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宋楚靈想要再退後, 腰身卻被李硯一把攬住,她忽地想起幾年前,有一次師父帶她去山下化緣, 遇見了一個壯漢。

師父在遠遠看見那壯漢時, 便提高了警惕,拉着她朝另一邊快步走去, 卻還是叫那壯漢幾步追上,攔了她們去處。

那壯漢滿臉絡腮胡,身上還帶着些許酒味, 見是位女尼帶着個十歲出頭的小姑娘, 便嬉皮笑臉往她們身前湊。

宋楚靈當時心裏沒有害怕, 有的只是厭惡, 就如現在一樣,厭惡李硯。

他除了比那壯漢面容姣好以外,沒有什麽區別。

十歲時的榮林溪是怎麽做的, 現在的宋楚靈還想那樣做, 且她也真的那樣做了。

宋楚靈胳膊向外頂的同時, 用力擡起膝蓋,李硯顯然沒有意料到宋楚靈會直接反擊, 且還是對着那個地方反擊的。

他下意識就向後躲閃,并用手抵住宋楚靈的膝蓋, 但是由于宋楚靈動作太快, 且力度太大, 李硯被頂得向後連退了兩步, 整個身子一時都無法站穩, 可便是如此,他也不打算讓宋楚靈好過, 松開她腰身的那只手,順勢就将她手臂緊緊握住,連同她一道摔在了地上。

這是條石子路,若平時布鞋底子偏薄,都會硌得腳掌不舒服,更別說李硯帶着宋楚靈的重量,整個後背拍在上面的感覺了,饒是個英朗無比面容,在這個瞬間也疼得失了俊姿。

那年的壯漢卻不及李硯的身手,他被宋楚靈踢到命根處時,整個人痛苦的蜷縮在地上,連咒罵的話都無法完整的說出一句。

到底還是顧及李硯的身份,宋楚靈留了幾分餘地。

李硯身後再痛,握住宋楚靈手臂的那只手都沒有松開,且還帶着幾分宣洩似的,握得愈發緊了,可宋楚靈神色絲毫未變,仿若這胳膊不是她的,她絲毫都不覺得疼痛一樣,從李硯身上撐坐起來。

她眸光掃了眼手臂,擰着細眉居高臨下地望着李硯,道:“殿下不松開奴婢,奴婢怎麽能扶你起身呢?”

李硯沉着一雙劍眉,笑容森寒地回望着她道:“我若松開,你又偷襲我該如何呢?”

宋楚靈笑了一下,用着極其無辜地表情與他道:“是偷襲麽?奴婢以為殿下靠得這樣近,是要和奴婢切磋呢。”

“切磋?”這個理由倒是有些新意,李硯輕嗤。

宋楚靈偏着頭道:“若不是切磋,那還能是什麽呢?”

李硯沒有說話,他用力一個翻身,将宋楚靈直接推開,随後站起身來,拍着身上的灰土。

宋楚靈也跟着站起身,卻是沒管衣擺上面的灰,她朝李硯屈腿行了一禮,還是那副恭敬的語氣道:“殿下若無旁事,奴婢便告退了。”

李硯上前再度将她手臂握住,沉聲道:“不要打岔,連修為何與你走得近,你可是在替連寶福做事?”

連寶福是皇上身邊最得臉的太監,也是內侍省的大監,若當真宋楚靈是授連寶福之意做事,那他在宋楚靈面前的暴露,很有可能會被皇上得知,李硯自然會急。

宋楚靈也猜到了李硯會往這方面想,所以今日務必要給他一個能讓他滿意的理由。

“殿下多慮了,奴婢可攀不上連大監這棵高樹。”

宮裏人都知道,連寶福不喜歡旁人喚他連大監,而是喜歡直接叫他寶福公公,這也是個不成文的規矩。

所以宋楚靈故意稱呼連寶福時,用了他內侍省的官職,來凸顯他們并不熟悉。

李硯的神色卻沒有松下半分,審視的目光直直落在宋楚靈的面容上,問:“去年十月開始,你多次前往內侍省,可都是去見連修了?”

