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2章

這偌大的皇城中, 随意差一個宮人到李研面前,在李研詢問她可要下棋或是識字時,她便是拒絕, 也只會是拿“不敢”來做回答, 而不是宋楚靈口中的“不願”。

若那宮人應下,也只會是感激涕零, 而不是如宋楚靈這般直白地說,那是為了王爺高興。

李研一時也不知,他到底是在笑宋楚靈, 還是在笑自己, 總之, 他有種自從遇見宋楚靈, 他開始變得愈發莫名其妙起來的感覺,不過這種感覺似乎也……沒什麽不好的。

兩人用完茶點,宮人已将書案重新整理了一番, 将李研原本打算看的書冊撤走, 換成了筆墨紙硯。

李研被劉貴推到書案後, 宮人又搬來一把黃花梨圓凳,就在他身側擱着。

宋楚靈既是已經應下要學識字, 便也不再扭捏,直接來到書案後坐下, 她腰背如李研一樣, 挺得筆直, 兩手交叉相疊, 落在腿面上, 頭朝一側略微偏着,目光炯炯有神地盯着李研正在書寫的字。

李研從最簡單的字開始教起, 他從一寫到十,待寫完後,将視線落在了宋楚靈身上。

此刻的宋楚靈腦袋歪着,擰着一雙細眉,那圓溜溜的眼睛裏寫滿了茫然與困惑,小臉蛋也因方才喝下熱茶的緣故,粉撲撲的,甚是嬌憨可人。

李研望了她片刻,才溫聲問道:“可有你認得的字?”

方才還交疊乖巧的兩只手,聽到此話後,瞬間就握成了一雙小拳頭。

李研發現,每當宋楚靈緊張時,她便會下意識将拳頭握緊。

李研不由又将聲音放柔了幾分,就好似春日裏陽光下紛飛的柳絮,輕薄柔軟地飄入耳廓,隐約帶來一絲酥麻的癢意。

“說錯也無妨,不必害怕。”

宋楚靈輕輕點了下頭,小拳頭肉眼可見的緩緩松開,擡手指着頂頭的那個字,小聲道:“這個我好像認知……是‘一’吧?”

李研含笑着微微颔首,帶着幾分鼓勵的語氣又道:“還有呢?”

宋楚靈的手指緩緩移到旁邊那字上,懸了好久,才抿唇道:“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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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語氣一聽,便知是猜出來的,并不是真的認識。

但李研沒有拆穿她,而是眉梢微擡,望了她一眼,笑着道:“你說得對。”

宋楚靈仿佛受了莫大鼓舞,她重新又端正了坐姿,将一到十全部都認了出來。

李研故意帶着幾分疑惑地蹙眉望她,問道:“你不是不識字麽,怎麽全部都認出來了?”

宋楚靈有些不好意思地笑道:“奴婢猜的……”

見李研眉梢挑起,好像有些不信的樣子,她便指着那些字解釋道:“奴婢認識‘一’,往後的就不認識了,但王爺一開始就說了,要從最簡單的給奴婢教起,奴婢方才自己數了一下,一共十個字,如果第一個是‘一’,第二個是‘貳’,那後面的……”

她說到這兒,嘿嘿一笑,擡手摸了一下耳垂上那顆銅玦。

“我們楚靈很聰明。”

溫潤的笑意在唇邊化開,李研的誇獎不帶半分虛假,眸光也是那樣溫熱真實,只望一眼,便叫人心裏暖暖的。

宋楚靈呆呆地回望着他,半晌才猛然回過神來,連忙将眸光垂下,重新看回書案。

李研拿出一張紙,又親自在筆架上挑選了一根筆遞給宋楚靈,極具耐心的教她如何蘸墨,如何落筆。

在說到字如其人時,宋楚靈驀地眼睛一亮,下意識擡眼看向身旁。

“怎麽了?”李研問道。

宋楚靈視線在李研的字跡上,與他的面容上快速流轉了幾個回合,最後什麽也沒說,只是笑着應道:“王爺說得對,字如其人。”

