的那幾位友人,從小路子到趙芝,宋楚靈一一将幾人是如何相識,為何成為友人的緣故,全部說給了李研聽。
宋楚靈知道李研并不是表面上那樣看着雲淡風輕,不問世事的模樣,卻不知道他在某些時候,可以這樣執着,這樣刨根問底。
在說到連修時,他眼睛慢慢睜開,看向一旁端立的宋楚靈,眸光中帶着探究與審視,就好像不願将宋楚靈臉上任何一個神情放過一般,直勾勾地望着她道:“你與連少監是如何相識的?”
他語氣聽似平淡,唇角甚至依舊挂着笑意,只是他的神情裏卻含着其他情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