宋楚靈道:“既然殿下将奴婢查得這樣清楚,向來也能查到,奴婢不僅抽空會去內侍省找連少監,也會去寒石宮找張掌事,有時候也會去藏書閣找小路子,甚至還去儲秀宮尋趙芝……”

說到這兒,她擡眼看向李硯,帶着幾分笑意道:“奴婢是感恩之人,凡是幫過奴婢的,不論身份地位,奴婢都會以心待之,奴婢如今做了晉王的近婢,得了好處時自然也要念及他們啊。前些日子奴婢送的是守夜的糕點,今日送的是奴婢親自做的八珍糕,若是殿下不信,大可去查。”

“宋楚靈啊……”李硯聽後忽然笑了,“你我無冤無仇,你為何要将我當做傻子?”

宋楚靈頗有些無奈道:“只要當初下令斬殺奴婢父親之人,不是殿下,那殿下和奴婢能有何仇怨,奴婢方才說得句句……”

“慢着。”李硯劍眉倏然蹙起,擡手将宋楚靈話音打斷,那雙狐貍眼微微眯起,望着宋楚靈片刻,才将聲音壓得極低道:“你方才說,下令斬殺你父親之人?”

宋楚靈一直鎮定的面容出現了一絲不易覺察的慌亂,她快速眨了幾下眼睛,将目光移開,胸口極為明顯的起伏了幾下,才勉強恢複平緩,道:“是奴婢表達有誤,讓殿下會錯意了,奴婢的本意是,要找出當初陷害榮家之人。”

她開口時,語氣依舊維持着淡定,可若是細聽,便可得知,她幾乎每一個字的尾音,都在隐隐顫抖。

“怎麽辦呢?我好像又發現了你一個秘密,這可是一個驚天的秘密啊。”顯然這段詭辯之詞,不能叫李硯信服,他饒有興趣地垂眸望着她,嗓音低沉道,“你膽子可不小呢,原來是藏了這樣的心思。”

怪不得前兩日在那假山之後,她敢說出千裏之堤毀于蟻穴的話來,敢情她是當真存了決堤之意,而那座堤壩,正是皇城中至高的存在。

宋楚靈深吸一口氣,一副豁出去的架勢,不再躲避李硯的目光,直接揚起頭望向他道:“奴婢的心思上次就已經和殿下表明,不信殿下再将‘決堤’二字細細念上幾遍。”

決堤,決堤……決帝!

李硯倏然反應過來,眸光中盡是冷意,他逼近一步,一把将宋楚靈拉到身前,用着極為低沉的聲音質問道:“你我上次所談之事,你可說予旁人了?”

“殿下是怕奴婢說給連少監聽麽?”宋楚靈問。

連修背後是連寶福,而連寶福日日跟在皇上身邊,但凡他們二人上次的談話有幾句落入皇上耳中,李硯僞裝的一切便會被昭然揭開,揭開頂多是惹得皇上猜忌,可若連“決帝”都落入皇上耳中,到時便不必談父子,只剩君臣。

“你說了?”這三字李硯幾乎是咬着壓根問出來的。

宋楚靈踮起腳尖,湊到李硯耳旁,用着極為輕柔的氣聲道:“奴婢怕被殿下滅口,自是要給自己留條後路啊……”

李硯隐怒出聲:“你……”

不等他将話說出,宋楚靈便立即接着道:“殿下何故這樣着急,多一個能助殿下之人,總比多一個敵人要好啊,你想想,連修肯幫奴婢混入藏書閣,這意味着他不僅知道奴婢的秘密,且還願意助奴婢一臂之力,若他能為奴婢所用,那便意味着,日後的連寶福,也會站在殿下這邊……”

皇上正值中年,儲位未定,除了對朝政絲毫沒有興趣的晉王以外,剩下這三位皇子中,二皇子與三皇子皆有母族的勢力,只有四皇子李硯,雖已經過到皇後名下,勉強算得上是位嫡皇子,卻根本沒有任何勢力能助他。

連寶福雖為宦官,卻不容小觑,俗話說得好,一朝天子一朝臣,當初連寶福能伴在先帝左右,坐上大監的位置,在當今聖上登基之後,他依然能穩固地位,沒有受到任何影響,被皇上委以重任,便能看出他的能力之大。

便是李硯平日裏裝得再混,哪怕對太傅出言不遜,在連寶福面前都會收斂幾分。

若當真能将連寶福拉攏住,那對于李硯而言,可要比那些日日受皇上猜忌的外戚要強得多。

宋楚靈這番話無疑對李硯是一個絕好的誘惑。

李硯暗忖了片刻,卻是輕笑了一聲,“你多心了,我從未想過這些事。”

“是麽?”宋楚靈也跟着彎了下唇角道,“那殿下為何要在衆人面前僞裝呢?”