李研微怔。

他自是清楚,自己面容生得俊美,可從未有人當他的面說過這些,宋楚靈方才即便沒有直接開口誇贊,可那眼神和話語,明晃晃的就是在說他好看。

李研竟頭一次會因這樣的事,心頭生出某種異樣的感覺,這感覺并不令他讨厭,相反,還帶着幾分莫名的愉悅。

一個小小的插曲很快過去,宋楚靈重新提筆寫字,她起初拿筆的姿勢與李研所教一致,待練了兩章後,她手指有些發酸,不知不覺就換了握筆的姿勢,比劃也開始淩亂起來。

李研發覺後,便出言提醒她。

宋楚靈想要将筆重新握好,可想了半天,也不記得到底怎樣握才是對的,她眼神越來越困惑,最後垂着腦袋,活像個犯錯的孩子一般,悶聲開口:“王爺,奴婢忘了怎麽握筆。”

李研沒有責她,拿起筆重新教她,可不知怎地,宋楚靈這會兒怎麽握怎麽奇怪,她越學,頭垂得越低,那白皙的脖頸就好似随時有可能折斷一樣。

尤其是在李研停下筆,忽然噤聲之後,她的沮喪與不安便更加強烈。

屋內一時靜得駭人,劉貴與常寧也不知在何時都退了下去,整座書房裏便只剩他們二人。

就在宋楚靈有些頂不住壓力,猶豫着要不要說點什麽時,李研忽然出聲道:“應當是這樣……”

他一面說着,一面從容的擡起手,用自己冰冷的手掌,将那握着筆有些發顫的小手包裹住。

宋楚靈溫熱的小手在感受到那絲冰冷的剎那,倏然一頓,随即将手迅速抽離,那逃也似的速度,讓筆杆也在頃刻間掉落,在白紙上留下了一道濃濃的墨跡……

同樣,那墨跡也沾染了兩人的手指。

李研唇角溫潤的笑意瞬間僵住,他望着手上墨跡,眸底中明明方才生出的那道隐隐光亮,在這剎那間,重化為黯淡。

宋楚靈猛然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連忙起身退開一步,雙膝重重落在地上,朝李研俯身就道:“奴婢知錯,望王爺開恩……”

李研沒有說話,甚至也沒有看她,而是自顧自地拿出帕子,動作極盡緩慢地擦拭着指尖,許久後,他僵硬的神情才慢慢緩和下來,淡道:“我乏了,今日便練到這裏。”

劉貴進來時,看見宋楚靈還在原地跪着,也不知這兩人又出了什麽事,怎麽認個字還把人認到跪地了,莫非是宋楚靈太笨,死活記不住,惹惱了王爺?

劉貴實在猜不透,也不敢貿然詢問,趁着日頭還在,便推着李研去了一趟養性苑。

整個下午直到傍晚,李研一直未喚宋楚靈入殿伺候,他似乎又變成了往日那個面容始終含笑,溫潤如玉,卻令人捉摸不透的晉王。

在入睡前,李研還有一碗湯藥要喝,這碗藥不如午後那碗苦澀,喝完卻總是喉嚨發幹,一般膳房會給他再備一碗潤喉的湯來,但是睡前不宜喝太多甜膩的東西,李研一般也只是喝上幾口,便叫人撤了。

可是今日的湯有些不同,入喉時不覺甜膩,反而回味還帶着淡淡的清涼,他忍不住又喝了幾勺,最後幹脆将那一碗都喝完了。

“這是什麽湯?”他問那送膳的宮人。

宮人屈腿道:“是枇杷雪梨湯。”

枇杷雪梨熬的湯,他從前也是喝過的,今日的明顯與之前不同,李研又問道:“是如何熬的,為何入喉這般清涼?”

“這……”那宮人朝屋外看了一眼,猶豫道,“這是楚靈姑娘熬的,奴才也不知……”

膳房自然不知李研今日與宋楚靈發生過什麽,在他們眼中,宋楚靈能給王爺做八珍糕,自然也是能熬一碗湯的,尤其宋楚靈救了欣美人,還得了皇後的賞賜,如今在寧壽宮可謂是風頭無兩的人物,也不敢有人随意得罪她。

至于她熬的湯,自然是有專門的宮人檢查過,才能送進李研口中的,可具體這湯的味道是怎麽熬制的,宮人就答不出了。

劉貴見李研望向門外,沒有說話,他貌似随意地問了那宮人一句,“楚靈在外面候着呢?”

那宮人點頭應是。

劉貴便又試探性地問李研,“王爺,不如将楚靈叫進來問問?”