“自保。”李硯回答的極為幹脆,“我沒有你所說的宏圖大志,只是想自保罷了,日後混個閑散王爺,在封地逍遙快活,豈不妙哉?”

“殿下既然不願說,那奴婢便猜猜看。”李硯說得這些宋楚靈一個字都不信,她想起那日在假山後,她刻意提到皇後是李硯母親時,李硯那不經意露出的抗拒,便由此大膽猜測道,“王美人并非病故,對麽?”

宋楚靈靠在李硯耳旁,看不到他的神情,也不想看他僞裝出的那副,因為不管人僞裝的再好,在驟然聽到一個對他十分重要事情時,他的氣息會将他出賣。

宋楚靈在說出王美人三字之後,她聽到耳旁的呼吸聲明顯一滞。

她猜對了。

人人口中皇後對四皇子猶如親母,照理來說,李硯便是因皇後并非親母,也應當對這麽多年的養育之恩心存感念,不該有所抵觸,除非是和他生母有關。

這幾日因李硯要來寧壽宮練字之事,宋楚靈私下裏同宮人有意無意打聽過關于李硯生母的事情,按照宮人所說,王美人是在李硯五歲那年病逝的。

據說王美人自從誕下四皇子,便損了身子,時常染病,喝再多藥也不管用,最後是被一場風寒帶走的,那年的李硯才剛至五歲。

面對宋楚靈的猜測,李硯雙目緊閉,片刻後才緩緩睜開,冷冷道:“你是當真不怕死啊?”

宋楚靈道:“奴婢不怕,但奴婢在臨死前,也要将該死之人一并帶走,殿下說對麽?”

“這些都是誰告訴你的?”李硯的聲音除了冰冷,幾乎再也聽不到其他情緒。

“是奴婢猜的,畢竟連殿下都查不到證據,旁人又如何得知呢?”宋楚靈道。

李硯道:“你當真聰慧,待在晉王身側,都是委屈你了。”

這話裏帶着幾分嘲諷,宋楚靈全當是在誇她,順着便道:“若殿下允許,奴婢可幫殿下去查。”

“憑你?”李硯不屑道。

宋楚靈道:“殿下礙于身份,有許多事不便去做,奴婢卻不同,奴婢身後還有連少監……”

說完,宋楚靈終于後腿一步,與李硯拉開了距離。

李硯蹙眉望她,片刻後将她下巴捏起,仔細地端倪着這張圓圓的小臉,也終是露出了他往日人前的那副散漫模樣,慢悠悠開口道:“我發現,你不僅聰慧,倒還十分可人呢,與個太監做對食,豈不可惜?”

宋楚靈将臉頰移開,恭敬地朝李硯福了福身,“時候不早了,奴婢該回去了。”

李硯懸在空中的手,拇指與食指指腹輕輕揉搓着,頗有些悵然地笑了笑,“人前裝傻,人後精明,呵,本殿下還從未想到過,這皇城之中還有人與我會這般像。”

宋楚靈道:“殿下擡愛了,奴婢的身份低微,怎能和殿下的千歲之軀相提并論。”

“千歲?”李硯不屑地笑道,“當真以為叫個千歲萬歲,便能長生不老麽?你我皆是人,有何不同?”

說完,他轉身朝小路的另一頭走去,在走了幾步之後,還揚了下手臂道:“給你三個月的時間,你最好不要讓我失望。”

宋楚靈看着身影逐漸遠去的李硯,緩緩吐出一口濁氣。

她知道李硯不會輕易放過她,兩人早晚還是要見面的,查到連修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與其費盡心思要将李硯甩開,倒不如幹脆将他直接拉上船。

她故作慌張說出口的那句“下令斬殺之人”,便是用繩索套住李硯的開始,随後,她又一點一點借着連寶福的地位,與連修之間的關系,慢慢将他誘上了這條船。

若李硯日後再對她動了殺心,還需忌憚連修和連寶福,除非他能将那兩人也一并解決,他應當……還沒有那個本事。

宋楚靈看了眼天色,也轉身朝寧壽宮的反向快步走去。

不過那李硯雖是個麻煩,有一句話倒是沒有說錯。

你我皆是人,沒何不同。

同類推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