李研沒有說話,但眸光還望着門口的方向。

劉貴與他這麽多年,多少還是能猜出些心思的,他壯着膽子,便叫人去喚宋楚靈,李研聽後,也沒有反對,便繼續清齒洗漱。

很快宋楚靈便推門而入,她走上前來朝李研行了一禮,她小手拉着衣擺,眉眼垂得極低,也不知是不是早晚寒涼的緣故,她鼻頭似是被凍得紅紅的,讓人看後莫名有些心疼。

“楚靈,今日這枇杷雪梨湯你是如何熬的?”見李研不說話,也不看她,劉貴便詢問道。

宋楚靈小心翼翼朝上方擡了擡眼,随後很快又将眸光收回,低低道:“奴婢先熬雪梨,再放枇杷,等枇杷熬至快融時,又放了幾片薄荷葉……”

她回話時帶着幾分不安,好像生怕這湯讓李研不滿意,被怪責一樣,見說完後,上方沒有反應,那雙小手将衣擺抓得更緊,再度低聲開口道:“奴婢熬之前,去了一趟太醫院,太醫說,可、可以這樣熬的……”

還是未見李研說話,他似乎根本都沒有看她一眼,一直在專心洗漱。

宋楚靈有些哽咽,繼續解釋道:“奴婢怕、怕入夜後吃甜會傷牙,便沒有……沒有放蜂蜜和糖……所以可能會有一點點的苦……”

顯然,小姑娘是誤會了,她定是以為,李研喝了那湯後,極為不悅,叫她進屋是來問責的。

她說着說着,眼圈便紅了,最後幹脆什麽也不說了,直接雙膝落地,朝上方俯身便道:“奴婢知錯了。”

李研此刻已經徹底洗漱完畢,他揮了揮手,屋內宮人盡數退下,一時又只剩他們二人。

“你有何錯呢?”

上方傳來李研淡淡的詢問聲,宋楚靈深深吸氣道:“奴婢不該……不該善作主張,幫王爺熬湯喝,讓王爺不悅了。”

“那湯很好喝,我沒有因為湯而不悅。”

李研的話讓小姑娘猛然怔住,不可置信地緩緩擡眼,映入眼簾的是李研依舊溫潤卻略顯疲憊的那張面容。

宋楚靈怔怔地看着他,如果不是湯讓他不悅的話,那便是……

宋楚靈視線不由自主落在了李研的手上,聲如蚊吶般開了口:“奴婢……奴婢今日……是、是太害怕了……并不是真的想、想将王爺的手……”

“我很吓人麽?”他忽然出聲将她打斷。

宋楚靈連忙搖頭,委屈巴巴地紅着一雙眼睛道:“王爺不吓人的,王爺是最好的王爺。”

“有多好呢?”李研追問。

宋楚靈一時有些不敢開口,她擡起那張圓潤的小臉,望向李研道:“奴婢可以說麽?”

李研朝她微微颔首,“但說無妨。”

宋楚靈得了這聲吩咐,她緩緩吐出一口氣來,重新看向李研時,那雙方才噙過淚的杏眸,一時竟比那屋外漆黑夜空中,璀璨的反應還要耀眼。

“王爺是奴婢見過最好看的人,也是最溫柔最心善的人,王爺從不苛責奴婢,也不會罵奴婢蠢笨,會關心奴婢……”

她一口氣将李研對她的好,全部說了出來,包括他要她去太醫院看病,他請她吃好吃的糕點,喝名貴的茶水,他教她識字寫字……

她與他之間的點點滴滴,她全部都記在心裏,她每一句話,都說得無比真摯。

說到最後,她驀地一下頓住,眼淚再也忍不住,倏然滾落,她粉嫩的唇瓣輕顫道:“王爺在奴婢心中,是神仙一樣的人,奴婢、奴婢不敢對王爺……對王爺……生出那種壞心思……奴婢只是……”

“只是吓到了……對麽……”

宋楚靈怔怔地看着他,委屈巴巴地咬着唇瓣。

李研輕嘆了一聲,眉宇間那抹黯然卻在悄無聲息地漸漸褪去。

所以,她從他手中慌忙逃走,不是因為排斥他,而是因為——

不敢冒犯,不敢指染麽?

如果今日這番話,換任何一個人來說,李研只會嗤之以鼻,可從宋楚靈的口中道出,那股莫名其妙的情緒似乎又瞬間湧上了心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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